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阿 雅
　　1
　　她的發(fā)梢泛出一種淡黃色。我逆著太陽光線去看，發(fā)現(xiàn)她頭發(fā)的邊緣閃著大團(tuán)的金色，垂落在頸上的部分拳曲成一個個圓弧，光閃閃金燦燦的……她的長頸那兒給遮去了一部分，使人看不到露在方領(lǐng)衫外邊的肌膚。只待太陽落下去的時候，我們就偷偷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并排著坐在一起。開始誰都不說話，待上一會兒則是另一回事了。我們當(dāng)中的一個，當(dāng)然是我，終于稍稍活潑起來。我大膽地觸動她滑爽的濃發(fā)，然后再用力握成一束——這時她的頸部會輕輕仰起一點(diǎn)兒，眼睛也瞇起來，嘴巴微微張著。她沒有責(zé)怪和反抗。這是多么適合親吻的時刻啊。
　　可那會兒還不行。當(dāng)時我們好比兩臺拒絕發(fā)動的機(jī)器，絕不能隨便觸碰敏感的開關(guān)。電是有的，強(qiáng)大的電流讓人渾身戰(zhàn)栗，在我們的周身劇烈旋轉(zhuǎn)，這是彼此都能感覺到的。春天已經(jīng)深入了。這兒是學(xué)校一處廢棄的飼料場，是前些年大學(xué)里學(xué)農(nóng)學(xué)工的時候留下來的，如今只有旁邊那幾間空屋、屋外幾個大柴火垛。垛子旁有一條水泥臺階，我們就坐在上邊。垛子散發(fā)出的氣味很好聞，那是濃烈的干草味兒和一點(diǎn)點(diǎn)腐木味兒。這讓我想起田野和蘑菇，想起刺猬什么的。我真想和她仰躺在一片厚厚的干草上，入夜時分看滿天的星星，無拘無束地說點(diǎn)兒什么。我們離得近而又近，我甚至聞得到她頭上頸上散發(fā)出的甜味兒。那是梔子花的氣味，這不會錯。不過她身上究竟怎么會有這種氣味，對我倒還是一個謎。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妝品的味道，而是一位好姑娘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
　　干草的氣味對我來說太熟悉了。一切都是它惹的禍。不知這個廢棄的柴垛旁為什么堆了一大批干草，而且是新的，即雖然干干的卻仍舊發(fā)綠的那種。這才是要命的東西，它散發(fā)出的香味是無可比擬的，一個人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抵御這種氣味。它一直往鼻孔里鉆，讓肺葉發(fā)癢，然后就使人身上涌起一股特異的沖動。我雙手不自覺地在衣服上搓動起來，不知該放在哪里，后來略一猶豫就按住了她的胸部。我的頭也抵住了她，那巨大的重量使她一下就仰倒在干草上。當(dāng)我的目光觸到她的頸窩、看到隆起的乳廓時，同時也預(yù)感了某種大難來臨般的恐懼。我在越來越濃的夜色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兩行長淚。我害怕了，呼一下跳起來……
　　那是一種少年的氣息。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有個怪癖，迷戀干草，喜歡一個人躺在上面想沒完沒了的心事。那時心事多，孤獨(dú)少年嘛，總有沒完沒了的心事。有一陣不是失學(xué)就是逃學(xué)，我一個人在林子里徘徊，望著野地上的一切出神。有一次我醉酒一般走到了一個草寮里，那是園藝場里一處護(hù)園人的臨時住處。那天正好護(hù)園人不在，接替他的是一個戴了黃色套袖的姑娘，她笑模笑樣的，給我水果吃，還和我一起躺在了香氣四溢的干草上。她是園藝場的會計，不知為什么身上有一種煙草的氣味，但我從來沒見她抽煙。那天傍晚她一遍遍撫摸我的頭發(fā)，我的身體。當(dāng)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兒時，我就掙脫了，跑出了草寮�？上Ш髞砦矣止硎股癫畹厝チ四莾簬状�，那完全是因為好奇和倔犟。我心里有個聲音在說：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樣呢？黃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歲，不過當(dāng)時我卻覺得她是一個年齡極大的人。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她的模樣：鼻梁一個漫洼，兩眼像貓一樣亮。她的嘴唇厚厚的，大嘴巴一下就能咬掉半個桃子。就是這張嘴巴，在天色變得烏黑時一下印到了我的臉上，猛地把我的臉弄濕了大半。她不容分說地解了我的衣服……就那樣，她很快把我的周身都弄濕了。
　　她那會兒的聲音讓我一直記得。充滿誘惑、恐懼，還有更多的屈辱。即便在今夜，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十多年前的聲音，奇怪的喘氣，連同她的體息。
　　我想拭去柏慧臉上的淚水，可又不敢。我從干草上跳起來，嘴里連連說：“啊，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她并不起來。我看到她的眼睛盯著天空稀疏的星星，嘆息了一聲。她坐了起來。
　　黃色套袖在那個時候曾經(jīng)像呵氣一樣對我說話。她惟恐折傷了什么，小心之極地?fù)崦�，到處撫摸。她一遍遍地動我，飛快地動，讓我欲罷不能。我哭了。我因為自己的懼怕和絕望而咬住了她的頭發(fā)，像撕扯一片棉絮一樣撕扯不休。她憐惜起我來，終于把我放開了，伸手輕輕推了我一下，讓我消逝在夜色里。那個晚上，回家之前我去了河邊。我在河里憤怒地暢游和沖洗，全身都被岸上披掛下來的茅草和葦須劃得血淋淋的。
　　此刻，在這所地質(zhì)學(xué)院廢棄的飼料場上，我這副被河水沖洗一新的身軀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龐上有一對執(zhí)拗的眼睛，不移不動地看著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懲罰我吧。
　　她不愿意看我。她那高聳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觸目。我已經(jīng)懂得這胸部的全部奧秘，糟就糟在這里。我已經(jīng)無法純潔了，糟就糟在這里。我全身灼熱、毫無作為地坐在這片鋪滿了干草香氣的地方已經(jīng)十多次了，老天爺也會原諒我的。你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是院長的女兒，對我擁有生殺予奪大權(quán)，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冒犯啊�？晌仪∏∶胺噶�，糟就糟在這里。
　　深春的風(fēng)又一次掠過這兒。干草的氣息濃烈無比，蕩漾起來。我正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遺忘那個草寮，突然這會兒雙肩像被什么縛住一樣，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梔子花垂落到臉上。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親吻弄蒙了。我同樣緊緊縛住了對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個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訪真的在不可阻止地進(jìn)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記了泣哭和歡笑，嘴里全是夢囈一般：“你就像一只小動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2
　　“我忍不住要向你講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后都耽擱下來。它有些難言的繁瑣，也可能擔(dān)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誤解吧，結(jié)果總是作罷。它讓我欲言又止。你會說它不過是一只小動物，大不了是一個精靈；可我說它也是一段沒法遺忘的往事，一曲纏綿的老歌，一種欲望和幻想。反正怎么比喻都不過分，都不足以傾吐和表達(dá)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遠(yuǎn)的蘊(yùn)藏。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特殊年頭，在轟轟烈烈的蘇醒的時代，在氣喘吁吁的追趕的路上，此時此刻還是讓我先停下來吧，停下來和你敘說。我這樣做不是申辯不是抗議，也不是遮掩悲傷。這不過是一種回憶而已，這個世界上誰能不回想過去呢；在我這兒，這是關(guān)于愛和童年，關(guān)于殘忍和憐憫，關(guān)于不幸和永生——這一切的綜合。午夜啊，在我眼里你是一種悠長徐緩的黑顏色，愛欲和感動的顏色，個人的顏色。我就在這樣的光色里一會兒急切一會兒沉靜，一遍遍呼喚著往昔，呼喚著一個名字，再把難以啟齒的什么咽下肚里，與它連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開始了……”
　　那個夜晚過去了許久，我給她寫了這樣一封文縐縐的信，卻遲遲沒有寄走。只塞到校傳達(dá)室的信箱里就行了，可我總是在猶豫。沒有寄走，就繼續(xù)寫下去。我想向她解釋和傾訴，懷著無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總覺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沒有權(quán)利對其隱瞞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還是膽怯，小心到了極點(diǎn)。我害怕，無比害怕。這種恐懼將不是另一個時空另一些處境里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于文字，我一直得意于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賣弄辭藻。我在繞來繞去地向她——用一種詞兒，向我無比心愛的人講出這一切。我從一只可愛的小動物講起，因為它是繞不過去的。
　　“有些事情在當(dāng)時不過是一閃而過，到后來卻再也不能忘記。有些事情也許在最初看起來是微不足道的，不過它卻會在記憶中磨得閃閃發(fā)亮。每到沉默下來，每到屬于一個人的安靜時刻，它就會發(fā)出逼人的光澤……”
　　“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都是從那片林子開始的�！笨墒窍旅娴墓适�，我卻不敢直通通地講下去。我的筆在這兒停下來了……它大半只能裝在我的心中。
　　這片林子啊，我在心里說了一遍又一遍，因為我記憶中的一切都離不開它，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離不開了。林子里有我的、我們的一段光陰和生命，毫不夸張地說，它曾經(jīng)是我們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著就會感激這片林子。我現(xiàn)在想說的是：它簡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
　　回味它以及關(guān)于它的一切，竟然使我永不疲倦。人長大之后總要經(jīng)歷一些事情——驚險的怪誕的，曲折跌宕和難以言表的，所有蕪雜和繁瑣的一大沓子。不過其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在漸漸淡遠(yuǎn)和飄逝，卻惟獨(dú)忘不掉我的林中歲月。那一片蓬蓬枝葉在我的想象中復(fù)活，許多場景可以在一瞬間變得簇新……原來童年的野花和漿果可以讓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恒的朋友——各種各樣的動植物，我的原野，或許能夠一直陪伴我過下去……一切都像昨天發(fā)生的，剛剛發(fā)生。
　　童年的林子是彩色的，那里一睜眼就是逼人的綠和耀眼的紅啊，當(dāng)它和我共同處于色彩最鮮艷的那個季節(jié)里，我們就會與各種美麗的動物相逢。那時我在林子里每遇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動物，心里就會引起長久的興奮。我回家時要向大人描述：它的頭顱、眼睛、爪子、毛色……當(dāng)然這期間免不了要夸大其辭，以突出它的罕見與神奇，如特別的美麗或兇猛迅捷之類。
　　那一年我和媽媽在林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動物，它真的是以前從未見過的。當(dāng)時我想這多么好啊，我們的林子又有了一個新家伙、一個謎團(tuán)了，它又要讓我好好追尋一陣了。不過它到底是什么？當(dāng)時誰也不知道，即便是今天對照動物圖譜也搞不明白：靈貓？艾鼬？狗獾？貉？狐和豺？獴？都有那么一點(diǎn)兒像，可又都不是。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母親領(lǐng)著我到林子里去。太陽暖融融的，正好是四五點(diǎn)鐘，樹隙閃出長長的陽光。前一年落下的松塔在腳下滾動，松針在沙土上蓋了金黃色的、厚厚的一層。母親彎腰在松針上摸索，有幾個松塔被她隨手拾起來。她做起活來兩手很快，有時什么也不顧。我看到媽媽又一次彎下腰時，手突然一動不動了，全身凝住了似的僵在那兒。她低著頭，眼睛卻在向我示意什么。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十幾米遠(yuǎn)的一叢小葉灌木下邊，閃現(xiàn)出一只栗黃色的動物。它飛快地從一側(cè)躥到了另一側(cè)，短短的前爪好像按住了什么。瞧它的嘴巴多么干凈，當(dāng)它的頭向上仰去時，我甚至看清了它兩個細(xì)細(xì)的粉紅色的小鼻孔；還有一排尖細(xì)的牙齒，又整齊又潔白。它弓著的脊背上有棕紅色的毛，尾巴又粗又長。剛開始我還以為那是一只小狗，差一點(diǎn)兒就喊出來。我在好長時間里凝住了神，忘記了呼吸。
　　我盯著它，直到它又是一個騰躍，閃到了灌木后面……它再也沒有出來。
　　我愣在那兒，蹲在地上長時間不動。天哪，它漂亮得讓人吃驚。我敢說從未見過這樣一種可愛的動物。
　　我問媽媽看清了吧，它是什么�。繈寢屨f它不是狐貍，當(dāng)然也不是小狗，更不是野兔和獾。
　　“那是什么？”
　　“是‘阿雅’。”
　　媽媽當(dāng)時用沉靜的、非�？隙ǖ恼Z氣說道。好像它的事情她全知道。
　　我于是就記住了它的名字，并且再也沒有忘記。多么好啊，“阿——雅！”我在心底發(fā)出了一聲呼喚，像是一種驚嘆。
　　原野上的草葉逐漸枯萎。直到蕭瑟的初冬來臨，我又一次見到了阿雅。
　　這一次我能夠很近地觀察它，甚至看見了它細(xì)小的、金亮的眼睫毛……可惜這次重逢不是在林子里，不是和媽媽在一起，也不是我一個人。這一次、這個時刻啊，簡直是糟透了，令人沮喪而又恐懼。這對于阿雅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兒，因為它落入了林中陷阱，正被一個人囚禁起來。我當(dāng)時看著它在囚籠中躥動，那么焦躁，那么震驚，然而卻束手無策。我相信它一次次望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乞求。它真的在乞求我啊。
　　可我又沒有辦法解救它。它后來的遭際使人一想起來就要垂淚。人生中的十年、二十年一閃就過去了。我像所有人一樣，在成長、成熟，在沿著來路和去路一步步走過。這期間有過多少坎坷，多少歡樂和懊惱啊，但這一切都未能使我忘記過去，未能忘記小時候偶然見過的那只小動物，特別是后來與它的交往、它的不測的命運(yùn)。是一種特別的友誼讓我回味不已。隨著時間的推移，記憶中的阿雅已經(jīng)變得像麒麟一樣，美麗神奇，金光閃閃。是的，我直到現(xiàn)在都認(rèn)為它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動物，其聰明智慧完全比得上人。它的可愛與純潔讓人難以想象。我甚至認(rèn)為它并沒有徹底離我而去，而是在以特殊的方式陪伴我、跟隨我。
　　把它比作什么更好呢？
　　也許那時的我過于孤單了。我那時有太多的想象，各種念頭既隱秘又奇特。那時在林子里沒有多少人與我說話，我總是一個人玩耍，有時就難免沉入沒完沒了的想象。我想象中的阿雅更像一個小姑娘，它美麗，靈巧，頑皮，出奇的聰明，永遠(yuǎn)歡騰跳躍。它難得安靜休憩，大概有最充沛的精力，最活潑的性格。我因為它而想到了一個人，想到了她。不過這可是我心中的隱秘，我永遠(yuǎn)也不會道人的，即便是媽媽和外祖母。
　　那時我一個人在林子里徘徊，躲開媽媽、外祖母，以及少得可憐的同伴。我自己可以在樹下躺上很久，從樹隙望著天空，跟蹤游云，凈想那些遙遠(yuǎn)的、不可能出現(xiàn)的一些事情。她的名字和阿雅混為一體，它和她同樣又可愛又可憐，讓人一想起來就淚水漣漣。我的林子啊，我的永遠(yuǎn)給予庇護(hù)、永遠(yuǎn)都在發(fā)生奇跡的林子啊，你什么時候交還我一個最大的夢想？
　　秋天即將離我們而去，大地變成了一片金黃，那是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秋末的干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花朵綴在上面，是秋霜也殺不死的原野之花啊。在那里，各種小動物歡快鳴叫，它們對即將來臨的冬天毫無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