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義集》是大江健三郎先生于2012年7月出版的隨筆集,原是《朝日新聞》于2004年6月至2012年3月間為大江先生開設的一個專欄,由每月發(fā)表的一篇隨筆連綴而成的這七十二篇文章,記錄了大江先生在這六年間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憂所慮乃至越陷越深的絕望,當然,也記錄了老作家在這絕望中不斷尋找希望的掙扎。較之于魯迅先生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位老作家似乎更在意“始自于絕望的希望”。
諾貝爾文學獎作家 大江健三郎 第一部思想隨筆《定義集》對人生、對社會、對家庭、對愛的睿智思考《朝日新聞》72篇連載隨筆 大江健三郎 青春至年邁的思緒沉淀娓娓道盡大江健三郎眼中的父與子、危機與未來、人與世界、愛與和平
大江健三郎(おおえけんざぶろう)
出生于1935年的日本小說家,1959年3月,大江健三郎完成學業(yè),從東京大學法文專業(yè)畢業(yè),著有《廣島日記》(1965年)、《作為同時代的人》(1973年)和《小說方法》(1978年)等作品和文論。
關切的眼神和好奇心/1
促使我修正軌道的友人之眼/5
接納滑稽及其相反/10
孩子般的態(tài)度與倫理性想象力/15
民族如同個人,也會弄糟和犯錯/20
重新閱讀將成為全身運動/25
我們絕不能重蹈覆轍/30
日本人的所謂議論/35
事后聰明或也見效的方法/40
“重新學習”和“重新教育”/45
人類淪為機器之事……/50
細致入微之教養(yǎng)的成果被毀壞/55
改寫已被改寫的文章/60
在兩個表現(xiàn)形式之間進行串聯(lián)/65
小說家在大學里學習到的知識/70 關切的眼神和好奇心/1
促使我修正軌道的友人之眼/5
接納滑稽及其相反/10
孩子般的態(tài)度與倫理性想象力/15
民族如同個人,也會弄糟和犯錯/20
重新閱讀將成為全身運動/25
我們絕不能重蹈覆轍/30
日本人的所謂議論/35
事后聰明或也見效的方法/40
“重新學習”和“重新教育”/45
人類淪為機器之事……/50
細致入微之教養(yǎng)的成果被毀壞/55
改寫已被改寫的文章/60
在兩個表現(xiàn)形式之間進行串聯(lián)/65
小說家在大學里學習到的知識/70
在人生中遇到的所有話語/75
曾與“巨大的人”共同生活/80
牢牢地記住吧/85
寫作這種“生活方式的習慣”/90
關于玷污人類/95
現(xiàn)代的“喜悅的知識”/100
傾聽“真實的文體”/105
闖越困境之人的原理/110
世界的順序將因此而從下面發(fā)生變化/115
老年期間,像寫日記一樣寫詩/119
顯現(xiàn)在面部的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125
轉彎抹角的說法具有的力量/130
勇敢而慎重的政治小說的寫作方法/135
對新開始寫小說的人說(之一)/139
擁有余裕的認真將是必要的/144
一個人需要多少冊書? /149
期望不要忘記/154
對新開始寫批評文章的人說/159
確認話語的定義后重新閱讀/164
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169
凝視世界終結的表現(xiàn)者/173
挽回無法挽回之事/178
智慧且平靜的悲哀之表現(xiàn)/182
是原子彈爆炸的威力?還是人類的悲慘? /186
對新開始寫小說的人說(之二)/191
其固執(zhí)之神態(tài)極不尋常/196
文化是直接面對危機的技術/201
可是,自然卻沒有權利/206
創(chuàng)造未來的在家干零活兒/211
某個清和冬日的發(fā)現(xiàn)/216
唯獨不會寬容/220
對新開始寫小說的人說(之三)/224
二十一世紀的日本有“德”嗎? /229
對強者有利的曖昧話語/234
在活著期間倘若神智不正常……/239
沖繩今后仍將持續(xù)之事/243
如何成為私小說作家的/248
何為遭受原子彈轟炸之國的道義責任/253
對新開始寫小說的人說(之四)/258
曾說“真是神奇!”的醫(yī)生/263
對新開始寫小說的人說(之五)/268
誰在一直阻礙著爆發(fā)? /273
充分且細致地閱讀/277
魯迅的“騙人話語”//282
持續(xù)講述氫彈爆炸經歷的人/286
從現(xiàn)場之外也要側耳傾聽/291
不可使曖昧原樣繼續(xù)下去/296
認清對責任的承擔方式/301
進而“我的靈魂”將記憶/306
從廣島、長崎面向福島/311
古典基礎語與“未來的人性”/316
所謂核電站是“潛在性核威懾力”/321
另一支前奏曲和賦格曲/326
前往海外出席學會的小說家/330
我們擁有倫理依據/335
現(xiàn)在小說家的可為之事/340
依靠自己的力量策劃定義事宜/345
關切的眼神和好奇心
我在文章里經常寫到大兒子光患有智障,寫到我們全家因他創(chuàng)作的音樂而快樂,而設法寧靜地生活至今。之所以說設法,是因為我們總是在超越接連不斷地出現(xiàn)的困難。
從今年(二○○六年)年初開始,我和光每天進行一小時的步行訓練。我們居住在小山坡上,通往平地的那條長長的下坡道上,有一條用柵欄隔著的步行道,及至下行到平地后,那條步行道沿著運河延伸而去。
光今年四十二歲,醫(yī)生提醒他身上已經出現(xiàn)成人病的若干跡象?紤]到他的肥胖,我便想起要與他共同行走。而且,這也只是基本的步行訓練。
他還有視覺障礙,無法跑動,腳部也有問題,雖然不算嚴重,在乘坐輕軌或是去聽音樂會的時候,我或妻子總是扶著他的手臂。這是外行人制訂的步行訓練計劃,指望光借助這個步行訓練終將能夠獨立行走。具體方法是:放開他的手臂,只是貼著他的身體隨行;為了減輕他在行走時鞋底蹭地的毛病,就想辦法讓他走動時擺動雙臂,與腿部的動作協(xié)調起來。
游泳俱樂部的一位教練是我的朋友,就在我思考如何推進這個計劃時,他送來一根頗有重量的樹脂棒。手握這根樹脂棒行走,將會甩動胳膊,腳似乎也會抬離地面。通過數天的練習,效果果然不錯,光便以這個進步鼓勵自己,每天加強訓練。
盡管身患智障,光卻有著非常認真的個性,在步行訓練期間并不說話,我也思考讀著的書或是想著其他事情。
抬不起腿腳就容易絆倒,光經常因此而引發(fā)癲癇小小發(fā)作。每當此時,我便緊緊抱住他,如果能夠讓他在地上坐下來的話,就一動不動地保持那種姿勢長達十五分鐘。在此期間,我需要撐住光的頭部,即便周圍有人打招呼我也無法應答,多次惹得對方心頭火起。且說在這次的步行訓練中,正當我的頭腦不知不覺被散漫的思緒占據時,光被路面上的一塊石頭絆住腳,咕咚一聲摔倒在地。由于這不是癲癇發(fā)作,光的意識很清醒,卻反而讓我為之驚慌,同時也為自己未盡到責任而自咎。
我所能做的,就是抱住遠比自己身體沉重的光的上半身,將他靠在步行道旁的柵欄上,檢查一下摔倒時他是否傷及頭部。在別人看來,我們兩人慢騰騰的動作一定顯得那么無助。
一位中年婦女騎著自行車來到近前,她跳下車便招呼道“沒問題吧?”,同時將手搭放在光的肩頭。光最不情愿的事,就是被陌生人觸摸到身體,再就是狗對著他叫。此時,我明知自己的行為會像個非常粗野的老人,卻仍然強硬地說:“請你先把手挪開!”
那位婦女憤慨地起身離去后,一位高中生模樣的少女在距我們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自行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們。她從衣袋里露出手機,卻并不完全掏出來,只是讓我略微注意到那手機。
光站起身來,我走在他身旁回頭望去,只見那位少女頷首致意后,便輕靈地騎上自行車離去了。由此我領會到的是這樣一種信息:我就在這里守護著你們,如果需要聯(lián)系急救車或是親屬的話,就用這手機幫助你們!我無法忘卻在我們離去之際少女那微笑著的頷首致意。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臨近結束時,一位參加了抗德戰(zhàn)線的人死去了,此人便是法國哲學家西蒙娜韋伊,她說過的一句話吸引著我:對于不幸之人,要懷著深切關懷問上一句,“您哪兒不舒服嗎?”,是否具有問候這句話的能力,關乎到是否具有做人的資質。
韋伊對于不幸之人的定義是獨特的,突然摔倒在地并因此驚慌的我們,在這種場合也算是不幸之人。那位婦女積極表現(xiàn)出我們難以接受的善意,也是韋伊予以積極評價的對象。毋寧說,必須改變的是在這種時刻仍然拘泥于本人情感(即便韋伊也倡導始于這里的解放)的自己。而且,在這個對不幸之人只抱有強烈好奇心的社會里,從那位少女關切且適度的舉止中,我發(fā)現(xiàn)了業(yè)已適應生活的新人所抱持的態(tài)度。誰都會有好奇心,關切的眼神卻在凈化著這種好奇心。
(二○○六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