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早期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既可以看作是他那些長篇經(jīng)典如《古船》《九月寓言》的文學準備,同時也具有很強的美感和可讀性。它們的生活質(zhì)感更強,并飽含著作者年輕的激情。
本書為張煒創(chuàng)作于20世紀80和90年代的中篇小說集,收有《黃沙》《童眸》《瀛洲思絮錄》《海邊的風》4部中篇小說。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代文學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聲音》《一潭清水》《九月寓言》《外省書》《能不憶蜀葵》《魚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等十余獎項。
黃沙
童眸
瀛洲思絮錄
海邊的風
附錄 中篇小說總目
黃沙
“它們淤滿了,我就把它們再提走。我使的是土筐,一筐一筐把它們提走……”
一
黑影里,有個小火點兒一閃一閃的?览濉爸ㄖā钡匚鵁,嘴里不時地咕噥幾句。他吸煙能吸出那種聲音來,這讓屋里的幾個年輕人多少有點嫉妒。吱吱的,那煙不知有多么香甜呢!
有人在床上翻動著身子,大概睡不著;后來他終于坐起來,叼上了一根煙卷。
屋里很快霧蒙蒙的了。
“那東西禁提哩!一霎兒淤滿了,我就一筐一筐往外提……”
坷垃叔咳著,還在說。
終于有人下床去開了窗子。又停了一會兒,月亮就從開著的窗口探進了半個腦袋。屋內(nèi)黃融融的。煙氣就從窗口上往外涌。汽車的鳴叫聲、自行車鈴聲和人群的聲音,則從窗口上往里涌。窗扇上有一道紅光,每隔幾秒鐘就閃跳一次,非常有趣。樓下的電視機還沒有關(guān),傳來“噗噗嚓嚓”的聲音,屏幕上肯定正有一場好斗。睡不著,又有人干脆咔的一聲拉亮了燈。
屋內(nèi)對擺著四張單人床,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小伙子。中間還有一張臨時搭起的小床,坷垃叔就歪在那上面?罩袡M著豎著扯起一道道繩子,上面搭了洗過和沒有洗過的衣服。坷垃叔的頭上,一根繩子正掛著一條粗布褲子,圓圓的褲腳正好對準了他的臉。
圓褲腿兒像一個深深的黑洞?览灏岩豢跐鉄熡舫。他大概覺得它很像一個煙囪。
老頭子全身都是醬色。好像燈光一下子全聚在了他身上似的,他的身子很亮。四周的四張床上,小伙子們一聲不響,都把那雙火熱的、新奇的目光投射過來。
坷垃叔仍舊像原來一樣地吸著煙,用兩根手指捏著小小的煙桿。他瘦極了,胸脯顯得特別堅硬。皮膚幾乎沒有多少皺紋,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又厚又有韌性,表面沒有汗毛,只是泛著微光。皮膚這種光色絕對不是油亮的,而像是透著什么熒光。這皮膚好像已經(jīng)被熟皮匠熟過了似的——當然不是什么熟皮匠,是陽光,是風,是田野里炙人的熱氣和逼人的嚴霜。反正老頭子的皮膚是給熟過了……他歪在那兒,一雙圓圓的小眼睛锃亮锃亮。奇怪的是他的額頭上還要捆一道布繩,像是怕腦袋突然裂開似的。
窗玻璃上的那道紅光閃動著。那是不遠處一家商店的霓虹燈映上的。這么晚了它的廣告牌還要跳動,像脈搏那么跳動。這家商店的生意近來紅火極了,除了搞各種名堂的有獎購貨,還在三樓上辦起了舞廳。
紅光不停地跳動,漸漸“嗚啊嗚啊”的聲音也聽得見了。這就是跳舞的音樂。十分奇怪,常常這樣“嗚啊嗚啊”有時還在其間插了“噗”的一聲,很像一條圓鼓鼓的車帶泄了氣時發(fā)出的那種聲響。這在開始聽著別扭極了,可聽慣了,它不泄氣你反而覺得別扭了。
四張床上有兩個小伙子在這聲音里扭動了一下身體,樣子有些不安分。其余的兩個也扭頭望了一眼窗玻璃上的紅光。老頭子則依舊吸煙,咕咕噥噥。他沒有那樣的耳朵。
“睡不著。真想吃冰激凌……我們出去走走吧!”
立刻有三個小伙子一塊兒站了起來,伸手去摸索頭頂繩子上的背心和短褲。他們穿好了衣服,見羅寧還躺在那兒,就過去拍了拍他。羅寧搖搖頭,他們也就走了。
坷垃叔就像沒有發(fā)覺走掉了三個人,還是那么歪著。
羅寧一直看著他,一動不動,一只手掌枕在頭下。他像是要好好研究一下這個老頭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端量著……最后他坐了起來。
他問:“一筐一筐地提走它們——后來呢?”
坷垃叔锃亮的眼神盯了他一瞬,發(fā)狠地說了一句:“后來就淤滿了……我還是一筐一筐把它們提走。”
羅寧嘆了一口氣。
他不知問了多少次了,結(jié)果都差不多。他聽不明白。同宿舍的伙伴們更是聽不明白。大家開玩笑說:羅寧的老家來了一位老神仙,滿口的讖語!想弄懂嗎?那是白費力氣——弄不懂但是可要記住,將來會有什么東西出來驗證的,哈哈,哈哈哈!
他們笑得有多么開心,他們太輕松了。
但坷垃叔是來告狀的。±先思冶沉艘粔K鍋餅,步行一千多里來到了這座城市。他不知怎么才找到羅寧的,一見面就揪住了對方的胳膊,說:“我告姜洪吉!”
羅寧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回老家了,但他模模糊糊知道姜洪吉就是那個村里的頭兒。羅寧心里有些激動。他還是下鄉(xiāng)時回到老家的,后來招工進城,再后來上大學、參加工作,多少年來就沒有一個老家的人來找過他!他看著這個面色黑紅、瘦得出奇的老頭兒,突然覺得他就是自己的父親——盡管他清清楚楚知道父親是一家刊物的老編輯,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他覺得此刻顫顫抖抖地站在對面的這個老農(nóng)民,就該著是自己的父親!他就該著有這么一個父親啊……后來當他弄明白老人家是一步步走著來到城里的時候,眼里的淚水就憋不住了。老人拄著拐,腳上穿了一雙舊軍用鞋子,上面打滿了補丁,有一塊補丁還是紫色的。羅寧不知怎么才好,讓他吃飯啊,進屋歇著啊,他全不同意。他只是說:
“我告姜洪吉!”
為什么要告他呢?為什么要步行這一千多里呢?總要說出個為什么吧。是的,這座城市里的人管得了姜洪吉,從這兒往左走一百多米,就是“來信來訪接待室”……
接下去老人家就說:“它們淤滿了,我就把它們提走……一筐一筐,哼!”
反反復復就是差不多的這么幾句話。
羅寧把坷垃叔領(lǐng)到了上訪的地方。還是搞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人家完全是看了羅寧的面子,才沒有把他趕出屋子……接著坷垃叔每天都到上訪的地方待上多半天,到了晚上就在羅寧他們的宿舍里睡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