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部曲”是著名作家格非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醞釀構(gòu)思,沉潛求索,到2011年終于完成定稿的系列長篇巨作。作者在堅守高貴藝術(shù)性的同時,用具有穿透力的思考和敘事呈現(xiàn)了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內(nèi)在精神的衍變軌跡。
格非所著的本書是“江南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主要人物雖然銜接前兩部《人面桃花》與《山河入夢》,聚焦點卻是當下中國人的精神現(xiàn)實。小說主體故事的時間跨度只有一年,敘述所覆蓋的時間幅度卻長達二十年。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譚功達之子、詩人譚端午自我放逐到鶴浦,面對群體參與變動的時代,試圖從《新五代史》找到解釋;最初崇拜詩人的李秀蓉在社會劇變的潮流中成為律師,她改名換姓,以龐家玉的干練潑辣現(xiàn)身,最后卻在虛浮而折磨人的現(xiàn)實中走向了絕望……圍繞譚端午和龐家玉這對漸入中年的夫妻及周邊一群人近二十年的人生際遇和精神衍變,小說廣泛透視了個體人生在社會劇變中所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和精神困境。
本書作者以令人感佩的誠摯和勇氣,用逼近時代粗糲的犀利文筆,深度切中了這個時代精神疼痛的癥結(jié)。
第一章 招隱寺
第二章 葫蘆案
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四章 夜與霧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
秀蓉躺在地上的一張草席上,頭枕著一本《聶魯達詩選》,滿臉稚氣地仰望著他。目光既羞怯又天真。
那是仲秋的夜晚。蟲聲唧唧。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帶著些許涼意。她只有十九歲,中學生的音容尚未褪盡,身體輕得像一朵浮云。身上僅有的一件紅色圓領衫,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透濕。她一直緊抿著雙唇,閉上眼睛,等待著他的結(jié)柬,等待著有機會可以說出這句話。她以為可以感動天上的星辰,可對于有過多次性愛經(jīng)歷且根本不打算與她結(jié)婚的端午來說,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既幼稚又陳腐.聽上去倒更像是要挾。他隨手將堆在她胸前的圓領衫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那還沒有發(fā)育得很好的乳房,然后翻身坐起,在她邊上抽煙。
他的滿足、不屑和冷笑都在心里,秀蓉看不見。
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院子里的頹墻和井臺,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就像下了一層霜。更遠一點的暗夜中,有流水的霍霍聲。秀蓉將臉靠在他的膝蓋上,幽幽地對他說,外面的月亮這么好,不如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們來到了院外。
門前有一個池塘,開滿了紫色的睡蓮。肥肥的蓮葉和花朵擠擠簇簇,舒卷有聲。池塘四周零星栽著幾棵垂柳?上闳丶炔恢滥危矎奈绰犨^德彪西的《貝加莫斯卡》。吃驚之余,端午又多了一個可以看輕她的理由。秀蓉想當然地沉浸在對婚后生活的憧憬之中。木槿編織的籬笆小院;養(yǎng)一只小狗;生一對雙胞胎;如果現(xiàn)在就要確定結(jié)婚旅行的目的地,她希望是西藏。
她的絮絮叨叨開始讓端午感到厭煩。她對眼前令人心醉的美景視而不見,可謂暴殄天物。只是可惜了那一塘蓮花。不過,端午對她的身體仍然殘留著幾分意猶未盡的眷戀。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與她擁吻。不論他要求對她做什么,不論他的要求是多么的過分和令人難堪,她都會說:隨便你。欲望再度新鮮。她的溫和和慷慨,把內(nèi)心的狂野包裹得嚴嚴實實。
到了后半夜,秀蓉發(fā)起高燒。雖然端午不是醫(yī)生,可他立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作出診斷,宣布那是由于浮涼和疲勞而引起的普通感冒.而感冒是可以被忽略的。凌晨時分,端午趁著秀蓉昏睡不醒的間隙,悄然離去,搭乘五點二十分的火車重返上海。臨走時,他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就拿走了她牛仔褲口袋里所有的錢。這當然不能算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詩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從別人的口袋里拿錢,不僅不是一種冒犯,相反是一種友誼和親密的象征。
他留下了一首沒有寫完的詩,只有短短的六行。題為《祭臺上的月亮》。它寫在印有“招隱寺公園管理處”字樣的紅欄信箋上。不過是臨別前的胡涂亂抹,沒有什么微言大義。秀蓉一廂情愿地把它當作臨別贈言來琢磨,當然渺不可解。但詩中的“祭臺”一詞,還是讓她明確意識到了自己作為“犧牲者”的性質(zhì),意識到自己遭到拋棄的殘酷事實。而那個或許永遠消失了的詩人,則既是祭司,又是可以直接享用供品的祖先和神祗。
但端午并沒能消失很長時間。
一年零六個月之后,他們在鶴浦新開張的華聯(lián)百貨里再度相遇。譚端午裝出不認識她的樣子,但沒有成功。
又過了一個月,他們迫不及待地結(jié)了婚。
婚姻所要求的現(xiàn)實感,使得那個中秋之夜以及隨后一年多的離別,重新變得異常詭異。雙方的心里都懷著鬼胎。他們盡量不去觸碰傷痛記憶中的那個紐結(jié),只當它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
后來,在連續(xù)兩次人工墮胎之后,面對婦產(chǎn)科大夫的嚴厲警告.夫妻倆一致同意要一個孩子。
“也就這樣了!边@是他們達成的對未來命運的唯一共識。再后來,就像我們大家所共同感覺到的那樣,時間已經(jīng)停止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你在這個世界上活上一百年,還是一天,基本上沒有了多大的區(qū)別。用端午略顯夸張的詩歌語言來表述,等待死去.正在成為活下去的基本理由。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失去控制地加速繁殖、裂變。
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秀蓉會如何去回憶那個夜晚,端午不得而知。但端午總是不免要去猜測在他們分別后的一年零六個月中.秀蓉到底出了什么事。這給他帶來了懷舊中常有的恍惚之感。
他甚至有點懷疑,那天在華聯(lián)百貨所遇見的,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人。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