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本書里,有十一個堪稱經(jīng)典的故事,每個故事中都有讓人難以忘懷的形象。有被母親禁錮的幽靈一般的男孩(《單行街》),有被排斥在群體之外卻努力證明自己存在的孩子(《第五只輪子》《灰娃的高地》),有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崩塌而承受了誤解的孩子(《麥子的號叫》),有懷著單純的心向著夢想奮斗的孩子(《六十六道彎》)……他們背負(fù)著各自成長的重?fù)?dān),而在一步步前行時,卻又綻放出各自的精彩。
曹文軒,1954年1月生于江蘇鹽城。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北京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文學(xué)作品集有《紅葫蘆》、《甜橙樹》等。長篇小說有《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紅瓦》、《根鳥》、《細(xì)米》、《青銅葵花》、《天瓢》、《大王書》等
單行街
第五只輪子
放鴨記
海里的船
黑魂靈
灰灰的瘦馬
灰娃的高地
六十六道灣
麥子的號叫
娃娃們的起義
小尾巴
單行街
“咣當(dāng)、咣當(dāng)……”
一只空了的鐵罐頭,在小街深處的石頭路上滾跳蹦跶著,發(fā)出單調(diào)、枯燥而空洞的聲響。說是小街,實(shí)際也就是條巷子。很窄,是條單行街。車本就不多,加上是條單行街,只能從這頭到那頭,而不能從那頭到這頭,因此,一天里頭這街上也就駛過幾輛。行人也不多,大部分時候,都很安靜。因此,那“咣當(dāng)”聲就顯得很清晰。仿佛,這天底下,就只有這一種聲音。
一響起“咣當(dāng)”聲,正在寫小說的史伯伯便會煩躁地擱下筆,心里同時泛起一股淡淡的憂傷和悲憫,并會走近西窗口,朝窗下的小街俯視下去:一個臉色黃黃、兩眼呆滯而缺少神氣的小男孩,把兩只小手淺淺地插在褲子前兜里,好不無聊地踢著一個從垃圾桶里滾出來的鐵罐頭,踢過來,又踢過去……
他叫聰兒。
兩年前,史伯伯的家從貓耳朵胡同的一個大雜院遷到這座護(hù)城河岸的樓房。大雜院可真雜,地皮緊,人口多,空間小,大家像在操場上集合那樣都擠在一塊兒,免不了常有摩擦。加上還有自私自利的和壞脾氣、愛挑撥的人,咒罵、打架,成了家常便飯。史伯伯總想寫小說,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的嘈雜聲,終于換得了樓房兩間,離開了大雜院。人們說住樓房清靜,門一關(guān),誰也影響不了誰。
搬進(jìn)新房三天,安定了,史伯伯開始坐到桌前,鋪開稿紙,燃起一支煙來。陽光真好,穿窗而進(jìn),煙裊裊地飄散著,陽光下,藍(lán)藍(lán)的,很美麗。這里遠(yuǎn)離公路,又是住在五層樓上,愛人上班去了,小兒子南南被送到了鄉(xiāng)下他爺爺那里,靜呀,靜得簡直能聽出靜的聲音來,正好寫小說。他要的就是這份清靜。
可是,很快他就大大地失望了。
事情就出在這個小聰兒身上。
正當(dāng)他興致勃勃地準(zhǔn)備動筆時,頭頂上卻傳來震耳的“嗵嗵”聲,好好的興致頓時給打消了。他彈一彈煙灰想,這聲音會很快過去的,就先抽著煙等一會吧!沒想它連續(xù)不斷,并且越來越急,越來越猛烈,后來直覺得有一雙腳直接就在他頭上亂蹦胡踩。他仰頭望去,仿佛覺得薄薄的預(yù)制板直顫悠。他終于被沒完沒了的等待弄得不耐煩了,推開椅子,在屋里不安地走動起來,不時地朝上仰望:到底是誰呀?真是!
這種聲音不斷地響了大約一個半鐘頭,才漸漸平息下來,他寫小說的好情緒一下子就沒了。
下午,當(dāng)他好不容易又有了好興致,再一次拿起筆來時,“嗵、嗵……”這聲音又開始響徹全屋,這一回還有桌凳搖晃的尖利的“吱呀”聲!
這以后,幾乎天天如此。
因新搬來,怕傷了和氣,他還不好意思跟樓上人家說去。又過了一個星期,他一個字也沒寫出,實(shí)在生氣了,這才輕輕敲了敲從樓上貫通下來的暖氣管,意思很清楚:請注意點(diǎn)兒!
可是,回答他的卻是一樣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敲鐵管兒的聲音,而且敲得比他要響得多,并一陣緊一陣。
他只好上樓敲門。
開門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問:“找誰?”
“我是樓下的。你們樓上……聲音太大了,嗵嗵的!
她略帶歉意地一笑:“噢,是我孩子在玩!鞭D(zhuǎn)而回頭,“聰兒,輕點(diǎn)!”
史伯伯往里一看,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臉上玩得紅撲撲的,一綹黑發(fā)被汗沾在寬大的額頭上。見了生人,他感到很新鮮,一個勁兒地要往外鉆,卻被他媽媽攔住了。
史伯伯只覺得那孩子的眼睛里閃耀著躁動不安的目光,很像一只要撲楞著翅膀掙出籠子的小鳥。
孩子的媽媽說了聲“對不起”,將門關(guān)上了。
史伯伯回到家里。這一天安安靜靜的,他刷刷地寫了十張紙?珊镁安婚L,第二天,“嗵嗵”聲又照樣響起來,連續(xù)不斷地、不可阻擋地鉆進(jìn)他的耳朵眼里!斑@孩子——討厭!”他在心里惱怒起來,想上去表示抗議,隔壁鄰居老頭知道了,搖搖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沒用!”
“豈有此理!”史伯伯憤然地說。
“那做媽媽的……”老頭直搖頭,“沒法說!”他換了一種生氣而同情的口吻,“她以為這是愛孩子,可我覺得那孩子還怪可憐的呢!”
老頭看史伯伯不明白,就把聰兒蹦跶的原因告訴了他——
她總說:“如今就一個孩子,得講究點(diǎn)兒質(zhì)量!”也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的一套整治孩子的法兒,把那孩子管得死死的!翱粗,掃地必須從東南角掃起,然后一路往西北。”如果那孩子從西南角掃起,她就命令他:“重掃!”吃飯時,孩子必須把兩只小手平放在桌上,等大人把菜夾到盤里,他才能動筷子。這些,孩子還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接受,而不讓他出屋玩耍,可就受不了,憋急了,就嚷嚷著:“我要出去!”“在家搭積木!盡想著跟那些野孩子在外面撒野!”她就訓(xùn)聰兒,嘮嘮叨叨,嘮嘮叨叨,簡直像個老太婆。那孩子只好垂頭喪氣地去搭積木。搭著搭著又憋不住了:“我要出去嘛!”“要出去可以,得由媽媽帶著!去,認(rèn)字!”最后,孩子實(shí)在憋不住了,便大聲地喊:“媽!我想蹦!”你猜她怎么說?“蹦?行!就在屋里蹦!”那孩子就真的蹦開了,從南墻根蹦到北墻根,從北墻根再蹦到南墻根,從地上蹦到床上,又從床上蹦到地上。老蹦也怪沒味的,自然總要鬧點(diǎn)兒新花樣,就反坐在小椅子上,雙手抱著椅背,兩腳和四條椅腿一起,一下一下地蹦……
“沒法說!”鄰居老頭又搖頭又搖手,嘆息再三。
2
史伯伯只好將在室內(nèi)椅上的構(gòu)思換成室外漫步中的醞釀。
這天,他走在大樓下,偶然仰頭一看,見聰兒趴在陽臺上,用望遠(yuǎn)鏡朝遠(yuǎn)處全神貫注地望著。望什么呢?他一會緊張,一會高興,還不時地?fù)]動小拳頭喊著:“噢——”
史伯伯轉(zhuǎn)頭望去,一座三層樓房完全擋住了他的視線,聰兒倒是可以越過它看到遠(yuǎn)處的。
“喂,小家伙,看什么呢?”
聰兒低頭看見史伯伯,用小手一指:“草地!”
“那有什么好看的?”
“他們在踢球呢!”聰兒的目光饞極了,直發(fā)亮,像是一個饑餓了數(shù)日的孩子睜大雙眼望著望得見卻夠不著的一只鮮紅的大蘋果。
史伯伯招了招手:“下來吧!”
聰兒縮著脖子回頭看了一眼屋子,一邊用指頭戳了戳門,一邊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史伯伯:媽媽在屋里呢!
史伯伯久久地望著這個只能用望遠(yuǎn)鏡遠(yuǎn)眺草地的孩子。
差不多過了一年,當(dāng)史伯伯漸漸適應(yīng)了“嗵嗵”聲時,這聲音卻不再傳來了。他忍不住去問鄰居老頭是什么緣故,老頭推開窗子,用手一指:“呶!”
史伯伯順著望去,只見聰兒在小街上正跟一群孩子玩耍呢!
老頭見史伯伯一臉詫異,一笑:“那孩子總愛蹦呀蹦呀,他媽媽懷疑他得了多動癥,帶他看醫(yī)生去了,卻被醫(yī)生好一頓數(shù)落:‘你想憋死這孩子不成?趕緊把他放出囚籠吧!’哈哈哈,她一嚇,把那聰兒趕緊放了!
史伯伯再望去,只見聰兒混在一群踢足球的孩子中間手舞足蹈,大叫大嚷,玩得十分快活。當(dāng)球滾過來時,他整個身體撲上去,弄得一身塵土。大孩子從他腹下把球掏走了,他歡叫著追去,不小心摔了一個大跟頭?磥聿惠p呢,因為他趴著不動了,把小臟手往眼睛上抹去:跌出眼淚來了。大孩子一見,立即把球抱過來,放在他面前:“讓你摸摸,讓你摸摸。”他用手摸了摸球,抹了一把眼淚笑了,又爬起來歡叫著。
“孩子嘛,天性!不可不管,可又不能用雙手扼住他!”老頭見過世面,懂。
史伯伯喜歡孩子,為這位媽媽變得明白,聰兒獲得他應(yīng)有的自由而高興。
可是,不久史伯伯便發(fā)現(xiàn),這只小鳥看上去已展翅飛到空中,可是腳上卻還拴著一根長長的無形的繩子呢——陽臺上,他的媽媽很不放心地用眼睛監(jiān)視著,嚴(yán)密遙控著離她百步以內(nèi)的聰兒。她經(jīng)常大聲地喊:“別跑遠(yuǎn)了!”“球過來了,躲開啊!”“閃開他們,自己一邊玩去!”……
聰兒常常被弄得手足無措,用惶惑的眼睛朝陽臺上望著,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愣在那兒,不時地回頭去看一眼那些玩得無拘無束、吶喊震天的孩子。
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故意高喊:“聰兒,快來呀!”
他抬腿剛要跑過去,就聽媽媽叫道:“球能踢傷你。聽媽話,一邊去!”
聰兒很不情愿地擺了擺身體:“我不!”
“不聽話,就別指望我以后再放你出去!”媽媽態(tài)度嚴(yán)厲了。
聰兒只好怏怏地走到一邊,倚在墻上。他不時用眼睛睥睨著陽臺,一見媽媽返回屋里,便霍然一躍,像匹小馬駒又沖入孩子群中。
而當(dāng)聰兒因為和其他孩子在玩耍過程中偶爾發(fā)生碰撞和摩擦?xí)r,他媽媽一旦看到了,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斥責(zé)那些孩子,甚至氣沖沖地從樓上沖出來,冷著臉教訓(xùn)那些孩子幾句,然后將聰兒抓回去。
其他大人幾次見到這樣的情景,就告誡自己的孩子:“離那個人家的孩子遠(yuǎn)遠(yuǎn)的!
孩子們開始有意躲閃著聰兒。
當(dāng)聰兒幾次被他媽媽叫開而再要與其他孩子們玩耍時,便有孩子不愿地說:“你走吧,你媽馬上又要叫你了!”
聰兒就會急得滿臉通紅:“不叫的。”
“真的?”孩子們用手指著他問。
聰兒急急巴巴地:“叫……我……我也不聽!”
不叫,休想。聰兒不聽,也枉然。
他害怕媽媽重讓他待在悶罐兒般的屋子里,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咕嘟著嘴又退到一邊去。
于是,立即遭到孩子們的蔑視和嘲笑:“嘻嘻!”
聰兒就一旁很尷尬地呆呆地站著。
孩子們的正式足球場是那塊草地。這天,史伯伯在小街上散步,聽見他們正圍成一團(tuán),商量傍晚到草地上分撥比賽去。史伯伯見聰兒也在,一種本能的關(guān)切,使他想知道他們帶不帶聰兒去。
“我也去!”聰兒顯出極愿意參加的樣子,那樣子里甚至還含著巴結(jié)。
可是,孩子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轉(zhuǎn)過頭去,只顧商量他們自己的事了。
史伯伯看到聰兒很難過,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當(dāng)他看到聰兒的大眼睛里含著哀切的求援時,史伯伯決定幫助聰兒一下。他曾向這些孩子贈送過他寫的書,與他們混得挺有交情。他拍了拍聰兒的頭,對孩子們說:“也帶聰兒去吧,啊?”
“他說話如放屁!”
“他是頭牛,被他媽牽著鼻子!”
“我們可不敢,萬一摔壞了呢?他家……”說話的孩子看了看四周,“那母老虎,可饒不了我們!
有的孩子這樣戲謔:“他是被他媽拴在褲帶上的!”
“嘻嘻!”他們都笑了。
“別這樣說!笔凡f,“帶他去吧!”
孩子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同意了。但那個孩子頭還是伸出了小拇指,走到聰兒面前:“敢勾手指嗎?”
聰兒滿面惱羞地看了孩子們一跟,使勁用小拇指勾了一下,掉頭跑了。
傍晚,史伯伯走到西窗下,只見小街空空——孩子都到草地去了。
“聰兒沒有失約吧?”他想,“孩子他已經(jīng)去了吧?”
他沒有想到,大約在半個月前,每天也就在這個時候,聰兒得在媽媽的帶領(lǐng)下,去一個兒童提琴學(xué)習(xí)班去學(xué)習(xí)小提琴。
現(xiàn)在的聰兒被他媽媽精心打扮了:穿一套熨得十分服帖的小西裝,拴一根鮮紅的領(lǐng)帶,頭戴一頂簇新的棕色蓓蕾帽,小皮鞋擦得锃亮。
每次見到,史伯伯總覺得這種打扮死板,生硬,老成,缺少自然和活氣,讓他聯(lián)想到了服裝店櫥窗里那些沒有生命的模特兒。
聰兒總是哭喪著臉,顯出極不愿意去的神態(tài)。雖然在往前走,感覺上,是被他媽媽押著的。
聰兒的眼睛總是瞅著在小街上滾來蹦去的球。
史伯伯總覺得,按聰兒的氣質(zhì)和愛好,是斷然學(xué)不出提琴來的。
史伯伯下樓了。他要到草地,為聰兒解釋。剛出大樓,就看見了聰兒和他媽。聰兒眼淚汪汪。媽媽拉長著臉,一副不容違抗的厲色。顯然母子倆早在樓上就開始爭執(zhí)了。
“我跟人家說好去草地的!”聰兒死死記著自己的諾言。
媽媽心里的火一下子升騰起來,抓住聰兒的胳膊:“沒見過這樣不聽話的孩子——我今天倒要看看呢!”
聰兒見了史伯伯,用眼睛又呼喚他解圍。
史伯伯走上去對他的媽媽:“就讓他去草地吧!
她搖搖頭:“孩子不能不聽話!”
“他已答應(yīng)了那些孩子。”
“無所謂。我倒希望那些野孩子不理他呢。”
史伯伯一時無語。
“一個孩子應(yīng)當(dāng)有教養(yǎng),懂音樂,懂美術(shù),懂所有他應(yīng)該懂的。”她看了史伯伯一眼,“你大概沒有孩子吧?”說著,堅決地對聰兒,“走吧!”
史伯伯還想說什么,她用話把他擋住了:“我自己的孩子,我完全知道如何管教!”
聰兒出人意料地反抗了。他猛地甩開了媽媽的胳膊,大聲叫著:“我不去!我不去!”他高昂著頭,淚水奪眶而出,順著小鼻梁往下直滾。
她的手在哆嗦,手中的小提琴盒在顫動。突然,她把盒子擲在了地上。
聰兒一下咬住了嘴唇,用驚恐的大眼睛望著媽媽,轉(zhuǎn)而看著史伯伯。
史伯伯朝聰兒點(diǎn)點(diǎn)頭,朝草地走去。他從聰兒的眼中看出,他希望他能去草地向孩子們做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