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位于岷山山坳的七個星村建立始末起筆,到沙漠大澤畔七個星村由子孫后代重建,主人公吉娜成了活生生的歷史見證,一塊美玉成了文化傳承,而與三代人翻天覆地、滄海桑田的命運變遷一起,構(gòu)成了其糅合了傳奇和寓言元素的、內(nèi)在的史詩性。小說構(gòu)思精巧,敘述沉穩(wěn),既不回避歷史的殘酷性,又致力挖掘人性深處的凈土,體現(xiàn)了深長的人文尤其是道德關(guān)切。
可否說“野沙”是土地奢侈品之奢侈品? 是遍歷所有又濁淤盡洗,出污泥而不染的宇宙天地境界? 涅槃重生的真情土地,是為“凈土”? 東方贊穆若有所悟:野沙,是否該說是歷盡塵劫返璞歸真的樂土? 那種充滿宗教的悲憫神圣況味兒詩意盎然的土地! 東方天權(quán)覺得自己明白了,卻不能夠道出,言而彌遠, 始識“得象忘言”、“大音稀聲”之趣! ∵@就是那不可言說,不可追問的吧? 朝母親望去,看見那雙慈愛眼睛里的贊許,仿佛在說:是的, 凈土和野沙,是兩極,又非二而一! ”嗽诖酥小! ∫忸I(lǐng)神會,不說也罷!
郭嚴隸,字巖麗,號慧曇居士。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人。畢業(yè)于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北京。主要作品:長篇小說:《浮途》(上、下卷)《十步蓮花》《鎖沙》《畏果》;長篇紀實散文:《和春天一起來到映秀》。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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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非子臨去的時候,拉著自己女人的手,對她說,吉娜,你是我不該得到的。都是因為錯誤。他告訴了她兩個秘密,一個是她原本應(yīng)該屬于東方白玉,是他父親用了手段,使東方白玉成為了僧人,而她嫁給了他。另外一個,她父親得到的那塊玉佩不是真的,真東西藏在天龍神山龍肩峰巔的空度母修行洞中。
穆非子說,吉娜,我的眼睛閉上后,你就去找東方白玉吧,把這些話講給他,接他到這兒來,和你一起撫養(yǎng)可憐的權(quán)兒。東方白玉會是個跟我一樣好的父親。他愛你也許不會勝過我,但我知道他同樣是拿命愛你的。
這個不幸的人其實知道,其中的一個秘密,對吉娜早已經(jīng)不是了,她已遭遇了它,便是它,使她當年帶著權(quán)兒默默離去。卻還是這樣做了。是覺得應(yīng)該由自己親口講出來。只要懺悔是真實的,死亡將是一種洗刷,將是救贖降臨時刻。
吉娜的嘴唇是不是囁嚅了一下呢?其實她也有秘密深藏著,卻是不可以對這個遍體鱗傷即將逝去的生命告白的,這樣的時刻,不說才是慈悲。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眼睛里的變化。她的手在顫抖,整個身子瑟瑟的,宛如木筏顛簸于驚浪。心里強烈的念頭是留住丈夫,讓他不死去。只要死亡不發(fā)生,怎樣都可以。這時刻,完全忘記了曾經(jīng)的,愛勝過一切的情形。那時候得知東方白玉真的披上袈裟,告卻了紅塵,她簡直不想活了,世界一下子失去光彩。如果不能跟自己愛戀的人在一起,存在還有什么意思!也忘記了初窺真相時,心上陡起的巨大疼痛。是的,那是疼痛,它超越了憤怒,升騰又降落,化作傷和憐憫,對成為自己丈夫的這個男人,也是對東方白玉和自己。穆非子的伎倆是為了幸福,豈知恰是它使幸福不可逆轉(zhuǎn)地遠去。穆非子不能留住,最后一句話落音,就沉沉閉了眼睛。
一個人走時閉上了眼睛,就是走得好了。吉娜沒有號啕大哭。他的手指松開了,是她握著他的手了。只是手這樣動了下,再沒有變化,她仍舊那樣在他旁邊,依偎著。她聽見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停止了流淌,慢慢變涼。如果她一直這樣依偎著他,不離開,靈魂是不是就不離他而去呢?如果穆非子知道心愛的女人這般與自己相握了,相信他的靈魂不會同意別處另有天堂。
這天的太陽很大,從窗子烈烈射進來,照得半間屋子明晃晃的。這是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
穆天權(quán)貼著外門框,從窄窄的門縫兒往里瞧。自己兩個最親的人之間有個巨大而微妙的隱匿,剛剛有感知,這塵埃就落入幼小心田,使世上有了個學會說話的同時便懂得無言的孩子。他想過父親的胸膛里,遲早有一天會蹦出個石子兒樣的玩意兒,要了他的性命。那是對妻子和兒子夜以繼日的思念所化成。卻沒料到,這個高大魁梧的人竟是如此悲哀地死于外傷。那些打他的人,是魔煞嗎?惡魔們出現(xiàn)之際,父親也許有過慶幸,是他們使離去十年的愛人回到了自己身邊。從關(guān)雎縣城往回走的那個早上,母親對他說,七個星有難了,這樣的關(guān)頭,咱們得去和你父親在一起。十年里,他時常由父親抱著,回到出生地方,在散發(fā)著淡淡腐木氣息的親愛的祖宅里,度過一段段快樂時光。母親卻一次不曾回來過。曾經(jīng),他傷心地以為,母親永遠不會回來這個地方了,F(xiàn)在,多么希望真的這樣。≈灰赣H帶著苦澀的笑容在這座闊大宅院里影子樣游走著,寧可母親永遠在他的目光之外。
輕輕推開房門,他來到母親身邊,抽泣著說:媽媽,天堂遠嗎?爸爸一個人往那里走好孤單呀!這讓吉娜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粗鴥鹤訙I珠兒滾滾的臉,心里一絞,淚水“嘩”地涌出。權(quán)兒怎么知道父親走了?是呀,穆非子要去天堂呢,不能老是留他,松開手讓他走吧。說不定到達天堂也有時限的,可不能誤了他。手指松開了,她站起來。穆天權(quán)撲到爸爸身上,大放悲聲。那已經(jīng)是僵硬了的,是遺體了。
穆非子百日祭后,吉娜朝朵嘛呢寺走去。這是可以有的行為了。已是夏天最后的日子,漫山遍野的綠色像是狂歡節(jié)后人們的臉,被徹夜興奮折騰得老了,蒼蒼黯下去,不再到處閃爍波光。天空籠著薄云,走在田野間的石板路上,深深吸一口氣,稻子和野草交混的香氣幽幽透入肺腑。穆天權(quán)默不作聲跟在母親身旁,顯然已經(jīng)忘記了這片田野曾經(jīng)給予自己的歡樂。一晃那是五年前了,父親帶領(lǐng)他來到這里。父親手臂伸出去,在胸前緩緩劃過,說,兒子,看,這片大田上的稻子長得多茂實!這都是咱家的呀!這樣說著,父親彎腰將他抱起,他的眼睛就比父親的高了,一下就看得遠了。平坦廣闊的田疇像是從天上鋪下來的一大塊碧綠綢緞,絨絨的,在云空下一漾一漾閃動。他的心忽然被一種奇異的快樂填滿,這是擁有的快樂,身為主人的快樂,他置身在一派蓬勃昌盛的風光里,而這風光是屬于他的。在這初次降臨的情緒中,他沉浸著,享受著,不知道它將使自己一生的跋涉成為找尋。
那塊田也是咱家的嗎?他小手的指尖兒對著前面。
田地盡頭的林帶,像是誰飽蘸油彩涂抹的一道粗線,線條的那邊,同樣碧綠的稻田,朝看不到頭兒的地方鋪過去。父親對他說,那塊田不是了,但想讓它是,他想把它買下來,那是康家的田,康家這幾年不停地賣地,很快就要賣到這塊了。父親說,田連起來好侍弄,蹚成大壟,一犁杖豁到頭兒,最出工。
康家為啥子要賣田呢?他問。田是多么好的東西呀。
日子敗了。父親說。
日子,咋個,?
抽大煙。
這時候,來到兩個吆著牛犁地的農(nóng)人跟前了,是一對父子,在犁稻田間隆起的一塊荒蕪旱地。后生在牛尾巴后滿頭大汗地扶著犁,老漢跟在旁邊,手里晃著竹梢兒,他們的袖口高高挽著,綴滿補丁的衫子一圈一圈浸著汗?jié)n。老漢羅躬著的腰直起,又哈下,層層堆著笑的臉夠過來:老爺帶少爺巡田呀?
話沒落音,響起后生焦吼:哞!哞!牛偏到了一旁去,蹄子踩踏下,稻秧紛紛倒伏,犁杖拖進了壟,“嘩”,“嘩”,青蒼蒼的稻秧被連根拽出來一大片。
“啪”!“啪”!竹梢在空中炸響了,梢尖兒準確地剮到牛耳根上,逼畜生回到空地來。老漢嘴里罵:犁杖咋個扶的嘛?龜兒!
竹梢怎樣到的父親手里呢?穆天權(quán)沒看清,只聽它格外震耳地一炸,后生應(yīng)聲慘叫,丟下犁杖,兩手捂臉,蹲了下去。
你的竹梢抽錯了地方!
父親狠狠盯老農(nóng)一眼,擲磚頭樣砸去一句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