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兒時的往事逝去得實在太久了。無論是生存規(guī)律的制約還是社會條件的改造,都足以使像我這樣的生長在大都會的青年漸漸淡忘了[漸漸淡忘了]自己在血統(tǒng)上的那一點獨異。人到中年,潛心民族歷史且又迷戀文學(xué),常會有對那些難以追溯的故事的嘆憾,總覺得自己太不懂得珍惜,覺得自己不覺之間已然失去了什么。能記得的,是我家在下雨時烙餅的鋸末火。那是昏黑的胡同巷子深處,白發(fā)蒼蒼的外祖母用一柄令箭樣的條鏟,撥著平時向木匠討來的鋸末。面餅的香味兒撲滿了小院。鄰居們都在小聲議論,孩子們則圍著不散——看著我們這家山東人的新奇吃法。那火微微的,火苗又小又柔,鋸末漫上后,甚至熄了似地?zé)熞膊幻?但不久,那柔柔的火苗又悄然爬了出來。像那鋸末火一樣,在我心底里和那些淡薄的記憶一起,也還有一點朦朧的光亮,像一苗慢慢燃著的,淡藍微黃的火。比如,似乎在上小學(xué)時,有一次聽姐姐說過:你的名字叫賽義德。雖然她僅僅說過這么一次,而且直至今日我都未曾問問母親這樁事——但這句話卻時隱時現(xiàn)地沉入了我的心底�，F(xiàn)在已經(jīng)無需向母親詢問了:我知道這是一個波斯語詞。元初經(jīng)略云南的政治家賽典赤贍思丁的名字中就有這個成分。據(jù)《史集》記載,這個名字是圣裔才用的,賽曲赤是一個真正的華族。再比如,還記得小時常見的外祖母獨自跪在墻前,微低著頭,神情艱忍[堅忍],口中默誦著什么。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時,她嘴角顫抖著,“主啊——”她喚道。她的這種舉動給我留下了烙刻般的印象�；蛘哒f,她傳達給我了一種痛苦的刺激[刺激]。水泥地板上,我想,她的膝蓋多疼吶。我長久地?zé)o法贊同她。我不承認這種無形的苦�！�—而現(xiàn)在,甚至在吐魯番的阿撒吾克甫,當(dāng)看到膝上綁塊膠皮,一爬一屈地從和田趕來朝拜圣徒墓的無腿的乞丐,我也不覺驚奇了……我甚至想,他們才算真正傳遞著清真的傳統(tǒng),而外祖母和我們這一支山東的回族卻改變得太多了。像我家那頑強地舐著熏得黑黑的鍋底的鋸末火一樣,這一苗微火也不熄地在我心里留存下來了。我長久地不能理解它和記住它,但我已經(jīng)意識到了。我想,這種心火并非專屬于回族兒童。這是一種普遍的、人類藉以[借以]相互區(qū)別的心理基礎(chǔ)。對于任何一個民族的兒童來說,他們原先并不懂得什么民族的情感,他們不過是從這萌芽般的小小火苗里意識到:這里有自己。但是,使人們尊重這種“自己”是一件極難的事。我相信每個北京城里的回族兒童都曾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在胡同里,在球場上,在因為蜻蜓、彈弓或者一張香煙盒折成的三角而發(fā)生的廝扭中,對手祭起了法寶:“小回回,奸又奸,拿根豬尾巴往家顛�！边@種開心的歌謠也像北京城的豆汁、鳥籠子、糖葫蘆一樣,世代相傳,源遠流長。它增添著老北京人飯后茶余的閑趣,也傷害著一批批本來可以更開朗、更光明的純凈童心。現(xiàn)在,我早對這種無可厚非的玩藝兒[玩意兒]充分原諒了。我甚至覺得,若是連這點東西也沒有了,世界也未免太不真實。歷史上,在民族集團之間,在統(tǒng)治者與人民之間也常常開這種玩笑的,開到血流成河的地步。蕓蕓眾生中萬相紛紜,這點事情又算什么呢。只是那心火的種子擊在侮辱的石上,它燃起來了。像許多回族少年一樣,我的性格也發(fā)生了形變。既兇蠻,又羞澀;既怯弱,又自尊。不過,那時的一切心理和作為,今天看來都顯得既愚蠢,又好笑。時間長了。我們雖然還被人們同體的世界。也許這片世界還是貧瘠的或是不發(fā)達的,但這里卻生存著許多優(yōu)秀的精神。在我們努力地企圖走向富裕、走向現(xiàn)代化和新的歷史的時候,我們應(yīng)當(dāng)用一切努力來發(fā)揚這些精神。我想,民族范疇內(nèi)的一切:無論是民族的研究還是民族題材的文學(xué),都應(yīng)當(dāng)有促進我們的民族之間相互了解的任務(wù)。我在小說《雪路》里寫到了人們之間缺乏了解的這種現(xiàn)實,也寫到了我們——無論哪個民族——必須互相依存、互相幫助著走完歷史安排的這條漫長道路的這更大的現(xiàn)實。我想,這種現(xiàn)實是深刻的和雄偉的,也充滿了感情和熱量。我們的民族文學(xué)應(yīng)當(dāng)描寫這條雄偉歷程上的奮斗,也應(yīng)當(dāng)揭示其中的矛盾和問題。在這征途的前方,我們會和我們的親人一起,用各種語言歌唱我們看到的一切和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