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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
作者卡夫卡受過多年的法學教育,并有著豐富的法律實踐經驗,《審判》是他關于法律問題的著名作品。本書以約瑟夫的冤案為主要線索,完整再現(xiàn)了刑事訴訟的程序和細節(jié),從社會現(xiàn)實、道德以及哲學的角度對當時的體制進行了批判,并對法律的意義進行了追問。本書被認為是法學學生的必讀經典,甚至有學者評價,任何研習法律理論的課,都應以討論卡夫卡的《審判》作為開始。
根據德文原始手稿全新翻譯,卡夫卡未完成遺稿首見簡體中文本。
文學史上殿堂級作品,清華大學趙曉力老師導讀推薦。 法的大門依然打開,K的恥辱將長存人間。 落后于時間/趙曉力 “一片夾雜著煙塵的霧氣以整面窗戶的高度和寬度吹進來,讓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燃燒氣味,幾片雪花也被吹了進來!憛挼那锾欤莻廠主在K背后說……” 當一個人對著幾片雪花說“討厭的秋天”的時候,那意味著什么呢? 一 1990年,麥爾坎·帕斯里(Malcolm Pasley)依據卡夫卡的手稿對布羅德版《審判》“在大教堂”那一章做出了一個重要修正:“K準時抵達,他進來的時候鐘正敲響十一下,那個意大利人卻還不見蹤影。”——卡夫卡的手稿上寫的是鐘敲了“十一”下,布羅德改成了“十”下。 表面上看,布羅德的改動似乎很有道理。因為此前意大利人和K約在大教堂見面的時間是“兩個小時后,大約在十點鐘”!笆弧笔强ǚ蚩ǖ墓P誤。 帕斯里指出,布羅德沒有意識到,在這部小說中,公共時間和K的個人時間并不一致。K遵守的個人時間比公共時間落后約一個小時。 在“在大教堂”這一章中,“K在七點鐘就已經來到辦公室”,本來打算在上班之前做點與會見意大利人無關的事情——但七點鐘是他的個人時間,按照公共時間此時已八點,上班時間已到。行長派人來叫,意大利客戶來了,讓他馬上到接待室去。 意大利人和K約好十點鐘左右到達大教堂。這當然是公共時間,文中特地寫明:“意大利人看看時鐘! K從辦公室出發(fā)的時間是九點半。這是K的個人時間,公共時間已是十點半。當K走進教堂的時候鐘正敲十一下。大教堂遵循的是公共時間。K沒有遇到意大利人。他心想:“難道是行長把時間聽錯了嗎?誰又能正確聽懂這個人講話?”但是,行長的意大利語比K好很多,怎么可能把時間聽錯呢?錯的是K。 也許意大利人來了又走了,也許意大利人根本就沒有來。但正如神父后來所說,這都無關緊要,因為意大利人在這里扮演的只是一個引導者的角色——把K引導到大教堂。 二 參觀大教堂的是K。對于K在翼廊碰到的那位老婦人,教堂還是教堂:老婦人跪倒在一幅圣母像面前,“凝視著那幅畫像”。但對K而言,大教堂并沒有宗教涵義。K曾經是市藝術古跡保存協(xié)會的成員,他之所以被派來陪那個意大利客戶,是因為他“具有一些藝術史方面的知識”,而那個客戶據說也愛好藝術。陪同意大利客戶參觀大教堂并不直接和銀行業(yè)務有關,而僅僅是一項維護客戶關系的社交義務。但K仍然像對待業(yè)務工作一樣,花了大半夜的時間研究意大利文法,去見意大利人的時候還帶了一本城中名勝的相冊。 天氣陰暗,教堂工友點燃的蠟燭不足以照亮那些祭壇上的圣壇畫像。好在K在字典、相冊之外還帶著手電筒。為了試驗用手電筒能看見什么,K用手電筒照向一幅圣壇畫像: 長明燈的燭光在前面搖晃,干擾了視線。K首先看到——一半是猜的——一個身穿鎧甲的高大騎士,被畫在那張畫的最邊緣。他拄著他的劍,劍身插在面前光禿禿的土地上,只有幾根草零零落落地冒出來。他像是專注地觀察一個在他面前進行的事件。令人奇怪的是,他就這樣站在那里,并沒有靠近出事的地點——也許他只是被派來守衛(wèi)的!人尮饩掃過那幅畫的其余部分,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幅習見的基督入墓圖,此外這是幅年代比較近的畫。 這幅基督入墓圖涉及三個時間。首先是基督入墓的時間,K所在世界的歷法,以這個時間為起點。但一般的基督入墓圖中并無騎士,騎士是中世紀才有的。K最后發(fā)現(xiàn)的是這幅畫創(chuàng)作的時間,這是一幅現(xiàn)時代的畫作?吹竭@里,他喪失了全部興趣。 這幅基督入墓圖的作者也許是個和法院畫家提托瑞里類似的角色。他把基督和騎士畫在同一幅畫里,讓拄劍的騎士守衛(wèi)著入墓的基督。時間之初的基督和歷史中的騎士都被納入了現(xiàn)代,變成了看守和被看守的關系。正如教堂也被納入了現(xiàn)代,成為城市中的一處名勝古跡。 但這還不是全部。教堂對于那位老婦人還是教堂,對于意大利客戶是名勝古跡,對于K是什么呢? 監(jiān)獄。因為K將在這里遇見監(jiān)獄神父。 三 這里我們需要停下來討論一下《審判》各章的編排。無論是布羅德版還是帕斯里編輯的1990年手稿版,“在大教堂”這一章都被編排在“結局”(K被處死)之前的倒數(shù)第二章。這種編排其實并不符合卡夫卡文中留下的時間線索。 K被“逮捕”之后,“和古魯巴赫太太及布斯特娜小姐的談話”這一章開頭明確說時令是春天。“初審”是在逮捕十天之后的一個星期日!霸诳帐幨幍膶徲嵤依/大學生/辦事處”這一章是在下一個星期日,辦事處的女孩告訴K:“太陽照在屋梁上,把木頭曬熱了,空氣變得污濁而沉重!憋@示時令已經入夏。下一章,“打手”“穿著一件深色皮衣,從脖子直到胸前下方都裸著,兩條手臂也完全赤裸”!笆迨/蕾妮”這一章里,叔叔手里拿著一頂“壓凹的巴拿馬草帽”。這都是夏天的裝束。 以上編排都沒有問題,但以上兩個版本把“律師/廠主/畫家”這一章編排在“叔叔/蕾妮”一章之后并不合理。這一章的開頭明確無誤地寫到:“一個冬日上午──外面的雪花在黯淡的光線中落下!碑擪打開窗戶,“一片夾雜著煙塵的霧氣以整面窗戶的高度和寬度吹進來,讓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燃燒氣味,幾片雪花也被吹了進來!憛挼那锾欤莻廠主在K背后說……” 布羅德版和1990年手稿版可能是根據廠主的這句話判斷此章的時令是秋天。但是,如果我們明白K已經落后于時間,我們當然可以想到,落后于時間的并非K一人。如果說K落后于時鐘,那么廠主就是落后于季節(jié)。 K的叔叔甚至落后于時代。這位二十年前的法科大學生,胡德律師的同學,一個鄉(xiāng)下小地主,“已經在鄉(xiāng)下住了快二十年”。他行為粗魯,說話大聲,從走進K辦公室的那一刻起,處處讓K感到難堪。在胡德律師家,蕾妮走出律師的房間后,叔叔低聲說:“我敢打賭她在偷聽!彼麤_向門邊,但門后什么人也沒有。叔叔走回來,不是失望,而是不滿,因為在他看來,她沒有偷聽是一種更大的惡意。 叔叔以二十年前對待女仆的態(tài)度對待蕾妮。他不知道,蕾妮現(xiàn)在是無所不在的法院的一部分。她需要偷聽他們嗎?在“大教堂”那一章里,K九點半準備去大教堂的時候,蕾妮打過一個電話,告訴K“他們在追捕你”。 在卡夫卡已寫完的章節(jié)里,接“叔叔/蕾妮”這一章的應該是“在大教堂”這一章。這章開頭就說,季節(jié)是“多雨的秋天”,K剛剛出差回來,去大教堂那一天也在刮風下雨。 帕斯里從卡夫卡的手稿中發(fā)現(xiàn),卡夫卡寫下頭一章“逮捕”的同時就寫下了“結局”那一章,手稿中這兩章每頁的平均字數(shù)都是200字。從1914年8月到10月,除開頭結尾兩章,卡夫卡還完成了“初審”“和古魯巴赫太太及布斯特娜小姐的談話”“在空蕩蕩的審訊室里/大學生/辦事處”“叔叔/蕾妮”“打手”這些章節(jié),但是,“律師/廠主/畫家”“在大教堂”和“商人布羅克/解聘律師”這三章都只完成了一部分。其中,“律師/廠主/畫家”這一章寫到了K準備離開銀行到畫家提托瑞里那兒;“商人布羅克/解聘律師”這一章寫完了K與布羅克的談話,準備進到律師的房間去解聘他;“在大教堂”這一章則寫到了神父問K:“你知道你的官司情況不佳嗎?” 《審判》寫作的第一階段停頓在這里。這時候的手稿有200頁。到1915年1月底卡夫卡最終擱置這部未完成作品之前,手稿中只增加了80頁左右。帕斯里猜測,“在法的門前”這個故事是艱難的第二階段創(chuàng)作中的一道閃光,這個故事為“在大教堂”這一章畫上了句號。 我們的猜測是,這個故事也是“畫家”那一部分和“解聘律師”那一部分的靈感。把“在大教堂”(秋天)這一章放在“律師/廠主/畫家”(冬天)和“商人布羅克/解聘律師”這兩章之前,不光在時令上更為合理,也符合卡夫卡的整個創(chuàng)作計劃。 四 在神父講述“在法的門前”這個故事之前,K的私人時間和公共時間的不一致,以及由此帶來的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混同,不時將K置于錯亂之中。比如在第一章,K在應該吃早餐的時候被捕,布斯特娜小姐的房間變成了審訊室。當然,在此之前,這種私人時間/空間和公共時間/空間的混同早已以一種K沒有覺察的方式發(fā)生了: 這個春天,晚上的時間K習慣這樣度過:在下班之后,如果還可能的話——他通常在辦公室里一直待到九點——獨自一人,或是跟熟人一起,散一小會兒步,然后去一家啤酒屋,在固定的一張桌子旁,跟固定相聚的幾位先生同桌而坐,他們大多比他年長,通常坐到十一點。不過,這種安排也有例外,例如,當K被銀行行長邀請去搭車兜風,或是到他的別墅共進晚餐,行長很賞識K的工作能力和可靠。此外,每星期K會到一個名叫艾爾莎的女孩那兒去,從深夜到清晨她在一家酒館當服務生,白天則只在床上見客。 K下班之后的時間并不完全屬于他。當然,人人如此。艾爾莎晚上在酒館當服務生,白天在床上接客,讓人甚至懷疑她是否有自己的私人時間和空間。 在大教堂,那個跛行的教堂工友接替意大利人把K引導到小布道壇。K“看看表,時間是十一點”。K自己的手表上顯示的是他的私人時間。但是,這個由于意大利客戶“爽約”造成的時間空檔真的屬于K嗎?在K小心移動,快要走出大教堂的時候,神父大聲喊出了他的名字:“約瑟夫·K!” 如果K充耳不聞,“這只會表示他沒有聽懂,或是他雖然聽懂了,卻不想理會?墒撬坏┺D身,就被留住了,因為那就等于承認他聽得很清楚,承認他的確是那個被喊的人,承認他也想聽從”。然而K還是轉身了。正如神父所講的“在法的門前”那個故事里,守門人并沒有要求鄉(xiāng)下人進入法的大門,是鄉(xiāng)下人終其一生要進入法的大門。 K對“在法的門前”這個故事的第一反應是守門人欺騙了鄉(xiāng)下人。但神父說這么理解需要一個前提:“針對進入法律的許可,故事中包含了守門人所做的兩個重要解釋,一個在開頭,一個在結尾。一處說的是:‘現(xiàn)在他不能允許他進入’,另一處是:‘這個入口是專門為你而設的!偃邕@兩個解釋之間互相矛盾,那么你就可以說守門人欺騙了那人! 如果把守門人“現(xiàn)在”不能允許鄉(xiāng)下人進入,解釋為在“將來”有一天他總會允許鄉(xiāng)下人進入,然后這道門還會迎來其他的進入者,那么,鄉(xiāng)下人終其一生沒有進入法的大門,就是一種欺騙。但是,這種解釋與“這個入口是專門為你而設的”這句話矛盾。“專門”的意思是這個門是專屬于鄉(xiāng)下人一個人的,而并不是什么公共的法的大門。正如鄉(xiāng)下人在臨死前發(fā)現(xiàn)的,在他一生之中,除了他并沒有別人要求進入這道門。在一個專門為他所設的門前,所謂現(xiàn)在就意味著將來,時間已經失去意義,私人時間和公共時間的區(qū)分也變得無關緊要。 然而這個故事的寓意還不止于此。神父還給出了有人對故事的另一種理解,那就是受到欺騙的是守門人而不是鄉(xiāng)下人。守門人錯誤地認為鄉(xiāng)下人受自己的支配,但事實是他自己一生被鄉(xiāng)下人所支配,因為鄉(xiāng)下人除了不能進入大門哪兒都可以去,而守門人由于職責所限卻不能離開這道大門;守門人還錯誤地理解了他的職責,他最后說“現(xiàn)在我要走過去把它關上”,他誤以為隨著鄉(xiāng)下人的死亡,他就可以把那道大門關上,但實際上大門永遠是敞開的,并不受鄉(xiāng)下人生命長度的影響;最后,守門人背對大門而立,他甚至不能像鄉(xiāng)下人那樣覺察到大門里射出的光線的變化。 K接受了神父提供的這種理解,但他堅持認為,這和鄉(xiāng)下人也受騙了并不矛盾:“如果守門人被騙了,那么他的錯覺就勢必會傳染給那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守門人雖然不是騙子,但卻如此頭腦簡單,應該立刻就被免職!盞對守門人的這種理解,可以視為他解雇律師的一個動機。 五 K從畫家提托瑞里那里得知,釋放有三種可能:真正的無罪釋放,表面上的無罪釋放,以及拖延。表面上的無罪釋放,畫家就能辦:“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就在一張紙上寫下證明,證明你無辜。我父親留給了我這種證明的寫法,而且完全無懈可擊!笨磥韽S主就是從畫家這里得到了表面上的無罪釋放證明,正是這是落后于季節(jié)的廠主把K介紹到畫家這里來的。至于拖延,“是將官司持續(xù)保持在最低層的階段。要達到這一點,被告和協(xié)助者必須和法院不斷保持接觸,尤其是協(xié)助者”。商人布羅克得到的是拖延,他的個人訴訟已有五年多了,律師胡德只是他的協(xié)助者之一,除此之外,他還聘請了五個小律師,并且正在和第六個洽談。至于真正的無罪釋放,見多識廣的畫家告訴K:“真正的無罪釋放我連一次也沒經歷過! “所以說不曾有過一次無罪釋放,”K說,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在和他的希望說話,“但是這卻證實了我原先對法院的看法。也就是說,就這一方面而言,法院也毫無意義。一個劊子手就足以取代整個法院! K沒有從畫家那里尋求“虛假的無罪釋放”證明,然后又解雇了律師胡德,放棄了他一直身處其中的“拖延”——他落后于公共時間的手表上的時間,原來是“拖延”的一個證明。他最后的選擇是:用劊子手來取代整個法院。 K三十一歲生日前一天晚上九點鐘,兩名劊子手來到K的住處。雖然沒有得到任何來訪的通知,K卻“坐在門邊一張椅子上”,“一副在等候客人的樣子”。顯然,K的私人時間終于趕上了公共時間,拖延結束了。他和劊子手穿著同樣的禮服,甚至還戴著一副新手套。這和他在開頭,在三十歲生日那天早上八點被逮捕的時候僅穿著睡衣形成對照。這次,K在劊子手到來之前,就把自己的房間變成了一個公共場所。 在采石場,兩個劊子手將屠刀推來讓去客套的時候,K明白自己有義務抓住這把在他頭上晃來晃去的刀子,往自己身上戳下去。但他沒有這么做,而是轉動著他那仍然自由的脖子,四處張望。他沒能徹底證明自己,不能代替政府機關把所有的工作都做了,這樣做需要殘存的力氣,沒給他這份力氣的那個人要承擔最后這件錯誤的責任。 他沒有選擇像布羅克那樣,“四肢著地在地上爬”,做律師的狗,拖延下去,永遠落后于時間。但是,死意味著真正的無罪釋放嗎?“像一條狗”,劊子手最后說——法的大門仍然敞開,K的羞恥仍將長存人間。
弗蘭茲·卡夫卡,1883年生,1906年獲得法學博士學位,曾在法院實習一年。卡夫卡被認為是現(xiàn)代派文學的鼻祖,著有《審判》《變形記》等作品?ǚ蚩ǖ淖髌反蠖急憩F(xiàn)被充滿敵意的社會環(huán)境所包圍的孤立、絕望的個人,成為席卷歐洲的“現(xiàn)代人的困惑”的體現(xiàn)。
逮捕
和古魯巴赫太太及布斯特娜小姐的談話 初審 在空蕩蕩的審訊室里/大學生/辦事處 打手 叔叔/蕾妮 律師/廠主/畫家 商人布羅克/解聘律師 在大教堂 結局 殘稿 布斯特娜小姐的女友 檢察官 去找艾爾莎 與副行長對抗 那棟屋子 搭車去看母親 附錄 《審判》波蘭文版跋/布魯諾·舒茲 《審判》手稿版后記/麥爾坎·帕斯里 導讀 落后于時間/趙曉力 法蘭茲·卡夫卡年表 “你別弄錯了!鄙窀刚f!拔以谑裁词虑樯吓e了?”K問。“在法院這件事上你弄錯了,”神父說,“在法律的前言里,提到過這種錯覺:在法的門前站著一個守門人。一個鄉(xiāng)下人來到這個守門人面前,請求見法,但守門人說現(xiàn)在不能允許他進去。那人考慮了一下,然后問他之后是否能被允許進入!锌赡,’守門人說,‘但是現(xiàn)在不行。’由于通往法律的大門始終是敞開的,而守門人站到一邊,那人彎下腰,想望進那扇門里。守門人發(fā)現(xiàn)了,便笑著說:‘如果它那么吸引你,那么盡管我禁止,你還是可以嘗試進入。但是要知道:我的力量很大。而且我只是最低階的守門人。從一個廳到另一個廳,站著一個比一個更有力氣的守門人。第三個守門人,我光是看到他的樣子就承受不了! 那個鄉(xiāng)下人沒有料到這等困難,他以為法律應該是人人都可以隨時接近的。當他更仔細地打量那個身穿毛皮大衣的守門人,那大而尖的鼻子,長而稀疏的韃靼人黑胡子時,他決定還是寧可等待,等到他獲得進入的許可。守門人給了他一張板凳,讓他坐在門的側邊。他在那兒坐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一再嘗試獲準進入,一再央求,讓守門人不勝其煩。 守門人經常對他進行小小的盤問,詢問他關于他家鄉(xiāng)的事和許多其他事情,但那是些漠不關心的詢問,就像大人物所提的問題,而到最后,守門人總是說還不能夠讓他進入。那個人為這趟旅行帶了許多東西,他把一切都拿來賄賂這個守門人,哪怕是再有價值的東西也不吝惜。守門人雖然把東西全都收下了,卻在收下時說:‘我收下來只是為了讓你不要以為有什么該做的事自己沒做!谀窃S多年里,那人觀察著那個守門人,幾乎不曾間斷。他忘了其他的守門人,在他看來,這第一個守門人是進入法律的唯一阻礙。他咒罵這不幸的巧合,在頭幾年里很大聲,后來他老了,就只是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他變得孩子氣,由于他在對那守門人的長年觀察中也發(fā)現(xiàn)了對方毛皮領子上的跳蚤,他也央求那些跳蚤幫他的忙,去改變守門人的心意。 最后他的視力變弱了,而他不知道四周是否真的變暗了,還是只是他的眼睛在欺騙他。不過,如今他在黑暗中看到一道光,源源不斷地從那扇法律之門里透出來,F(xiàn)在他活不了多久了。在他死前,這些年來的所有經驗在他腦中集結成一個他至今不曾向那守門人提出的問題。他向那守門人示意,因為他僵硬的身體已經無法站直。守門人必須深深地朝他彎下身子,因為兩人的高矮差別有了很大的改變,那人變矮了。‘現(xiàn)在你還想要知道什么?’守門人問,‘你永遠不滿足!髅鞔蠹叶荚谧非蠓,’那人說,‘為什么這么多年以來,除了我都沒有別人要求進入呢?’守門人看出這人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為了讓逐漸喪失聽力的他還能聽見,向他大吼:‘其他任何人都無法在這里取得進入的許可,因為這個入口是專門為你而設的。現(xiàn)在我要走過去把它關上! “所以說,守門人欺騙了那個人!盞立刻說,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安灰僦^急,”神父說,“不要未經檢驗就接受別人的看法。我把這個故事根據原文所寫的講給你聽,那里面沒有提到欺騙!薄翱墒鞘虑楹芮宄盞說,“而且你最初的說明完全正確。守門人直到最后才做出能夠拯救他的告知——當此一告知再也幫不了那人的時候!薄八皼]有被問到這個問題,”神父說,“你也要考慮到,他只是個守門人,而身為守門人,他盡到了他的義務。”“你為什么認為他盡到了他的義務?”K問,“他沒有盡到他的義務。他的義務也許是攔住所有的陌生人,可是入口既然是為這個人而設的,他其實應該讓他進去! “你對那篇文字缺少足夠的尊重,更改了那個故事!鄙窀刚f,“針對進入法律的許可,故事中包含了守門人所做的兩個重要解釋,一個在開頭,一個在結尾。一處說的是:‘現(xiàn)在他不能允許他進入’,另一處是:‘這個入口是專門為你而設的!偃邕@兩個解釋之間互相矛盾,那么你就可以說守門人欺騙了那人。然而這兩個解釋之間卻并沒有矛盾。正好相反,第一個解釋甚至預示了第二個解釋。幾乎可以說,守門人超出了他的義務,向那人提出了將來允許他進入的可能性。在那個時候,他的義務看來只在于阻擋那個人。 的確有許多解釋那篇文字的人納悶那個守門人居然做了這樣一個暗示,因為他似乎重視精確、嚴格地守護他的職責。那么多年他都沒有離開崗位,直到最后才把門關上,他對于自己職務的重要性十分自覺,因為他說:‘我力量很大’。他敬畏上級,因為他說:‘我只是最低階的守門人’。只要涉及善盡義務,他既不會被打動,也不會被激怒,因為文中說那人‘一再央求,讓守門人不勝其煩’。他不多話,因為在那許多年里,他只提了些如文中所說‘漠不關心的詢問’。他不被收買,因為對于那人送他的禮物他說‘我收下來只是為了讓你不要以為自己少做了什么該做的事’。最后,他的外表也暗示他的個性拘泥細節(jié),那大而尖的鼻子,還有長而稀疏的韃靼人黑胡子。還會有比他更忠于職守的守門人嗎? 不過,在這個守門人身上還摻雜了別種性格特征,對那個要求進入的人十分有利,而且這些特征也讓人至少能夠理解,他何以在暗示將來的可能性時會稍微超出了他的義務。因為,無可否認,他有點頭腦簡單,并且因此而有點自負。他針對他的力量以及其他守門人的力量所說的話,還有他說自己承受不了第三個守門人的模樣——就算這些話本身都沒有錯,但他說這些話的方式卻顯示出頭腦簡單和自大蒙蔽了他的理解力。關于這一點,詮釋者說:對一件事的正確理解與對同一件事的誤解,這兩者并不互相排斥。但無論如何,必須假定這種頭腦簡單和自大削弱了對那入口的看守,就算是以微不足道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這是那個守門人性格上的缺陷。再加上那個守門人似乎生性和善,并不總像個公職人員。 在故事一開始,他就開了個玩笑,邀請那人不顧明確的禁令而進入,然后他沒有馬上趕他走,反而如文中所述給了他一張板凳,讓他在門邊坐下。在那么多年里,他展現(xiàn)耐心,忍受那人的央求,進行小小的審訊,接受禮物,寬宏大量地容許那人在他旁邊大聲咒罵那不幸的巧合,是巧合把那守門人置于此地——這一切都可歸之于他動了同情心,并非每個守門人都會這么做。最后在那人向他示意之后,他還深深朝那人彎下身子,給他問最后一個問題的機會。從‘你總是不滿足’這句話中只流露出些許不耐——守門人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有一種詮釋甚至更進一步表示,‘你總是不滿足’這句話表達出一種友好的贊嘆,而此一贊嘆并非沒有高高在上的意味?偠灾,守門人這個人物的塑造與你所想的不同! “你比我更熟悉這個故事,也知道得比我更久,”K說。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后K說:“所以你認為那個人并沒有被欺騙啰?”“不要誤會我的意思,”神父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針對這個故事有哪些看法。你不必太在意這些看法。寫下來的文字不會改變,而看法往往只表示出對此的絕望。就這個故事來說,甚至還有一種看法,認為那個守門人才是被欺騙了的人!薄斑@個看法扯得太遠了,”K說,“是根據什么呢?” “根據守門人的單純,”神父說,“有人說他并不識得法律的內部,只識得入口前那條路,他必須一走再走的那條路。他對法律內部的想象被視為天真,而且有人認為他自己也畏懼他想讓那人感到畏懼的東西?梢哉f他比那個人還要畏懼,因為那人一心想要進去,就算聽說了里面有更可怕的守門人,而那個守門人卻并不想進去,至少故事里沒說他想進去。雖然也有人說他一定去過里面,因為畢竟他曾經被法律任命擔任此一職務,而此事只可能在里面發(fā)生。 另一些人對這個說法的回答是,他也可以透過從里面發(fā)出的一聲呼喊而被任命為守門人,至少他應該不曾進到里面的深處,既然他連第三個守門人的模樣都已經無法忍受。此外,故事中也沒有提到在那許多年里,他還敘述過什么關于里面的事,除了針對里面那些守門人所說的那番話之外。也許他被禁止敘述,但他也不曾提起這個禁令。有人根據這一切推論出,他對那里面的樣子和意義一無所知,有的只是一種錯覺。據說他對那個鄉(xiāng)下人其實也有一種錯覺,因為他從屬于這個鄉(xiāng)下人,而他并不知道,反而把鄉(xiāng)下人當成下屬來對待,從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這一點,這你應該還記得,但他其實是從屬于鄉(xiāng)下人的。根據此一看法,守門人從屬于鄉(xiāng)下人這一點在故事中也表現(xiàn)得很清楚。 首先,受束縛的人從屬于自由人。而那個鄉(xiāng)下人的確是自由的,他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只有法律的入口不準他進入,而且只被一個人禁止,亦即那個守門人。如果他在門邊那張板凳上坐了一輩子,那么這是出于自愿,故事里沒有提到他受到強迫。然而守門人卻由于自己的職務而被束縛在他的崗位上,他不能離開,看樣子也不能進去,就算他想要進去。此外,他雖然是為法律效命,卻只為了這一個入口效命,也就是說只為了這個鄉(xiāng)下人,因為這個入口就只是為了此人而設;谶@個理由,他隸屬于此人?梢约俣,在那許多年里,在整個壯年時期中,在某種意義上,他只執(zhí)行了空洞的職務,因為文中說,一個男子來了,指的是一個壯年男子,這表示那守門人在履行義務之前得要等很久,而且所等待的時間是由那個男子決定的,畢竟他是自愿來的。而這份職務的結束也是由那個男子生命的結束來決定的,也就是說,直到最后他都隸屬于那個人。而且文中一再強調,守門人似乎對一切都一無所知。 不過,這一點并不引人注目,因為根據此一看法,守門人還有一種更嚴重的錯覺,此一錯覺涉及他的職務。因為,最后他提到那個入口時說:‘現(xiàn)在我要走過去把它關上’,可是在一開始時提到過通往法律的那扇門始終是敞著的,而那門若始終是敞著的,‘始終’表示不受限于那人的生命長度,雖然此門是為了那人而設,那么就連守門人也無法把門關上。 那守門人之所以宣布要去把門關上,只是想給一個回答呢,還是想強調他的職責呢?還是在最后一刻想讓那人陷入悔恨和悲傷?關于這一點,大家意見分歧。但是許多人一致認為守門人無法把門關上,他們甚至認為他的知識也在那人之下,至少是在最后,因為那人看見了光從法律的入口透出來,而負責看門的守門人想來背對著入口站立,而且從他所說的話當中也不曾顯示出他察覺到此一變化! “這很有根據!盞說,他小聲地復述著神父所做說明中的一部分!斑@很有根據,現(xiàn)在我也認為那個守門人被騙了。但是我并未因此放棄我先前的看法,因為兩者并不沖突。那守門人究竟是把事情看得很清楚,還是被騙了,這一點無法判定。我先前說那個人被騙了。如果守門人把事情看得很清楚,那么就可以懷疑我的說法,可是如果守門人被騙了,那么他的錯覺就勢必會傳染給那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守門人雖然不是騙子,但卻如此頭腦簡單,應該立刻就被免職。畢竟你得考慮到,守門人的錯覺對他自己沒有損害,對那個人卻有千百倍的損害。” “在這一點上,有人與你意見相反,”神父說,“因為有些人說任何人都沒有權利評斷那個守門人。不管我們怎么看他,他都是法律的仆人,聽命于法律,亦即脫離了眾人的評斷。在這種情況下,也就不能認為守門人隸屬于那個人之下。由于他的職務,哪怕只是被束縛在法律的入口,還是遠勝于自由地生活在世上。那人才到法律這兒來,守門人就已經在那兒了。他是由法律任命來擔任此一職務的,懷疑他的尊嚴就等于懷疑法律。” “我不同意這個看法,”K搖著頭說,“因為如果同意這個看法,就得把守門人所說的一切視為真實。但這是不可能的,你自己就詳細地陳述過理由! “不,”神父說,“不必把一切都視為真實,只需要視之為必要!薄傲钊司趩实目捶,”K說,“謊言成了世界秩序! K將這句話作為結束,但這并非他的最終評斷。他太過疲倦了,無力綜觀由這故事所引申出的所有結論,而且這故事帶領他進入不尋常的思維邏輯,不真實的事物,比起他來,更適合由一群法院公務員來探討。這個簡單的故事變得奇形怪狀,他想把這個故事拋在腦后,而神父十分體諒地容忍K這么做,默默地接納了K的意見,盡管這意見跟他本身的看法肯定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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