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學獎得主周大新首次涉足官場現(xiàn)實,披露為省長“寫傳記”的原始采訪素材。
一部為反腐新聞補充官場生態(tài)和深層細節(jié)的小說
一個好人在官場的艱難作為
一本倡導風清氣正的小說
周大新,著名作家。1952年生于河南鄧州,1970年從軍,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
先后獲過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茅盾文學獎、老舍散文獎等。
現(xiàn)居北京。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湖光山色》。新近的長篇小說《安魂》廣受好評。
二、 采訪錄音整理稿
(1) 妻子常小韞:
我很感謝周先生能接受《歐陽萬彤傳》的寫作委托。我和我女兒過去都讀過你寫的書,所以我們娘倆相信,你能把他的傳記寫好。當然,初稿完成之后,我們想先看一遍,認可之后,才能把第二筆酬金打給你。我們委托你做這件事的目的,就是想讓世人通過你的文字了解他,讓后人知道有歐陽萬彤這樣一個省長活過。
我認識他時他還在天全市當市長。要我把我倆相識交往的過程都說出來?那肯定涉及到一些個人隱私,公布出來是否合適?你將來動筆寫時恐怕得確定哪些該寫哪些不該寫,好的,我相信你。我那時剛剛大學畢業(yè)分到天全市公安局工作,我?guī)缀跆焯煸凇短烊請蟆泛吞烊娨暸_的新聞節(jié)目上看見他,他那時氣宇軒昂精力充沛,走路都是風風火火的。在我眼里,他是天全的政治明星,是人人敬畏的大官,我那時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和我這個小小的民警還會發(fā)生聯(lián)系,根本不知道有一只手正胡亂地把一根絲線朝我倆的手上纏。
我記得那是1988年1月份,1月18日,中國民航西南航空公司222號伊爾18型客機在從北京飛往重慶途中墜毀,10名機組人員和198名乘客全部遇難;僅僅6天之后的24日,由昆明開往上海的80次特快旅客列車發(fā)生嚴重顛覆事故,造成90人死亡,66人重傷。國務院針對這兩起責任事故,下發(fā)了緊急通知,要求各地區(qū)立即查找本地存在的管理不善、規(guī)章制度不嚴、勞動紀律松弛問題。這份涉及公共安全的文件自然也發(fā)到了我們公安局,那天下午我和同事們正在聽傳達這份文件時,局辦公室的一個同志走進會議室向我招手,我以為又是通知我去領辦公用品,便隨他出去了,沒想到出門就看到了一輛拉上窗簾的普通面包車,他拉開車門就讓我上車,我很吃驚,問他:這是要去哪里?
先上車再說。車里傳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我朝車里一看,認出說話的是省公安廳的一位副廳長,穿著便衣,他的身旁還坐著省檢察院的一位副檢察長,都是我在報紙上看到過的人物。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是有特殊任務。果然,上車后我被告知,要去抓捕一個重要的犯人,我屆時負責敲門。抓捕小組預先給我準備了一身便衣,車邊行走我邊在警服外邊套上了那身普通城市姑娘的衣服。
我當時心里很緊張。這是我第一次參與執(zhí)行這樣的任務,而且是跟省廳領導一起。
看著車徑向市政府的家屬院里開,我就在心里判斷,犯罪者可能就住在這個家屬院里。我當時是第一次進這個院子,對院里住戶的情況并不熟悉。車在一棟三層公寓樓前停下,省里的那位副廳長遞給我一個信封說:你下車上樓,去敲302室的門,問你找誰時,就答是市府辦公室的,來送一個通知。門敲開后,你閃在一邊,其余的事就不用你管了。我點頭答:明白。接過信封就下了車。跟在我身后下車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便衣,與我隔了兩三米的距離向樓里走,見他倆手拉著手,我知道他們扮的是一對戀人。我們三個下車后,車就向樓房一頭開走了。
那會兒臨近中午,樓道里有人上下,但都以為我們是這個單元住戶的親友,沒誰詢問我們。我走到302室門口,徑直按響了門鈴。門上安有門鏡,里邊的人能看見我,我估計所以派我來干這個是因為屋里的人認不得我,我畢業(yè)剛進局里,老家又不在市里,認識我的人極其有限。門鈴按響了兩遍還沒人來開門,我有點慌起來,以為是自己的裝束引起了屋里人的懷疑和警惕。還好,按第三遍時響起了腳步聲和一句詢問:哪位?我急忙照副廳長的交待作答,門跟著咔噠一聲開了,出現(xiàn)在門里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一看就是保姆,保姆的身后,站著一位服飾講究的中年婦女,那中年婦女向我問道:送什么通知?我怎么不認識你?這時已不需要我回答了,隱在一旁的一男一女兩個便衣已經沖了進去,一下子抓住了那個中年婦女的兩只胳臂。我這時才知道,抓捕對像就是這位女性。已完成任務的我為了掩護他們抓捕,此時就也已閃進了屋,并迅速關上了屋門。那中年婦女此時倒沒有反抗,只是厲聲喝問: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想干什么?你們知道這是誰的家嗎?省里的那位男便衣一邊給她戴上手銬一邊說:知道,你叫林薔薇,天全市土地局長,我們是省檢察院的,有逮捕證!那女的一聽這個,分明是愣住了。
我們幾個人帶著林薔薇正要出門時,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突然有人在門外用鈅匙開鎖。顯然是這家的男主人回來了。我和另外兩個便衣意外地對視了一眼,門開了,站在門外的竟是市長歐陽萬彤,天哪,怎么會是市長?在門開的那一瞬間,我看見萬彤市長的臉上全是震驚。他直直地看著那位男便衣,省里來的那位男便衣倒沒顯出太意外的表情,他顯然早知道他們抓的人是誰,只見他掏出逮捕證說:歐陽市長,我們是奉命行事,請你理解!我在吃驚之余注意到,萬彤市長的臉上此刻已一變而為冷肅,他沒看那張逮捕證,只是向門口擺了擺手,示意我們走。當我們帶著林薔薇出門時,林薔薇喊了一句:萬彤,替我伸冤哪——
那是我此生聽到的女人最慌張的喊聲。
走到樓下時,原來的那輛面包車已停在單元門口,我們動作很快地上了車……
幾天后我才知道,在市長夫人被捕之后,市長在美國留學的兒子歐陽千籽,在首都機場下飛機時也被逮捕,這母子倆被捕的原因是索賄,有人向省紀委實名舉報他們母子索賄90萬元,舉報者拿出了市長夫人索要賄賂的照片和錄音。那年頭,90萬元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省紀委經過秘密調查,確認情況屬實,隨后移交司法部門處置。老實說,這件事情給我精神上的沖擊很大,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政界的風云變化,第一次看到地市一級官員的尷尬。
一周后的一個傍晚下班時分,我們聽到消息,萬彤市長已被免職。公安局是歸市府管的,平時大家說起萬彤市長時,都是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的,現(xiàn)在一聽說他妻兒被抓他被免職,眾人的態(tài)度立馬變了,說起他有打趣的,有諷刺的,有挖苦的,有辱罵的,這讓我很是驚異:人們對政治人物的恭敬和尊重竟然會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