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是莫言1987至1989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肆意揮灑奇崛想象的作品,被譽為當代漢語文學中將荒誕與魔幻發(fā)展到極致的長篇力作,同時也是一部充分表達莫言“食草哲學”、對大自然的敬畏與膜拜、對性愛與暴力的看法的作品。小說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背景,描寫生活在貧瘠而富饒的土地上的世世代代人們與大自然的關系。歷史與現(xiàn)實,人文與自然,視覺、味覺、觸覺與魔幻荒誕的想象,濃墨重彩的細節(jié)與天馬行空的抒寫,在這部奇特的作品中達到渾然一體的融合。小說由五個中篇長度的故事和一個短篇故事組成,每個故事在形式上各自獨立,但是內(nèi)在精神上卻互為一體。
愛與恨,靈魂的光明與陰晦,夢境與現(xiàn)實,敬畏與膜拜!
《食草家族》充分展示作者“食草哲學”的長篇力作將荒誕、魔幻和想象發(fā)展到極致的藝術(shù)探險,“書中表達了我渴望通過吃草凈化靈魂的強烈愿望,表達了我對大自然的敬畏與膜拜,表達了我對蹼膜的恐懼,表達了我對性愛與暴力的看法……”
莫言,山東高密人,1955年生。著有《紅高粱家族》、《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長篇小說十一部,《透明的紅蘿卜》、《司令的女人》等中短篇小說一百余部,并著有劇作、散文多部;其中許多作品已被翻譯成英、法、德、意、日、西、俄、韓、荷蘭、瑞典、挪威、波蘭、阿拉伯、越南等多種語言,在國內(nèi)外文壇上具有廣泛影響。莫言和他的作品獲得過“聯(lián)合文學獎”(中國臺灣),“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成就獎”,法國“Laure Bataillin(儒爾·巴泰庸)外國文學獎”,“法蘭西文化藝術(shù)騎士勛章”,意大利“NONINO(諾尼諾)國際文學獎”,日本“福岡亞洲文化大獎”,中國香港浸會大學“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以及中國最高文學獎“茅盾文學獎”。2012年10月11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作者的話
第一夢 紅蝗
第二夢 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第三夢 生蹼的祖先們
第四夢 復仇記
第五夢 二姑隨后就到
第六夢 馬駒橫穿沼澤
第一夢 紅蝗
一
第二天凌晨太陽升起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行走在故鄉(xiāng)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殘冬和初春的記憶淡漠。荒地上雜草叢生,草黑綠、結(jié)實、枯瘦。輕盈的薄霧迅速消逝著。盡管有霧,但空氣還是異常干燥。當一雙穿著牛皮涼鞋和另一雙穿著羊皮涼鞋的腳無情地踐踏著生命力極端頑強的野草時,我正在心里思念著一個打過我兩個耳光的女人。
我百思難解她為什么要打我,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鐘我在京城的“太平洋冷飲店”北邊的樹陰下逐一觀賞著掛在樹杈上的鳥籠子和籠子里的畫眉。鳥籠子大同小異,畫眉也大同小異。畫眉在惱怒的鳴叫過程中從不進食和排泄,當然更加無法交配。這是我自從開春以來一直堅持觀察畫眉得出的結(jié)論。在過去的這些日子里,我一得閑空就從“太平洋冷飲店”前面那條鋪著八角形水泥板、兩邊栽滿火紅色雞冠花的小路上疾走過,直奔那些掛在樹權(quán)上的畫眉們。我知道我的皮鞋后跟上的鐵釘子敲叩著路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騾馬的蹄鐵敲打我的故鄉(xiāng)高密縣城里那條青石條鋪成的官道時,曾經(jīng)發(fā)出過更加清脆的響聲。我一直迷戀著蹄鐵敲擊石頭發(fā)出的美妙的音樂。幾年前的一個深夜里,一輛夜間進城的馬車從我居住的高樓前的馬路上匆匆跑過,我非常興奮,在床上折身坐起,聆聽著夜間愈顯響亮的馬蹄聲。馬蹄聲聲聲入耳,幾乎穿透我的心。當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里,似乎每個房間里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聲。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里錄來各種動物的叫聲,合成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我在樓道的出口經(jīng)常碰到她,她的眼神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著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城市飛速膨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后邊的水泥管道里每天夜里都填塞著奇形怪狀的動物。我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里去。
我是今年的三月七號開始去樹陰下看畫眉的,那天,與我們學校毗鄰的農(nóng)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墻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風里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溫柔嬌嫩的黃花,空氣里洋溢著淡淡的幽香,灰墻外生氣蓬勃,眾多的游男浪女,都站在高墻外看花。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一個我認識的教授扶著一個我認識的女學生細長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發(fā),女學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注意他和她,因為他像父親,她像女兒。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愿尾隨他們,也不愿超越他們。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號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媽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腸里蠕動的大便,盡管我是和名列仙班的治蝗專家劉猛將軍同一天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zhì)。
走在水泥小徑上,突然想到,教授給我們講授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時銀發(fā)飄動,瘦長的頭顱晃動著,畫著半圓的弧。教授說他摯愛他的與他患難相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尸走肉差不多。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對這位衣冠燦爛的教授肅然起敬。
我還是往那邊瞟了一眼,教授和女學生不見了?椿ǖ娜苏境梢坏篮趬Ρ,把迎春花遮沒了。我的鞋釘與路面敲擊發(fā)出橐橐的響聲,往事忽然像潮水一樣翻卷,我知道,即使現(xiàn)在不離開這座城市,將來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就像大便遲早要被肛門排擠出來一樣,何況我已經(jīng)基本上被排擠出來。我把人與大便擺到同等位置上之后,教授和女學生帶給我的不愉快情緒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樣的輕煙。
我用力踏著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馬蹄聲、遙遠的馬蹄聲仿佛從地下升起,潮濕的草原上植物繁多,不遠處的馬路上,各色汽車連成一條多節(jié)的龍,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聽著馬蹄聲奔向畫眉聲。起初,遛畫眉的老頭子們對我很不放心,因為我是直盯著畫眉去的,連自己的腳都忘記了。老頭子們生怕我吃了他們的畫眉鳥。
畫眉鳥見了我的臉,在籠子里上躥下跳,好像他鄉(xiāng)遇故交一樣。并不是所有的畫眉都上躥下跳,在最邊角上掛著的那只畫眉就不上躥下跳。別的畫眉上躥下跳時,它卻站在籠中橫杠上,縮著頸,蓬松著火紅色的羽毛,斜著眼看籠子的柵欄和柵欄外的被分隔成條條框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