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門》是河北文壇的“三駕馬車”之一關仁山長篇巨著,是作者又一部以雪蓮灣為背景長篇典范作品。作品圍繞有上百年剪紙傳統(tǒng)的麥氏家族和遠近聞名的造船世家黃氏家族進行了全方位的描寫。作品的寫作真實入微地反映農村生活,以文學作品記錄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命運起伏,并能引發(fā)人們對當代農民問題的關注與思考。關仁山以冷峻客觀的筆觸描寫現(xiàn)實生活,努力關注當下生活,大膽直面社會問題,揭示社會矛盾,表現(xiàn)出一種直面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與勇氣。
《白紙門》是著名作家關仁山的長篇代表作品,收入了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而創(chuàng)立的集合了近百名當代著名作家經典代表作品的大型文學工程——《共和國作家文庫》。故事圍繞有上百年剪紙傳統(tǒng)的麥氏家族和遠近聞名的造船世家黃氏家族展開,真實入微地記錄了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命運起伏,并能引發(fā)人們對當代農民問題的關注與思考。
關仁山,男,滿族,當代文學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創(chuàng)作室主任,與作家何申、談歌被文壇稱做河北“三駕馬車”之一。
臘月的雪,瘋了,紛紛揚揚不開臉兒。烈風催得急,抹白了一片大海灣。白得圣潔的雪野里零零散散地泊著幾只老龜一樣的舊船。疙瘩爺把腿盤在炕頭,屁股上坐著一個紅海藻做的圓墊子,烤著火盆兒,吧嗒著長煙袋,瞇著渾黃的眼眸瞄了一眼門神,把目光探到窗外;臎龊┥蠅褐鴮訉盈B疊的厚雪,撩得他猛來了精神兒。他心里念叨打海狗的季節(jié)到了。他別好徒弟梭子花送給他的長煙袋,挺直了腰,擰屁股下炕,從黑土墻上摘下一支明晃晃的打狗叉。叉的顏色跟大鐵鍋一個模樣。他獨自哼了幾聲閏年謠,拎起拴狗套,披上油脂麻花的羊皮襖,戴一頂海狗皮帽子,甩著胳膊,撲撲跌跌地栽進雪野里。
云隙間,一只鷂鷹,躲著雪片兒,搖著飛。
野地里的雪,一層層地厚著。兩溜兒深深的雪窩兒,串起空曠海灘上的無數(shù)道雪坎兒。疙瘩爺腳下一跐一滑,走不大穩(wěn),覺得雪窩兒深得像是挖地三尺。夜色清涼,冷透了的寒氣,直往骨縫里殺。滾了幾步遠,疙瘩爺忽然不動了,斜臥在一艘凍僵的古船板上。爬滿粗硬胡楂的嘴巴噴出一團哈氣,就拽起拴在腰上的酒葫蘆比畫兩下,錐子似的小眼睛依舊盯著沉靜的遠海。白騰騰的,除了雪還是雪,就像夏日海上發(fā)天的浪頭一樣白。他無聲地笑笑,感到一種空落,只有嘴巴尋著酒葫蘆對話。多久又多久,有遙遙的狗在吼,他的老臉快活得就像開霧。
雪蓮灣打海狗,出自乾隆年間。小年兒的雪親吻冰面時,海狗才偷偷摸摸地往岸上擁。毛茸茸的身子一擁一擁地爬,模樣有些像海豹,又不同于海豹。海狗哪塊兒都是寶,肉可食,皮可穿,若是碰準公海狗臍,算是剜個金疙瘩了。那是一種極珍貴的藥材。但不是有個人樣兒就能干的營生。險著哩,數(shù)數(shù)東海灘林子里的漁人墓廬,多一半兒跟海狗有死仇。疙瘩爺大名叫麥連生,是七奶奶的兒子,出自白紙門家族。麥家還是打海狗世家,他的祖先都是雪蓮灣出了名的打狗漢子,人稱“滾冰王”。這個在大冰海上自由滾動與海狗較量的強者家族著實地榮耀。雪蓮灣人吃海上飯,船是他們捕撈作業(yè)的重要工具。海上兇險無比,常常使?jié)O人陷于危險境地。就像娘常念叨的:“半寸板內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閻王!彼跃瓷竦臍夥蘸軡庥,有關“門”的福禍的禁忌常常使人保持經常性的警惕。為了避邪保平安,雪蓮灣家家戶戶才搶著糊了白紙門。白紙門上貼著七奶奶剪的“鐘馗”門神。為此村里開過現(xiàn)場會。雪蓮灣的白紙門有一個流傳很久的風俗。古時候發(fā)海嘯,雪蓮灣一片汪洋,七奶奶的先人會剪紙手藝,平時就在門板上糊上剪紙鐘馗,家家戶戶進水,唯獨七奶奶先人家里沒有進海水。這下就把白紙門傳神了,家家戶戶買來白紙,請七奶奶先人給剪鐘馗。明眼人一看,雪蓮灣家家戶戶都是一色白紙門了。風俗漸漸演化,誰家男人死了就摘左扇白紙門隨同下葬,那扇門就黑洞洞地空著,等女人走了再摘右門跟隨女主人下葬。新人入住這所房子,重新?lián)Q上門,貼上七奶奶的剪白紙鐘馗。外鄉(xiāng)人到雪蓮灣走親戚,若是看見誰家沒有左扇門,就馬上明白這家死了男人,女人守寡;右扇門空空的,就會知道這家沒了女人是個光棍。久而久之,這個風俗就傳下來了。
疙瘩爺喜歡娘做的門神,為此,冷落了“十三咳”。疙瘩爺永遠記著爺爺?shù)哪,爺爺教他打海狗,看著爺爺肩扛海狗“喊海”時的賞燈之夜。那是很久遠的年月,爺爺把拿命換來的海狗交給老族長時,村頭老歪脖樹下響徹了擊鼓般的掌聲,鮮鮮亮亮。隨后點燃一盞盞各式各樣的燈籠,亮了一街。最后老族長親手點上一盞貼“牛”字樣的屬相燈鄭重交給爺爺。爺爺將屬相燈高高地舉過頭頂,繃臉不笑,心里卻塞滿了蜜罐兒。這是雪蓮灣人自古以來最高的獎賞。后來不久,老牛般強壯的爺爺,野野的一身鐵肉,卻讓海狗咬傷了,挺到第二年頭伏雨就咽了氣。白紙門也沒能保住爺爺?shù)拿榇烁泶駹敵鸷藓9,仇恨卻使他獲得了冷靜。
如今,疙瘩爺?shù)母觳惨脖缓9芬ё咭豢谌,這塊傷疤像一只青色海螺殼。他這個冰上的鬼,若是腳步疾,也早溺了埋了,那樣就沒辦法跟好友過龍帆節(jié)了。在他的眼睛里只凝固了一個永恒的仇恨、嘲諷和挑戰(zhàn)……雪片子猛猛地裹了疙瘩爺?shù)纳碜,讓疙瘩爺覺得是襲來了祭潮。海封得好死,年年封海海狗都不上岸。分大年兒和小年兒。今年是小年兒,狗日的遲早要露頭兒的!疙瘩爺想。
天地一暗,潮就爬來了。鷂鷹靜靜立在一塊雪坨上東張西望。不多時,冰層底下擠出呼隆呼隆的聲如裂帛的脆響,猶如夏天海里亂航。響聲里夾了隱隱約約的“嗷呵——嗷呵”的犬叫聲。疙瘩爺躲避的雪坎子,就是夏天老船掛旗的地方。他興奮得小眼睛里充了血,扭頭時,驀地看見幾步遠的雪崗兒頂端黑糊糊地袒露著什么。他這才恍然明白狗日的遲遲不上岸的原因,是它見不得一絲大地的影子。海狗若是見了黑東西,掉頭就會逃跑的。疙瘩爺滾過浮雪,爬上那道雪崗兒,托一塊雪團團兒,蓋住了被風吹禿的地方,然后斜著小眼睛尋著嘎嘎裂響的冰面。他調動了多年獲得的嗅覺和聽覺經驗來捕捉著冰面細小的變動。是的,海狗會來的,它們跟人一樣,在尋找愛,享受它們的生活;同時也在尋找搏斗,顯示勝利或者失!這在他的心里不知不覺漸漸溫馨起來。
寒風澀重,滾地而來。疙瘩爺灌了一口雪粉,咂吧咂吧。
俄頃,碎月兒游出來了,像一塊冰僵在空中。百米遠的裂冰上蠕爬著一個碩大的白糊糊的東西。疙瘩爺揉揉眼睛,活動一下凍僵了的手腳,哈腰輕跑過去。當他辨認出是一只大海狗時,就迅疾趴倒,匍匐著動,身下磨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個時候,要是有個活套兒甩過去,海狗就徹底栽了。他又爬了幾步遠,鉤頭趴在雪坎兒后面不動了。再灌幾口老白干酒,熱辣辣的,身上的筋脈就活了,老胳膊老腿兒也頓時來了靈氣兒。黃毛大海狗也不爬了,抽了幾聲響鼻。海狗像嗅了人的氣味,抬起帶有花斑紋的毛毛頭,撲閃著惶恐、善良而灼人的藍眼睛。忽地,老海狗急促喘息著往回爬。疙瘩爺細細審視,瞧定這是一只肥碩的母海狗。棕毛稀稀的肚皮下蠕動著兩只可愛的小海狗。兩個類若天使般的小精靈不明真相地哀哀叫著。疙瘩爺霍地爬起,身上好像長了一片芒刺,螃蟹似的橫著身子堵了海狗的退路。
頓時啞靜了三分鐘。
海狗眼前黑了景兒,扭了頭“撲”一聲,將一只小海狗頂出三步遠,小海狗滑溜溜滾進一張一合的冰縫,濺起清晰熾白的咔嚓聲。再頂下一個,雪粉刺得疙瘩爺?shù)膬裳鄄[縫上了。等他睜開眼睛,已經來不及了,就凄厲厲嘆一聲:“呼——”母海狗閉了眼,耷拉頭,死死護著小海狗。然后就一動不動了,宛如悄然拱出的一座雪雕。
疙瘩爺孤傲地站在雪梁子上,等著母海狗的拼死騰躍。他著急啊,然而母海狗沒有動作。僵持許久,母海狗緩緩抬起頭,憐憐地乞望著疙瘩爺惱怒的血眼。疙瘩爺?shù)纳眢w像是生了一股厭氣,攥叉的手瑟瑟地抖了?匆娔负9费劾镆绯鲆坏蔚蔚臐釡I,疙瘩爺雙腿一軟,愣了,悒怔怔地圍著海狗兜圈兒。疙瘩爺腳下的棉靰鞡汩汩地踩進深雪里,脆脆地響。母海狗幾乎在驚悸的“吱吱”聲里癱軟如泥。疙瘩爺替海狗悲哀,它沒了神秘,沒了尊嚴,僅僅剩下一種溫情脈脈的傷感。疙瘩爺?shù)男馗C兒幾乎要憋炸了,厲厲地吼:“狗日的熊樣兒,出招兒哇!”
母海狗悲戚戚地喘息,如秋風吹落的一團黃柚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