第一章 竹簡

二零一二年春節(jié)，母親去世后兩個多月，我去看望舅舅許崇德。

唏噓一番之后，我坐在舅舅家到處都是書籍的客廳里，望著對面這位八十三歲滿頭銀發(fā)的儒雅老人——母親最小的弟弟——忽然感覺他們姐弟倆就連臉上的表情都那么相似。舅舅與母親的酷肖再度令我想起慈母新亡這一慘痛事實，我不禁心頭一陣酸楚，反倒不知接下去該說什么好了。

一時間有些冷場。

崇德舅舅開口道：“說起來你媽媽也是出身大戶人家。黎里蒯氏在當?shù)厥怯忻�的望族，后來沒落了。”

崇德舅舅此刻忽提以家史做話題，似乎并非無話找話。也許老一代人一個又一個地辭世，往事如煙，致使后輩通往上一代的信息渠道愈發(fā)收窄，有感于此的舅舅想趁自己身體尚健，挽救性地讓我這個常懷好奇之心的晚輩承前啟后，多了解些家族的陳年舊事吧。

母親性格內(nèi)向，越老越謹小慎微，很少向子女提及自己的身世。但是愛把語言付諸紙筆的她曾經(jīng)拉拉雜雜地寫過一些自己少年時的經(jīng)歷，逃婚投身革命什么的，放在一口舊箱子的最底下，放到發(fā)黃，被我翻箱子的時候看到過。后來到了“文革”中后期，這些材料不見了，大概是詭譎難測處處驚心的運動使得她唯恐造反派哪天闖進家門，說不清楚，便給處理掉了。

“楊乃武與小白菜案你總清楚吧？”崇德舅舅問。

“當然清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晚清四大奇案之一嘛。”這個經(jīng)久不衰的題材曾極大地調(diào)動過歷代文人墨客的想象力，大家不知為它寫了多少書，還拍過好幾部電視劇呢。一提起此案，我的腦海里不禁閃現(xiàn)出電視劇里跪在大堂上的“小白菜”抬起頭來的一剎那，演員陶慧敏那孤弱無助的神情。后來陶慧敏又演了許多戲，但再沒哪個角色像她扮演的“小白菜”那樣深深地打動過我。

“那個主持三審的官員蒯賀蓀，就是你媽媽家的一位祖先。”崇德舅舅如是說。他總“你媽媽家”“你媽媽家”的，好像我媽媽家不是他家似的。想想也難怪，崇德舅舅一出生就被過繼給了我的姨姥姥，一輩子下來，他更為認同的似乎不是生身之家的血脈，而是生長之家的養(yǎng)育之恩。“蒯賀蓀當時擔任浙江省的按察使，按察使又稱臬司、臬臺，主管一省司法，相當于現(xiàn)在的……”崇德舅舅略作停頓，口氣變得詼諧起來，“政法委書記吧。”作為國內(nèi)頂尖級的法學專家，崇德舅舅對法律上的事情，無論古今中外，一律門兒清。

這個情況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楊乃武與小白菜案被朝廷平反，導致浙江官場大地震，承審官員一個不落全都受到了處分，”崇德舅舅繼續(xù)講，“都說蒯賀蓀是畏罪自殺的，有說吞金自盡，有說吃了朝珠中間一顆珠子里藏著的鶴頂紅而中毒身亡。但根據(jù)正規(guī)史料，蒯賀蓀在朝廷正式處分承審官員之前，就已經(jīng)因為親人的接連去世，悲傷過度而病重身亡了。不過不管怎樣，蒯賀蓀給一向把臉面看得比天都大的黎里蒯氏丟了臉，也大大挫傷了這個家族后輩們的進取之心。盡管有清一代黎里蒯氏世代書香，出了幾十個吃官糧的，但是自此之后，再沒有蒯氏子弟躋身官場。從此黎里蒯氏一蹶不振，坐吃山空，逐漸沒落。”

見我有些迷惑，甚至尷尬，崇德舅舅解釋說：“撇開此案，其實蒯賀蓀本人還算是一個有為的官員。他早年追隨林則徐，后來主政河南光州，對老百姓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在與捻軍作戰(zhàn)過程中，對通匪之民網(wǎng)開一面，絕不濫殺無辜。他多次上表朝廷減免當?shù)囟愂斟X糧。仁政如斯，百姓都喊他‘蒯阿母’。還有傳說他上任伊始，本來在當?shù)夭�獗掃蕩農(nóng)民莊稼的蝗蟲，一下子全都飛走了。一時之間，‘蒯阿母，來何暮’的民謠響徹光汝。為此，他不僅受到了朝廷的表彰，還被同治帝和兩宮皇太后親自接見。”

“但是無論如何，這位老祖宗在楊乃武與小白菜案中還是扮演了一個不太光彩的角色。”我不得不這樣說。

“是啊，”崇德舅舅點點頭，“據(jù)說，有著豐富辦案經(jīng)驗的蒯賀蓀剛一接手復審這個案子，便發(fā)覺里面有些證據(jù)不夠扎實，甚至供詞前后對不上。但是此案已經(jīng)縣、府兩級審結(jié)宣判，茲事體大。由于《申報》的報道，此案早已弄得盡人皆知，朝野關(guān)注。有說奸夫淫婦謀殺親夫悖逆人倫，為公序良俗所不容，不懲不足以安民心謝天下；有說官府逼供信，屈打成招，此案實為冤獄。輿論洶洶，莫衷一是。在這風口浪尖上，倘若他這一審較起真兒來，一查到底，推翻了前兩審，根據(jù)當時的考成制度，前面的承審官員仕途前程肯定會受到影響。當時的地方官吏，說起來也都不容易，要么皓首窮經(jīng)地考取個功名，要么一刀一槍博得個職位。深究一個常與官府作對的倔舉人和一個緋聞纏身的底層女子是否冤屈而讓體制內(nèi)的自己人官職難保，豈不可惜？于是他違心地維持了原判。遂鑄成大錯。”

“可朝廷處理起承審官員來也真舍得下狠手啊，”我感慨道，“幾十個官員褫奪頂戴。要是放在現(xiàn)在，哪至如此？處分處分那個始作俑的余杭縣令，大家做些走走過場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停上幾個‘臨時工’的職，然后消停幾日，異地復出就是了。”

我想起了歷史悠遠且具中國特色的官官相護。你懂的，呵呵呵。

“事情沒有如此簡單，”崇德舅舅說，“當時的浙江官員，比如巡撫楊昌浚、杭州知府陳魯?shù)�，都是出身湘軍，靠�?zhèn)壓太平天國的軍功當上的地方官吏，蒯賀蓀也一樣。慈禧太后深深忌憚湘軍有逐漸做大尾大不掉之勢。對此案從嚴處理，正好可以順水推舟打壓一下湘軍系統(tǒng)的勢力。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借整肅官場來清除異己，這種做法被中國的歷代君主運用得出神入化�！渡叹龝�》《資治通鑒》之類典籍里這類博大精深的厚黑學論述還少嗎？我們這個民族的統(tǒng)治者一向把馭人之術(shù)奉作圭臬。

“不過黎里蒯氏可不僅僅出過蒯賀蓀，”崇德舅舅意猶未盡，“蒯氏起自湖北襄陽，宋末避戰(zhàn)亂遷至江蘇的吳縣香山，就是現(xiàn)在蘇州的太湖之濱魚帆村。這個家族中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蒯祥。此人給明成祖朱棣建造了北京紫禁城，深受皇帝喜愛，皇帝稱他‘蒯魯班’。他心靈手巧，從一個木工首一步步做到工部左侍郎，相當于現(xiàn)在的建工部副部長。到了明末，清軍南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南血雨腥風。香山蒯氏子弟中一個叫蒯駒的便舉家遷居到了相對偏僻些的吳江黎里。在這個新家鄉(xiāng)，蒯駒的子孫修橋鋪路之類的善事做了不少，逐漸成為當?shù)氐耐�族，躋身八大姓。特別是蒯賀蓀的爺爺蒯嘉珍，黎里蒯氏的第六代，他才高八斗，且為人豪爽、樂善好施。蒯嘉珍在仕途上也算順利，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廣西明江的同知。他卻看不慣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嘉慶年間早早退休，閑云野鶴，與黎里的徐達源夫婦等一班名士飲酒吟詩，逍遙于江湖，在江南的文化圈中十分活躍。他還在黎里的市河邊蓋了一座帶后花園的大宅子，一落七進，號稱樹滋堂。蒯嘉珍的妻子錢與齡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錢與齡字九英，是江浙名門錢家的小姐。她的爺爺錢陳群是康雍乾三朝元老，乾隆爺?shù)拇�筆重臣，而錢陳群的妹妹還是雍正皇帝的妃子。錢與齡從小受其曾祖母、女畫家陳書影響，耳濡目染，家學深厚，特別是練就了一手好畫，尤工畫梅。近些年常有她的作品被拿出來拍賣。當代的《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詞典》也收有她的條目。”

怪不得母親一生喜愛寫寫畫畫，原來祖上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