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人》新序

第一卷的《徐遲詩選》，內(nèi)有八個部分：它們是依出版先后為序的六本詩集；插進了一部長詩；然后是已發(fā)表而未收入集子的，和未發(fā)表過的，按照手稿付印的詩作。我一生詩創(chuàng)作不多，就只有這么一點兒，但遺漏的還很多，待以后補充。其中的每一個部分，各有各自的目錄，可供查閱。

這個新序也不是限定于我的第一個詩集《二十歲人》，雖然以后幾個集子也會各有各自的序跋的。

為重版我的詩集《二十歲人》，做了兩種改革。其一是當初編目未按年月，因此頭緒是不清楚的。讀者雖一般不會有啥感覺的，但是其中的線索確有點亂，現(xiàn)在改過來了。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東西，次序也不可能十分準確了，但自己比較安心，大體上有個順序了。目錄是連排的，節(jié)省點紙張。如果全國的詩集都能這樣做，節(jié)省的紙張可不少，且也好看得多，一目了然，更便于檢索嘛。

其二是詩不分行，而連書了。這改革或者有點意思。我國古詩是從不分行的�！对娊�(jīng)》和《離騷》，李白或杜甫，都不要求分行，不要求把自己的詩放進較大的空間去，寧可肩挨肩地擠在一起，有很高的密度，反而光芒四射。這里不是說我的詩還行，我只是說這個古代傳統(tǒng)很有點意思。詩分行是不是好看一些？不分行是不是不好看？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我看詩不分行，無損于詩意與詩情。我這個選集要收入很多首、很多行詩，如果分行，篇幅太多，本子很厚，效果還不一定好，而且會顯得很有點浪費，亦于心不安。恢復(fù)傳統(tǒng)有時固然是倒退，有時又是復(fù)興。往昔之文藝復(fù)興，就是有點革新的意思的。

因為新詩多半無格律，無音韻，是詩的散文化，是散文詩，故連書亦無不可，并不影響讀者對它們的欣賞。當然我并不反對詩的分行。西方詩無不分行的，是他們的傳統(tǒng)。我將本來分行的詩連書，不過是我們傳統(tǒng)的一個小小試驗罷了。這一來，我就可以多選一些詩，基本上找到了的全選入了，其所以還稱“選集”者，則因為還有不少的作品，并沒有能夠都找到。

我并不一定主張詩要有格律。散文詩只因無格律，故而只是散文詩。卷首即有說明。這里不是討論“格律”的地方，不多說它，在該說它的地方說吧。

本來我不打算說自己的詩的。但第一版編出來后，就有一些想法。我怎么看待我那些詩？《二十歲人》那樣的作品，先前是自己欣賞過，自鳴得意過的；后來自己把它們“放逐”了，然后還給予否定了。到《最強音》，詩風(fēng)來了個突變，變得非�！皠倧姟倍�且“健康”了。然而詩意隨之減削，以至消失。而后十年間很少，或者竟是不想寫詩，不大寫詩了。開國后，甚至連散文也寫不出，只寫些英文的新聞報道向國外做宣傳了。但后來又寫了些分行的散文詩之類的所謂詩，還出版了一本《戰(zhàn)爭和平進步》的詩集，接著又被聘請為中國作協(xié)的《詩刊》副主編，不免重操舊業(yè)，又編了四年的詩刊。這中間免不了又寫了一些詩，又出版了兩本詩集。再以后又停了下來�！拔母铩币院�，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只能寫散文的料子。我是不配寫詩的人。然而回頭看早年的舊作時，卻感到相當滿意，不再“悔其少作”了。我重新覺得《二十歲人》、《明麗之歌》，甚至《最強音》，雖很淺薄，雖很幼稚，都很可笑，都無羈束，沒有套子，直抒胸臆，感情豐富，真摯可喜，文字清新，意象生動，那時人很年輕，血氣方剛，還很健康，談不到頹廢沒落，真是如今再也不能做到，再也寫不出來的了。

乃有得色，覺得我重編舊作，將一生作品編年整理，反倒可以隱約地看到時代的發(fā)展變化，歷史的潮汐起落。雖非史詩，亦似詩史，是一部小小的詩史，也算是半個世紀來的，一個年輕人的成長和他的情緒曲折的真實紀錄。從這個《詩選》的工作，我才發(fā)現(xiàn)它是很值得做的一件事。我有我的幻想，也有我的幻滅，以及我的再幻想，以及我的再幻滅。最后是一些悼詩，展示了一個時代的老去和一個新的時代的誕生出來。我估計當其他的選集，全部十卷都完成后，這整個圖景上，將會更加清楚地，如在云霧室里，顯示出一些個粒子的徑跡變化，現(xiàn)在先說這一點兒吧。

一九九〇年春

原序

無論如何，眼前放著這樣的世界，我卻“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地活著，而這世界卻還有幾個讀著這“我我我我我我我我”這一類東西的人在，那就仿佛是鬼一樣的僧道的瘦削的臉，在幻想著蓮花座與琉璃世界一樣。我們不是已在不信鬼神的時候的不信鬼神的人了嗎？

將來的另一形態(tài)的詩，是不是一些偉大的Epic（史詩），或者，像機械與工程師、蒸氣、鐵、煤、螺旋釘、鋁、利用飛輪的惰性的機件，正是今日的國家所急需的要物，那些唯物得很的詩呢？

出現(xiàn)在這詩集中的詩，卻是廢物。只要看看我寫出它們的背景好了：

——夜是失眠，我雖形無所動，心已被役于愛情中了。

——我把愛情，撕成一張一張的郵票。

——竟然是這樣的懶散，夜，泛舟片刻，什么全不行，日記不行，心不行，但夢卻行，雖是終日不食了，我卻不是終夜不寐。搖著船：月匿名了一半，好好的滿月在云里成了淺夏的眉月，我這個人是屬于感傷的男子的。

——夜之插曲：寫詩，附在寄給她的信里。

還有什么話可說下去呢？

附錄一：蟄存問過我，我的詩集名什么？回答了“二十歲人”四字后，他很以為這名目為柔弱，但我以為本是柔弱的東西，有了柔弱的命名又何妨呢？連帶我就想起，最初我寫的詩，作為退稿時，他有著“不必傷心！再做！存”的按語的過去。兩年來，他倒是不時在鼓勵我的。就在這里感謝他吧。

附錄二：我寫詩的態(tài)度是要求準確性，這樣也許造成更甚的Privacy（“私”）了。我寫過許多對我是很典型的句子，如在《刻舟求劍》中：“守株待兔，我今日尚不能免除”，雖然我自己喜歡，怕別人未必能懂的。我最反對夸張（exaggeraton），在我不會哼G調(diào)小步舞的時候，我決不會寫下“我哼著G調(diào)小步舞而來了”的。我要求我的感情的準確表現(xiàn)。此外，西洋詩看得太多了，不免蒙著影響，但不一定有害于我的態(tài)度。我的態(tài)度，再說一遍，是嚴肅地寫詩的。

附錄三：我不在詩上求字的音韻的和諧，我寫過一些五線譜上的音符和歌詞的平凡的東西，我嚴格地區(qū)別了詩與喉音之聲樂。

附錄四：我偶然寫過下面的句子：追尋黠處之來龍去脈，是讀詩的方法。

附錄五：我的一首詩，在遙遠的不再回來的日子里寫的，我想我應(yīng)該抄下來（按：此詩即《六十四分音符》，為本集的最后第二篇，這里不錄了）。

附錄六：在此，致謝為我抄寫、整理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