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縫中射擊

　　李納德湯普森


　她從一扇開著的門走進了外面一間辦公室，室中堆滿了書籍和散著的紙張，幾個威士忌酒瓶躺在角落里，電燈上面沒有燈泡，陽光從壞了的窗簾中射進來，室中的空氣混濁不堪。
　　她看見一個人伏在里面一間辦公室的桌子上，頭彎在手臂中，一只空瓶在他手臂旁。
　　她把他的肩膀搖了搖，只見他把頭抬了起來，口中咕嚕幾下，又把頭低了下去。
　　“葛萊先生！”
　　他很快地把頭豎了起來，血紅的眼珠，向她望著。他那一身高貴的衣服，現(xiàn)在已經(jīng)皺折不堪，而且上面都是酒漬。蓬亂的頭發(fā)，紅著眼睛，笨拙地張著口，他這副樣子看上去已有50歲了，可是實際上他只有40不到。
　　“我！哦？”他揉著眼睛。
　　“你是不是威廉葛萊，專辦刑事案的律師？”
　　他瞪著她，接著大聲地笑了起來。
　　“是啊，我是葛萊，專替搶劫殺人犯辯護的‘著名’律師。你在我‘高貴’的辦公室中坐下來好嗎？”
　　他揮著手向他的簡陋的辦公室指了一下，又說：“你是不是一個作家，想把葛萊一生的命運寫下來？”
　　她搖著頭。
　　他又喃喃道：“我啊好像已沒有香煙了。你有？”
　　她給他一只銀制的煙盒。他開了煙盒抽了一根香煙含在嘴中，她又把打火機替他點上了，他嘆了口氣伸著腰。
　　“唉，你需要什么？寫悲劇的材料？還是來趕我出這辦公室？”
　　“我要你接一件案子�！�
　　他慢慢地拿下了香煙，撅著嘴唇。
　　“你瘋了，我已完了，你不看報紙嗎？葛萊是個呆蟲，一個酒鬼，他的腦子早沒有用了�！�
　　“別的律師都說這已沒有希望，我到過你從前合作的律師那里，他笑著叫我來見你�！�
　　“你不知道他在笑話我嗎？你做什么……”
　　她點了一支煙，“我曾聽說過你，別的律師沒有辦法的案子你總有辦法的，你現(xiàn)在究竟怎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曾經(jīng)是一個有本事的律師，而我仍相信你能干些奇跡出來�，F(xiàn)在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他用舌頭舔著嘴唇。
　　“謀殺案？”
　　她點點頭。
　　他把頭慢慢地?fù)u著，眼中閃著光。
　　“你不要白費時間，我已有兩年多沒有出庭了。再出起庭來定會受人訕笑�！�
　　“從前也一樣有人訕笑你的�！�
　　“是啊，從前我會嘲笑他們�！�
　　她倚在椅中停頓一下又說：
　　“你如果接受這樁案子，我愿意付給你一萬元�！�
　　他稍稍地把眉毛揚了一下。
　　“你真的這樣著急嗎？”
　　“你把案子接受了便自然會知道�！�
　　“不，一萬元錢我也不會再出庭，我已失去了智慧和技巧�！�
　　她把香煙擲在地板上，又用腳去踏熄了。
　　“很好，我同你商定，你先把案子的內(nèi)容看了，如果你愿接受，你就接受，我再付你一星期100元的薪水，其余的開銷都由我來。”
　　“那太笨了，”他說著把手叉入他的灰發(fā)中，打著呵欠，“好的，不過我要能隨時放棄受理這案子�，F(xiàn)在你替我買一頓飯好嗎？我早已宣告破產(chǎn)了�！彼�笑著。
　　她站起身來。
　　“我們到什么地方去吃飯？”
　　……
　　葛萊啜著最后一口咖啡時，已顯得好多了，連喉音也恢復(fù)了從前的洪亮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吃了你的飯，你可以將案件的內(nèi)容講給我聽�！�
　　她燃起一根紙煙，皺皺眉說道：
　　“我不是說故事專家，所以我先把基本的事實說明。我的丈夫?qū)⑹芨叩确ㄔ簩徟�，罪名是謀殺一個姓雷恩的醫(yī)生。那醫(yī)生是個精神學(xué)家，他正在治療我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病癥，而我的丈夫竟妒忌起來。他聲言這治療療程太久，他約好那醫(yī)生10點鐘等著他。他準(zhǔn)時去訪時被引入了接待室，醫(yī)生的女助手便走進她自己的辦公室中，她忽然記起了什么東西又回到接待室中來，那時我丈夫手中正握著一枝手槍。她奔進醫(yī)生的辦公室，只見醫(yī)生伏在桌上，頭上有一槍洞，死了�！�
　　“后來呢？”
　　“我丈夫喊著說：他并沒有做那事。醫(yī)生的女助手，便叫了警察來。他們問了許多話，知道我丈夫是那天第一個去見醫(yī)生的，而且在那接待室同醫(yī)生的辦公室中，只有他同醫(yī)生二人。他們得出結(jié)論，說我丈夫到那邊去是預(yù)謀殺人的。他們把他拘押起來�！�
　　葛萊把咖啡杯推開了。
　　“你丈夫怎么說？”
　　“他聲言他靜坐在接待室的時候，聽到一種聲音。接著有人在呻吟，他跑到辦公室中去一看，雷恩醫(yī)生已死了，他穿過接待室想去告訴女助手時，看見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有一支槍。他剛把它拾起，就看見衛(wèi)斯理小姐那女助手開門進來。他知道情形對他很不利，他就告訴她并沒有做這件事。警察來時他告訴他們我剛才說的這些�！�
　　“他到底有沒有罪？”
　　“如果他沒有罪，你要替他證明；如果他有罪，你要替他設(shè)法開脫�！�
　　他摸著指上廉價的戒指點著頭。
　　“好，現(xiàn)在讓我們把這事研究一下。衛(wèi)斯理小姐肯不肯宣誓說，應(yīng)接室中只有你丈夫一人？法庭方面是不是只有她一個證人？”
　　“不，我想事情不至于這樣惡劣。那邊還有一個男書記，一個醫(yī)院的送貨員，那送貨員正送東西來，在外面一間辦公室中�！�
　　“等一下，我要把這先弄清楚。按照次序上講，如果我要去見那醫(yī)生，我是不是先要經(jīng)過一間辦公室同接待室，再到最里面的醫(yī)生的辦公室？”
　　“是的，是這樣的程序�！�
　　“那么接待室有幾道門？醫(yī)生的辦公室呢？”
　　“應(yīng)接室有兩個門，一扇到外面的辦公室，一扇通醫(yī)生的辦公室。醫(yī)生的辦公室只有一扇，就是那通到接待室中來的�！�
　　他皺了皺眉。
　　“這很不利，說下去�！�
　　“那醫(yī)院的送貨員在外面的辦公室中看著我丈夫到那里的，當(dāng)衛(wèi)斯理小姐忘了什么東西回進來時，他也在那里。”
　　“那么現(xiàn)在有三個證人：送貨員，男書記，衛(wèi)斯理小姐。”
　　“是的，他們都證明我丈夫同雷恩醫(yī)生單獨在一起，警察到來的時候。除了他們也沒有別的人，所以雷恩醫(yī)生的辦公室中不會有人躲在里面射死他的�！�
　　“換句話說，你丈夫是唯一殺死雷恩醫(yī)生的人�！�
　　她點點頭。
　　“窗戶怎樣？他的辦公室是不是在底層？”
　　“那便是我丈夫唯一的辯護，這三間都在雷恩醫(yī)生私宅的最下層。這是五月的天氣，我丈夫是背著那唯一的窗戶坐著的，他聲言一定有什么人從窗外射進醫(yī)生的辦公室�！�
　　“你再仔細(xì)地把窗戶同門的位置說一下�！�
　　“這樣的，如果你站在接待室通外面的一間辦公室的門上向雷恩醫(yī)生的辦公室望去，那么接待室中的窗便在你右手墻上的正中，雷恩醫(yī)生辦公室的門便正在你面前�！�
　　“醫(yī)生的辦公桌在哪里？”
　　“在進門的左遠角，斜對著門，那門開向接待室的，同墻成一直角。”
　　葛萊在臺布上把草圖畫了下來。
　　“這樣說，如果有人從窗外射進雷恩醫(yī)生的辦公室，那子彈必須穿過那道門的�！�
　　“是的，可是門上并沒有槍洞。”
　　他笑了笑。“我相信沒有別的律師會接受這案子吧？這里除了你丈夫外，沒有第二人可能是兇手了�！�
　　“你準(zhǔn)備怎樣？”
　　“預(yù)審時誰代表你的丈夫？”
　　“他的幾個法律顧問，不過他們已拒絕再正式出庭了。”
　　“我要同他們談話�！�
　　“你……你準(zhǔn)備接受這案子？”
　　“我決定接受這案子。他現(xiàn)在已遭拘禁了嗎？”
　　“是的，自警局正式起訴，以后便把他拘了起來，而且不準(zhǔn)保釋�！�
　　“我正在奇怪，你為什么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嘆了口氣。“我倒忘了，我姓馬盧達，名露易絲馬盧達；我丈夫叫尼爾斯馬盧達�！�
　　“他是不是偵探小說作家？”
　　她點點頭。
　　他皺皺眉，把話題引開了�！八�招供過些什么？”
　　“沒有。他的律師們告訴他不要說什么，只要否認(rèn)自己有罪�！�
　　“什么時候正式開庭？”
　　“一個星期以后�！�
　　他把煙蒂丟入盆中，咆哮起來。
　　“這是詭計，你說給我日薪100元，而現(xiàn)在一共只有一星期的時間�！�
　　她不說一句話，半掩著眼皮，葛萊又說下去：
　　“只給我一星期來準(zhǔn)備這案子。我正需要大量錢，而且今天就要。我需要助手，雇用私家偵探們，你不要向任何人說起你已委托了我，我在開庭以前，要見你丈夫，大概在開庭的前一天�！�
　　“這是件不尋常的案子，你是不是花些時間教唆我丈夫或是……”
　　“這是件不尋常的案子，讓我進行我自己的事。你準(zhǔn)備好付罰金，我看起來定會被處對法庭輕蔑的罰金，而且不止一次�！�
　　她并沒有問下去，只點點頭。
　　他站了起來�！伴_一張5千元的支票，馬上就能支取的�，F(xiàn)在我給你一些警告，我不是你的辯護律師，我是你丈夫的辯護律師，我不能為了救他而誣害別人，即使你也不能�！�
　　她拿出一本支票簿簽了。
　　女侍者把賬單遞過來時，也是馬盧達夫人支付的。
　　“你現(xiàn)在將做些什么？”
　　“買一盒香煙再說�！彼�笑著說。
　 法庭上擠滿了人。每一個在場的人，從第一排上的一個機器工人起至望著時鐘的檢察官止，都猜不出誰要來辯護這案子。一個獄警說，前一天有個“窮光蛋”曾來探過監(jiān)，那人便是辯護律師。
最后法庭的大窗，因里面空氣悶熱全被開了，連大門也開著。有人從回廊中走了出來，向法庭的前面走去，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
　　葛萊的外表比“窮光蛋”的雅號差得遠了。一套高貴的灰色衣服，襟上一朵白色玫瑰，深藍色的領(lǐng)帶，20塊錢的襯衫看上去已是一個富有的商人了。他擦過馬盧達夫人的座位坐到被告的旁邊去。
　　本區(qū)律師亞博，這案子的檢察官，走向葛萊的桌子。他用一只大手抓住了桌子問。
　　“你是威廉葛萊嗎？葛萊是個年輕人啊……哦，對不起。我已記不起你的面孔了�！�
　　葛萊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個熱水瓶來放在桌子上，他說：“酒精會改變一個人的�！�
　　亞博躊躇了一下，摸著表鏈。
　　“葛萊，你一定瘋了，這件案子馬盧達是唯一的兇手，你如果想恢復(fù)從前的聲名，你一定要懊悔受理這件棘手的案子，這是很明顯的�！�
　　法官室的門開了，亞博忙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湯普森法官看上去雖很莊嚴(yán)，可是并不令人畏懼。他瞧著起立的人們，目光注視著笑容滿面的葛萊。他拿起眼鏡帶上。
　　“為便于法庭記錄起見，請被告律師報告他的姓名�！�
　　“威廉S葛萊�！�
　　法官的眉毛微皺一下，便坐了下來。
　　亞博先開始他的開場白。他把案情簡括地向陪審官報告完了后，又說：
　　“……這絕不是出于自衛(wèi)，被告簡直是殘忍，這里可以證……”
　　葛萊旋過頭來，輕聲地問他自己所代表的被告：“你寫的小說有沒有形容得這樣糟？”
　　有人竊笑著。
　　亞博停著說不下去，但決定不去理他，最后他說：“現(xiàn)在的證據(jù)都表示尼爾斯馬盧達是唯一可能殺死雷恩醫(yī)生的人�！�
　　第一個證人被叫了進來。
　　衛(wèi)斯理小姐宣過誓后，亞博把手插在袋里，問道：
　　“你是不是雷恩醫(yī)生的助手？”
　　“是的，我已替他做了4年了�！�
　　“請你將本年5月15日在雷恩醫(yī)生的辦公室所發(fā)生的事向庭上解釋一遍�！�
　　葛萊跳了起來。
　　“反對。亞博先生只能叫她‘述說’事情的經(jīng)過，他不能叫她‘解釋’。”
　　湯普森法官點點頭，向亞博說：“你把問句重擬一下�！�
　　亞博漲紅了臉，聳了聳肩重又說道：
　　“好的，你把事情‘述說’一遍�！�
　　“這樣的，兇案發(fā)生的前一天，雷恩醫(yī)生告訴我他出事那天早晨要會見一個人，平常這是開始接見第一個人的時間，9點55分馬盧達先生按了門鈴，我便引他到接待室中�！�
　　“你對被告說些什么？”
　　“我告訴他雷恩醫(yī)生很忙，等他看完一些記錄便會見他的。”
　　“那天被告是不是第一個來見雷恩醫(yī)生的？”
　　“是的�！�
　　“雷恩醫(yī)生的辦公室中是不是只有雷恩醫(yī)生一個人？”
　　“是的�！�
　　“接待室通往雷恩醫(yī)生辦公室的門是否開著？”
　　“是的，那門開直了的。”
　　“你是不是說同墻成一直角？”
　　“是的�！�
　　“你把被告引進應(yīng)接室后做些什么？”
　　“我回到外面的辦公室來，隨手把門關(guān)上，送貨員剛送貨來，我便去點收卡車中的貨物�！�
　　“送貨員在馬盧達先生進來時是否已在？”
　　“是的�！�
　　他叫她說下去。
　　“我走向卡車去的時候，記起雷恩醫(yī)生還沒有把貨物的錢給我。所以我又回進屋子去，我去開接待室的門�！�
　　“你看見什么？”
　　“馬盧達先生背對著我，手中握著一支槍�！�
　　“你怎樣？”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所以我奔入了雷恩醫(yī)生的辦公室。雷恩醫(yī)生坐在辦公桌前頭向前俯著，他已死了。頭部有一處‘槍’洞，血流向他的脖頸。”
　　“反對，”葛萊呼叫著，“這證人并不知道那洞是‘槍’洞。她只是想象而已，事實上除了槍彈有很多別的東西也能同樣地穿過皮膚的。她沒有資格說這話，除非她目睹槍彈射出來�！�
　　湯普森法官想了一會兒，向證人說：
　　“下次避免‘想象’的話�！�
　　她笑著點點頭。
　　“是，大人，而我想葛萊先生一定是很笨的�！�
　　葛萊跳了起來，幾乎把熱水瓶摔到地上去。
　　“我想，”他咆哮著，“衛(wèi)斯理小姐最好把她的嘴閉起來�！�
　　法官站了起來，陪審官張大了眼睛，衛(wèi)斯理小姐的嘴唇動著說不出話，亞博笑著望著法官。
　　法官宣布：“你要受100元罰金處分。”
　　“為什么？”葛萊反問著。
　　“為什么？對庭上不敬�！�
　　葛萊把手臂叉了起來。
　　“我拒絕繳付罰金�！�
　　新聞記者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