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后宮之中,上演過太多恩寵枯榮、起起落落。妃嬪的命運(yùn),如同懸崖邊的稻草,再聰明的打算,再陰險(xiǎn)的算計(jì),倚望的都不過是圣意陰晴。
她是如懿,曾經(jīng)的烏拉那拉青櫻,景仁宮皇后的侄女。
敏感的身份讓她比旁人多了幾分隱忍自持。得意時(shí)不敢自傲,囹圄中有他一句“如懿,你放心”——縱使帝王之愛從來身不由己,她心足矣。
然而,是非從來不肯饒她。
妃子接二連三孕產(chǎn)不利,貼身侍女倒戈,種種證據(jù)皆指向如懿……若被人這樣精心設(shè)計(jì),又如何還有轉(zhuǎn)圜機(jī)會?
當(dāng)初緊握她手讓她“放心”的人已不愿多看她一眼,等待她的將是無盡蕭瑟的冷宮……
是巧合,抑或另有內(nèi)情?
是認(rèn)命,抑或絕地反擊?
如懿,如懿,如何在波詭云譎的后宮中自保周全?
推薦購買《后宮·如懿傳》 后宮小說始祖、全國熱播電視劇《后宮?甄嬛傳》續(xù)篇, 流瀲紫再造古典完美主義巔峰! 一部后宮女人的生存史詩, 一個由帝王恩寵所牽系的權(quán)謀旋渦! m墻深深,壁影朱紅,嬌媚顰笑間,是什么在如汐暗涌……
流瀲紫,生于詩書簪纓之地——浙江湖州,以一部文采斐然、機(jī)關(guān)算盡的《后宮?甄嬛傳》名動網(wǎng)絡(luò),被譽(yù)為“后宮小說巔峰之作”,并親自擔(dān)綱同名電視連續(xù)劇的編劇,一舉造就她國內(nèi)類型小說名家、知名新生代編劇的地位。她精詩詞、歷史,好武俠、言情,頗為深厚的古典文學(xué)積淀使她的小說語言典雅婉約、柔美細(xì)膩;筆下人物性格鮮明豐滿;作品每每充滿復(fù)雜的矛盾沖突,情節(jié)跌宕、懸念叢生,F(xiàn)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類型文學(xué)創(chuàng)委會副主任。
第一章 延禍
第二章 喜憂
第三章 流言
第四章 春情
第五章 三雕
第六章 驚蟄
第七章 伏變
第八章 前事
第九章 無路
第十章 冷苑
第十一章 幽居
第十二章 空谷(上)
第十三章 空谷(下)
第十四章 舊愛
第十五章 端慧
第一章 延禍
第二章 喜憂
第三章 流言
第四章 春情
第五章 三雕
第六章 驚蟄
第七章 伏變
第八章 前事
第九章 無路
第十章 冷苑
第十一章 幽居
第十二章 空谷(上)
第十三章 空谷(下)
第十四章 舊愛
第十五章 端慧
第十六章 嬿婉
第十七章 相慰
第十八章 蛇禍
第十九章 暗涌
第二十章 心志
第二十一章 玉鐲
第二十二章 重陽
第二十三章 火焚
第二十四章 雙毒
第二十五章 復(fù)生
第二十六章 嫻妃
第二十七章 恩寵(上)
第二十八章 恩寵(下)
第二十九章 事破
第三十章 貓刑
第一章 延禍
四周靜得有些駭人,偶爾穿過庭院的風(fēng)聲,像不知名的怪物隱匿在黑暗中發(fā)出的低沉的嘶鳴。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頭的震撼如驚濤駭浪,沖得如懿微微踉蹌一步,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微張的嘴,將那幾乎要噴涌而出的驚呼死死扼住。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卻腹大如斗,整個腹部泛著詭異的青藍(lán)色。更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長著一男一女兩副特征。
皇帝嚇得雙手一顫,幾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王欽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臉懼怕,雙手哆嗦著不知該如何處理手中的孩子。皇后一時(shí)也看清了,驚得低呼一聲,花容失色,大為驚懼,緊緊攥住了皇帝龍袍的袖子。如懿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否亦如皇后一般難看,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突突地用力跳著,仿佛承受不住眼前所見似的。她與皇室羈絆多年,雖也知道后宮孕育子嗣往往艱難,孩子多有夭折,可是大清開國百年,從未有過這樣的駭事!
那孩子,分明有一張與別的嬰兒無異的面孔,小小的潮紅的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他的身體在襁褓里蠕動著,并未覺得自己與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墒撬菩畚幢妫@世駭俗。
里頭隱約響起女人昏迷醒來后疲倦的聲音:“孩子,我孩子呢?”
皇帝的身體劇烈一震,像受了什么無法承受的力量似的,死灰般的面龐上唯有一雙驚恐而哀傷的眸子,那雙眸子里的哀傷因?yàn)橛|及孩子的面容而如遇見寒雪的青瓦間的冷霜,轉(zhuǎn)瞬被覆蓋不見,只余下刺骨寒冷的驚恐與嫌惡。
女人的聲音在里頭再度響起,帶著期盼與希望:“把孩子抱來我看看……”
一片靜寂,沒有人敢回答。
皇后迅疾反應(yīng)過來,帶著冷冽的決絕。她轉(zhuǎn)首,發(fā)髻間一點(diǎn)銀鳳垂珠的流蘇簪閃過一絲寒星般的光芒,劃破深藍(lán)至抹黑的天際,轉(zhuǎn)瞬不見。她的語氣沒有任何柔軟與遲疑,決絕道:“皇上,這是孽障,是不祥的妖物,絕不能留!”
皇帝微微一怔,茫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皇后旋即看著王欽,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訴所有人,玫貴人生下的是個死胎,死胎不祥,立即埋了它!”她說到那個“它”字時(shí),冷漠而不帶任何感情,仿佛那個孩子,就是一個不值一顧的小小牲畜,隨時(shí)可以將他鮮活的生命掐去。
如懿實(shí)在有些不忍,低聲道:“皇上,這孩子也沒有別的問題,只是多了……不如請?zhí)t(yī)看看,看能不能除去其中多余的那個……”
皇帝看著孩子小臉粉紅的憨態(tài),一時(shí)也有些動搖。皇后立刻轉(zhuǎn)過臉來,照著如懿的臉便是一耳光。那耳光來得太快,幾乎叫人反應(yīng)不過來,如懿硬生生受了這一巴掌,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勝過了一切痛楚;屎罄淅淇粗,那雙眼睛如養(yǎng)在清水寒冰里的一雙黑鵝卵石,看著清透烏黑,卻有讓人渾身一凜的徹骨寒意:“嫻妃,你做錯什么事說錯什么話本宮都不會怪你。但是這一巴掌,你要好好記住,這個孩子是不祥的孽障妖胎。你若再容旁人知道,流傳出去傷害圣譽(yù)與大清的祥瑞,本宮就是殺了你也不為過!
臉上的傷痛一點(diǎn)一點(diǎn)逼到肌理深處,痛得久了,沒有挨打的另一邊臉孔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觸覺,仿佛是滴水檐下的冰柱一點(diǎn)一點(diǎn)化下水來滑在面頰上,冰得寒毛倒豎,凜冽刺骨。她明白那孩子是救不得了,也不敢捂著臉,只得屈膝欠身:“臣妾失言,請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揚(yáng)了揚(yáng)臉示意她起來;实鄱硕ㄐ纳,仿佛找到了主心的一縷神魂,極力平靜著問:“既然如此,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微微欠身,語氣恭和而安穩(wěn):“玫貴人不幸,誕下死胎,無福為皇上綿延后嗣,還請皇上節(jié)哀。但愿玫貴人來日有福,還能為皇家開枝散葉,再續(xù)香火!被屎箢┝艘谎弁鯕J懷中的孩子:“既然是個死胎,就好好處置了吧。王欽,這件事不許再有其他人知道。至于已經(jīng)知道的人,除了本宮、皇上和嫻妃,就是你了!
王欽悚然一凜,立即答應(yīng)道:“是。奴才明白了。”
如懿看他轉(zhuǎn)身離去,心下亦明白,這個孩子,斷斷是活不了了。
皇帝疲倦地?cái)[擺手:“皇后,你和嫻妃去安慰一下玫貴人吧,朕累了!
皇后知道皇帝此時(shí)并不愿與玫貴人相見,或許此后,皇帝都不會再想與她相見了,于是便溫婉勸道:“皇上累了一晚上,一定也倦了。不如去臣妾宮里稍事休息,臣妾準(zhǔn)備了一些五仁參芪湯,原是留著自己喝安神的,皇上趕緊去喝一碗定定神吧。”
皇帝的目光掃過如懿的面龐有些歉意:“那朕先去皇后宮中了!
如懿亦知,今晚皇帝心里一定不好受,皇后萬事穩(wěn)如泰山,皇帝在她那兒亦是好事。于是她欠身相送:“皇上安心歇息,臣妾會與皇后娘娘好生安慰玫貴人的!
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去;屎罂戳巳畿惨谎,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溫言問:“痛不痛?”
如懿身體微微一縮,有些難以抑制的畏懼,忙道:“謝皇后娘娘關(guān)懷,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皇后嘆口氣道:“方才那種情況下,這個孩子是斷斷留不得了。萬一皇上起了不舍之心,一時(shí)難以決斷,往后日日看到那孽障,豈不更加煩心。且事情一旦傳出去,這不男不女的妖孽,會讓皇室蒙上何等羞辱?還是快刀斬亂麻的好!
如懿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誰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喉頭又酸又脹,語氣卻竭力維持著平和從容:“是,臣妾受教,是臣妾糊涂了。”
永和宮寢殿內(nèi)的哭鬧聲越來越凄厲,是玫貴人,急著要看她的孩子卻無人應(yīng)對后的焦灼與不安。皇后嘆口氣:“走吧,如何勸住她,這便是咱們的事了!
如懿跟著皇后推門進(jìn)去,布置得精致秀雅的寢殿內(nèi)頗有琴書靜韻,仿佛在那份喧囂的恩寵之下,蕊姬亦有著一份自己的清新雅致,贏得皇帝的垂眸?墒谴藭r(shí)此刻,殿中沉積的百合香氣味底下?lián)街鴿庥舨煌说难葰夂统蹦伒膩碜援a(chǎn)婦頭頂與這個季節(jié)格格不入的大汗淋漓的味道。
皇后與如懿甫一進(jìn)殿,便見玫貴人驚慌失措地掙開宮人們的扶持,從床上跌爬下來,滿面淚痕地?fù)涞乖诨屎竽_下,泣道:“皇后娘娘,他們不讓臣妾見孩子!他們都攔著臣妾!”她的慌張與不安明白無誤地鋪寫在她娟麗清秀的面孔上!盎屎竽锬铮嬖V臣妾,孩子是不是不大好?”皇后短暫的沉默讓她有些慌不擇言,“長得難看些不要緊,只要是全的,全的;屎竽锬铮⒆硬粫绷耸裁窗?”
怎么會缺?分明是多了些許不該有的東西。
皇后伸出雙手扶住她,緩緩地道:“玫貴人,你要節(jié)哀!彼骋谎廴畿,如懿會意,只得道:“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噬戏愿,立刻送孩子……回去了!
玫貴人渾身打了個激靈,像是有驚雷從她頭頂毫不留情地碾過,驚得她渾身戰(zhàn)栗不已。她癱軟在地,哭號不已:“不會的,不會的!孩子生下來的時(shí)候,我還明明聽到他的哭聲,怎么會是個死胎呢?”
“玫貴人,你當(dāng)真是聽錯了。孩子一生下來就是沒了氣息的,怎么會哭呢?”皇后憐憫地看著她,然后緩緩地目視宮中諸人,“你們當(dāng)時(shí)都在玫貴人身邊,告訴玫貴人,孩子是不是生下來就是沒有聲息的?”
皇后的目光和緩如往日,可是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不跪下,俯首低眉道:“是,皇后娘娘說得是,還請貴人節(jié)哀!
如懿低低道:“你要是傷心,不如請寶華殿的師父來誦經(jīng)祈福,也好送孩子早登極樂!
玫貴人在淚眼蒙眬里醒過神來:“請皇后娘娘好歹告訴臣妾一聲,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皇后微微一怔,有些為難地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猶豫著道:“是個……”
皇后旋即道:“是個小公主,所以你也別太傷心了。嫻妃說得對,是要請寶華殿的師父好好來替小公主誦經(jīng)超度!被屎蟪谅暦愿辣娙耍骸斑@些日子玫貴人要坐月子補(bǔ)養(yǎng)身體,不許她走動見風(fēng),只許寶華殿的大師進(jìn)偏殿祈福誦經(jīng),其余任何人都不許來打擾玫貴人休養(yǎng)!
如懿一聽,便知皇后對玫貴人已是形同軟禁。她無能為力地看著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玫貴人,隨著皇后的步伐一起離開。
寒冷的冬夜哈氣成冰,如懿遠(yuǎn)遠(yuǎn)聽著寢殿里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心底的微涼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凄寒而明亮的冷。她從大氅中伸出手來,接住從無盡的暗色夜空中落下的清冷雪花。這樣冷清而小朵的雪花,落在燈火通明的庭院中,伴著玫貴人無助而悲切的哭聲,冬夜的寒意,無聲無息入骨侵來。
玫貴人驟然喪女,不只合宮驚訝,連太后亦頗為傷心。宮中人心浮動,慧貴妃亦在背后私語,玫貴人是驕奢享福太過,才折了孩子的陽壽。流言如沸,幸而如皇后所言,永和宮不許外人出入,玫貴人才免了驚擾,可以安心休養(yǎng)。但玫貴人傷心如斯,皇帝卻也再未踏足永和宮一步探望安慰。太后幾度欲問皇帝玫貴人死胎之事,皇帝也不過含糊了幾句,便過去了。
這一日已是玫貴人喪女的半月之后,如懿陪皇帝在養(yǎng)心殿暖閣中閑話。皇帝的神色始終有些郁郁,對著窗外雨雪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遍一遍地抄寫著《往生咒》。雨雪天氣的黃昏也顯得格外暗沉,如懿見皇帝身前的幾案上猶擱著一壺殘酒,一盞孤杯,數(shù)支白燭燃著幾簇昏黃的冷焰,每一跳動,都濺起抽搐般的影光;实鄞┲簧砭~金云白狐皮龍袍,那龍袍原是銀白的底色,簇了雪白的狐皮滾邊,連緙金的繡龍圖案亦顯得清冷了不少;始乙幌蛑v究色調(diào)清雅富貴,皇帝亦少穿這樣的素色。如今這般打扮,也不過是心情的緣故罷了。
空氣里殘留著冷酒的余香,如懿卷起衣袖,輕輕為皇帝研磨墨汁,輕聲道:“皇上要喝酒也先讓人溫一溫,冷酒太傷胃;蛘,與人對酌說說話也是好的。”
皇帝并不抬頭,淡淡的語調(diào)中頗有傷感之意:“自飲自酌,冷酒才有味道。何況殿中熏得那樣暖,再喝熱酒,就失了意趣。”
如懿靜靜磨完墨,聞著殿中的龍涎香有點(diǎn)淡了,便讓李玉帶著人捧了香爐下去,又用紫銅撥子撥開鏤空鶴紋銅爐的一角,添入一把紫檀色的蘇合香。
皇帝只低頭專心抄寫,問道:“怎么不用龍涎香了?”
如懿道:“蘇合香能通竅辟穢,開郁豁痰,冬日里用最好!
皇帝擱下筆嘆了口氣,苦笑道:“通竅辟穢,開郁豁痰?朕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朕心氣郁結(jié),豈是一把蘇合香能解的?”
如懿將皇帝所抄的《往生咒》一一理好,溫然道:“皇上抄了這么多《往生咒》供寶華殿誦經(jīng)超度所用,臣妾就知道皇上心里還是在意那個孩子的!彼⌒挠U著皇帝的神色:“皇上常到延禧宮看望臣妾,永和宮與延禧宮不過數(shù)步之遙,皇上何不去看看玫貴人,稍作安慰?”
皇帝眉心的悲色如同陰陰天色,凝聚不散:“近鄉(xiāng)情更怯,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彼此?反而是兩下里傷心!彼o一靜:“幸好玫貴人還不知道那孩子的樣子……”
如懿忙道:“皇后娘娘吩咐過,一律不許走漏風(fēng)聲。那日為玫貴人接生的太醫(yī)與嬤嬤,都已經(jīng)打發(fā)出去了。但凡有可能見過小……公主身體的宮人,也都已經(jīng)撥去了熱河行宮,不許再在宮里伺候。”
皇帝微微頷首:“皇后想得很周全。此事不祥,朕連太后也不敢告訴周詳!
如懿點(diǎn)頭道:“如今宮里見過那孩子的,只有皇上、皇后、臣妾與王欽。再無第五人了!
皇帝靜默地吁出一口氣,正要提筆再寫,只聽外頭兩聲叩門聲響,卻是王欽在外道:“皇上,永和宮玫貴人送了東西來請圣上過目,皇上您要不要看一看?”
皇帝猶豫片刻,便擱下筆道:“拿來朕瞧瞧吧!
王欽答應(yīng)著推門進(jìn)來,卻是在黃鸝鳴枝多子多福紅漆托盤里擱著一疊嬰兒衣裳;实垡粫r(shí)未解,便問:“這是什么?”
王欽恭聲道:“玫貴人說,聽聞皇上辛苦手抄《往生咒》化與小公主,所以想把之前親手做的給小公主穿的衣裳一同焚化,即便小公主在人世間穿不上一遭,到了極樂世界也不會受凍凄寒!
皇帝的神色間閃過一絲凄楚之色,如懿便道:“皇上,玫貴人憶女心切,您還是成全了她吧。”
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朕準(zhǔn)了,你告訴她,便留在自己宮里焚化吧!
王欽又道:“玫貴人說,今晚亥時(shí)一刻是半個月前小公主出生的時(shí)辰,希望皇上能親臨永和宮,陪玫貴人一同焚化這些衣裳,以盡哀思!彼麥惿锨皫撞,翻起盤中的衣裳:“這些衣裳都是玫貴人親手做的,皇上看看這針線,一定是花了不少工夫的。玫貴人慈母之心,可欽可嘆啊!”他隨手翻起,直露出盤底上多子多福嬰兒嬉戲圖來。皇帝眼中一動,本已心軟,可是目光觸及盤底憨態(tài)可掬的嬰兒圖案,不覺閃過一層蒙眬淚意,那淚意似結(jié)了薄薄一層碎冰一般,凝住了層層寒氣。
皇帝問:“這個托盤是哪里來的?”
王欽賠笑道:“還能哪兒來的?是永和宮連著衣裳一同送來的。皇上要不信,送衣裳的小貴子還在殿外候著呢!
皇帝眸中微冷,再也不看那些衣裳:“去告訴玫貴人,她還在月中,朕不宜探望,這些事她這個做額娘的一力完成就是了。”
王欽立時(shí)退下。如懿見皇帝面色不善,忙含笑問道:“伺候玫貴人的宮人真是不當(dāng)心,玫貴人不能平安誕育皇嗣,他們還用這樣?jì)雰烘覒虻膱D案,玫貴人看見了豈不刺心?”
皇帝頹然坐倒在椅上,長嘆道:“朕一看見那些健全的孩子,便會想到玫貴人所生的孩兒,如此畸形可怖,誠如皇后所言,是孽種妖胎。偏偏玫貴人自己懵然不知,她無心所選,卻讓朕不得不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他握住如懿的手,神色如一個凄惶而無助的孩子:“如懿,你告訴朕,是不是朕無福失德,才會與玫貴人生下這樣的孩子?是不是?”
如懿心頭一搐,忙安慰道:“怎么會?皇上初登大寶,乃天命所佑。這個孩子,純屬意外而已!
皇帝的臉貼在如懿溫?zé)岬氖中闹希骸熬褪且驗(yàn)殡蕹醯谴髮,所以才更不安。玫貴人的孩子,是朕登基之后的第一個孩子……”
皇帝話音未落,卻聽有風(fēng)聲伴著殿門悠長的吱呀之聲一同撲入。如懿抬首,卻見皇后獨(dú)自站在殿門內(nèi),衣袂翩然,頗有正大仙容之姿。
她端然邁進(jìn),一步一個沉穩(wěn),定定道:“皇上安心。這個孩子的意外,完全是因?yàn)槊蒂F人德行淺薄,不堪承受皇上圣恩!彼兄粱实凵磉叄┥韺⒒实鄣氖趾显谧约赫菩,語氣沉穩(wěn)而不容置疑:“皇上已經(jīng)有好幾位皇子皇女,個個都聰明康健,唯有玫貴人所生與旁人有異,便可證明萬惡之源在于玫貴人而非皇上;噬洗罂刹槐貟鞈选!
皇帝神色稍稍弛緩:“皇后所言,不是寬慰朕吧?”
皇后唇邊的笑意讓人望之心安:“是否是寬慰之詞,皇上只要去阿哥所看看各位阿哥與公主,不就知道了!
如懿知道皇后要借幾位年幼的阿哥與公主開解皇上的失落,安慰他喪女之痛外,更不能述之于口的驚駭,或許眼下,這也是讓皇上盡早走出頹喪之情的最好良方吧。她默然行禮,緩步退了出去。容色和緩而沉靜的皇后身邊,連皇帝也露出一絲難得的欣慰之色。她掩上殿門,亦掩上自己此刻的失落與悵惘。
或許,皇后終究是皇后,他可以對著自己傾吐心事,最終卻是在皇后那里得到安慰。如懿看著外頭寒雨紛紛,夾雜著碎雪紛亂,雨雪寒潮之中的紫禁城,亦如同自己一般失了顏色。
坐在暖轎之中良久,如懿的心事仍是翻覆如潮,不得安定,只覺得暖轎轉(zhuǎn)了一重又一重,仿佛自己一顆不定的心一般,山重水復(fù),千回百轉(zhuǎn)。正苦悶間,忽而聽得隱隱約約有哭泣之聲傳來,如懿掀起簾子,喚道:“惢心,去看看是誰在哭?”
惢心答應(yīng)著轉(zhuǎn)過甬道過去瞧了瞧,很快過來回稟道:“回小主的話,是永和宮的小貴子躲在角門下哭呢。”
如懿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惢心打起傘來,吩咐道:“阿箬,你帶著他們先回宮,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阿箬忙道:“那讓他們回去,奴婢留下伺候小主吧!
如懿道:“不必了。你去替我將案上抄寫的經(jīng)文收好,等下送去永和宮一并焚化,就當(dāng)是我對玫貴人和孩子的一點(diǎn)心意!
阿箬轉(zhuǎn)身去了。如懿扶著惢心的手緩步轉(zhuǎn)過甬道,果然見一所偏僻的宮殿外,小貴子正躲在角門邊抱著剛才那包嬰兒衣裳在抹眼淚。
如懿道:“你家小主還在坐月子,你便這樣哭,若她知道了,豈不是讓她傷心么?”
小貴子見是如懿,忙磕了個頭請安道:“嫻妃娘娘萬安,奴才不是有心的!
如懿微微點(diǎn)頭道:“你也算個有心的了。要是在自己宮里哭,那真是讓玫貴人傷心了!
小貴子擦著眼淚嗚咽道:“我們小主沒了孩子半個月了,可是皇上一次也沒來探望過。人人都說,皇上是嫌棄小主生了一個死胎,所以再不會寵幸她了!
如懿心下哀憫:“即便如此,玫貴人也不會坐以待斃的,是不是?”
小貴子忙道:“小主就是怕皇上再也不來了,所以今日特地命奴才送了這些嬰兒衣裳來,希望皇上可以惦念昔日之情!
如懿翻了翻那些衣裳,搖頭道:“玫貴人的心思是不錯,可是這個裝衣裳的托盤,是玫貴人自己選的么?”
小貴子奇道:“不是啊。奴才捧著這包衣裳來,王公公說空手拿著不像樣子,所以給了奴才這個托盤裝著,還說是有嬰兒嬉戲圖的,皇上看了也會念及玫貴人。”
“王欽?”如懿旋即明白過來,正色道,“既然這次不成,那便算了。你趕緊回去,記得以后再替你們小主送東西給皇上,再不許有這樣的圖樣花紋了!
小貴子尚未明白過來,但見如懿語氣鄭重,也知道是要緊的囑咐,忙謝了恩趕緊去了。
惢心替如懿打著傘遮蔽雨雪相侵,低聲問道:“王欽這般費(fèi)盡心思,是要絕了玫貴人的寵愛!他一個閹人,居然有這樣狠毒的心思!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緩步向前:“誠如你所說,他一個閹人,有什么好替自己這般狠毒的?不過是替他人效力而已!
惢心悄悄望了望四周,低聲道:“小主是說……”
如懿緩緩搖頭:“這一廂一直騰不出手來,看來王欽,是斷斷不能留了!
惢心低低應(yīng)了聲“是”,牢牢扶住如懿的手臂:“雪天路滑,小主當(dāng)心腳下!
如懿沉下心氣,緩聲道:“我自然會當(dāng)心腳下。否則如今是看旁人摔倒,以后便是自己爬不起來了!
第二章 喜憂
玫貴人的失寵,似乎已成定局。因?yàn)樯碌氖侨绱瞬幌榈摹八捞ァ,產(chǎn)前的榮寵在她生育之后幾乎是消弭殆盡。沒有任何安慰,沒有一次探視,一向花團(tuán)錦簇的永和宮就此沉寂,再無一人踏足,連最為賢惠的皇后也退避三舍,不再前往。
為著怕見面?zhèn),皇后還是不許玫貴人離開永和宮半步,出月之后,連在偏殿祈福的法師也退回了寶華殿,唯有寂寞的風(fēng)雪回聲,相伴同樣寂寞而悲傷的玫貴人。
連著好幾日是難得的晴好天氣,又逢旬日,宮嬪們便也隨著帝后一同前往慈寧宮請安。太后見鶯鶯燕燕坐了滿殿,也稍許有了些笑容,支頤含笑道:“前些日子一直雨雪不斷,便免了你們往來請安。今日皇帝和皇后有心,帶你們一起過來了!
眾人道:“能向太后請安,是臣妾們的榮幸。”
太后含笑道:“昨日福珈陪哀家去御花園走了走,說是欣賞晴日紅梅。其實(shí)紅梅盛開,哪里比得上你們百花齊放,不止哀家,皇帝看了也賞心悅目;实,你說是么?”
皇帝賠笑道:“皇額娘說得是!
太后理了理衣襟上的垂珠流蘇,緩緩道:“百花齊放,乍眼看去似乎缺了哪一朵都不明顯。可是熟知百花的人便知道,缺了哪一朵都不算是勝春勝景;实郏彤(dāng)哀家人老多言,玫貴人已經(jīng)出月,怎么還不見她出門向哀家請安?”
皇帝眉目間微有黯然之色,皇后忙含了恭謹(jǐn)?shù)男σ獾溃骸懊蒂F人傷心失意,是兒臣的意思,要她多多休養(yǎng)的!
“過于傷心,那便是玫貴人的不是了!碧髧@了口氣,隨即斂容正色道,“對于嬪妃而言,孩子固然重要,但侍奉君上更為重要。這也是祖宗規(guī)矩為何要將你們生下的孩子交給阿哥所或是位高的嬪妃撫養(yǎng)的道理。就是怕你們只一心在孩子身上,疏忽了皇帝。”她瞥了皇帝一眼,好生關(guān)切道:“玫貴人無福為皇帝你誕育皇嗣,皇帝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你還年輕,你的后妃們也還年輕,即便是玫貴人,也有再生養(yǎng)的機(jī)會,千萬不要一時(shí)傷心過度,傷了龍?bào)w。”
皇帝連忙起身:“兒子多謝皇額娘關(guān)懷。”
太后嘆口氣道:“皇額娘關(guān)懷也是嘴上說說的,還是要你自己開解心懷。哀家看你這些日子都清瘦了不少,眼窩底下都是黑的。你這般郁郁寡歡,哀家看著也是焦心。”太后的口吻微有不滿:“皇后,聽聞這些日子多是你陪伴皇帝,怎么未有好好開解、寬慰圣心?你是六宮之主,宮中瑣事固然要緊,但皇帝的一切更是要緊。你可千萬不要輕重不分!”
這句話說得頗重,皇后微有惶然之色:“皇額娘恕罪,兒臣無能,不能使皇上開懷,所以這些日子也安排各宮嬪妃隨侍。嫻妃與慧貴妃也多有伴駕,皇額娘若不信,大可命內(nèi)務(wù)府送上記檔來查。”
如懿與晞月忙起身道:“恭請皇太后萬安,臣妾們的確有奉皇后之命,侍奉皇上左右。”
太后撫著手邊一把紫玉如意嘆道:“皇帝登基之后雖然立了幾個新人,但最得圣心的只有玫貴人。其實(shí)生了個死胎又如何,養(yǎng)好了身體很快又會有孩子,皇帝也可安心了!
皇帝與皇后對視一眼,又看了如懿一眼,便也低下頭去;屎笱雒,施施然笑道:“其實(shí)兒臣一直安排幾位嬪妃隨侍皇上,也是這樣打算的!彼O律砗ο蛱笈c皇帝:“恭喜太后,恭喜皇上,繼玫貴人之后,怡貴人也已經(jīng)有孕一個多月了!
皇帝一驚,旋即大喜,握住皇后的手扶起她道:“皇后所言可是當(dāng)真?”
皇后的笑意溫煦如春風(fēng):“孩子千真萬確就在怡貴人腹中,臣妾豈敢妄言。而且臣妾查過敬事房的記檔,的確是一個多月前承寵受孕的。上天如此安排,必是知道失之桑榆收之東隅,所以特讓怡貴人懷上龍?zhí)。?br />
怡貴人滿面紅暈,亦起身道:“臣妾深受皇上與皇后福澤,皇后娘娘為怕出錯,特意請了三四位太醫(yī)診脈,臣妾的確是已經(jīng)身懷龍裔了!
如懿只覺得腔子里至喉舌底下,都酸楚極了。可是那種酸楚卻全然不顧她的感受,自顧自強(qiáng)行而肆意地蔓延開來,爬入她的五臟六腑。如懿下意識地按著自己的小腹,那里是那樣平坦,她還是那樣沒有福氣,沒有自己的孩子;蛘哒f,是從未有過。而更難受的,或許是幽閉永和宮中的玫貴人吧,自己的喪女之痛切膚至深,卻要眼睜睜看著怡貴人享受有孕之喜,將她曾經(jīng)的盼望與喜悅一一經(jīng)歷。
皇帝喜不自禁,看向太后道:“皇額娘,皇額娘……”
太后的笑意仍是淡淡的,如月朦朧鳥朦朧頂上一片薄而軟的煙云,總有模糊的陰翳,讓人探不清那笑容背后真正的意味:“這當(dāng)然是好事。而且怡貴人從前是侍奉皇后的人,知根知底,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碧蠓鲋9霉玫氖终酒鹕恚骸罢f了一早上的話,哀家也累了,先進(jìn)去歇息。你們坐一坐,便各自散了吧!
眾人目送太后進(jìn)了寢殿。
皇后看著怡貴人的肚子,喜悅?cè)f分:“后宮頂了天的要緊事,就是為皇家開枝散葉,福澤萬年。咱們的千秋萬代,不在別的地方,都在你們的肚子上。若都能像怡貴人一樣,本宮便是做夢也能笑醒了!彼σ饕鞯剞D(zhuǎn)頭吩咐:“素心,蓮心,今晚收拾下東西,本宮要去寶華殿進(jìn)香祝禱,答謝神恩!
皇帝欣慰地拍拍皇后的手,溫和道:“有勞皇后了!
“皇上怎么這樣說?”皇后笑嗔,“嬪妃們誕育子嗣,她們固然是孩子的生母,臣妾是孩子們的嫡母,也一樣是做母親的。這份高興,既是為了她們,也是為了臣妾自己!
皇帝頗為感慨,眼底閃過一絲潤澤:“皇后賢惠。”
皇后環(huán)視座下:“臣妾有一事一直想回稟皇上。其實(shí)嬪妃之中,慧貴妃與嫻妃的位次最高,侍奉皇上也久……”
如懿聽見提到自己,不自覺地一凜,看向皇后。她抬頭時(shí)正撞上慧貴妃的目光,兩下里相觸一閃,旋即轉(zhuǎn)頭,各自露出無比得體的笑容。
皇后含笑望著她們倆,眼中盡是溫煦的關(guān)切之情:“其實(shí)不僅貴妃和嫻妃,海貴人和嘉貴人也未生養(yǎng)過。臣妾想,不如請?zhí)t(yī)院開些催孕坐胎的方子,讓各宮嬪妃都喝下,也好早有身孕,宮中也熱鬧些。”
皇帝欣慰道:“如此,便是皇后有心了!
如是閑話幾句,各人也便散了;实蹖︹F人的身孕格外重視,便讓皇后親自送了她回景陽宮,自己回了養(yǎng)心殿。
如懿與晞月踱出慈寧宮外,晞月自嘲地笑笑,難得地沒有敵意,寥落道:“怡貴人恩寵一向不多,皇上一個月也不過只去她那里一次,居然也有了身孕。而本宮和嫻妃你,居然淪落到要請皇后配制坐胎藥才能求子的地步!
如懿也頗傷懷,小指上的銀鎏金嵌米珠護(hù)甲硌在掌心是冰冷且不留余地的堅(jiān)硬。她勉強(qiáng)笑道:“一股子運(yùn)氣不來,皇上來得再多也是我們沒有福氣!
晞月黯然一笑:“從前在潛邸的時(shí)候,你家世比本宮好,恩寵比本宮多。如今到了宮里,這情景掉了個個兒。本宮哪怕有多不喜歡你,可有一點(diǎn)不得不承認(rèn),在子嗣上,本宮和你一樣艱難,膝下孤涼。”她話鋒一轉(zhuǎn),忽然道:“本宮和你膝下無子也就罷了,可是玫貴人懷著身孕的時(shí)候人人都說她身體康健,即便有點(diǎn)小病小痛,也不過是嘴上潰瘍之類的小事罷了。太醫(yī)也說懷著的是個男胎,怎么生下來成了公主不說,還成了個死胎。死胎便死胎吧,偏偏皇上還存了芥蒂,整整一個月都沒去看過她一次!”
如懿淡淡笑著道:“皇上圣意,豈是姐姐與我能揣測的。”
晞月含了一絲隱秘的笑容,揮手示意身后跟著的宮人退下,低低在如懿耳邊道:“聽說玫貴人的孩子,不只是死胎那么簡單。當(dāng)夜你也在永和宮,難道沒發(fā)覺什么異樣?”
如懿心口微寒,唇角卻含了一縷恰如其分的笑意:“能有什么異樣,不過是皇上親眼見過那個孩子,所以傷心罷了!
“再傷心,時(shí)間過去也能沖淡一切,再加上舊情,皇上不至于對玫貴人芥蒂至此。中間一定還有什么別的緣故,是不是?”
晴暖的陽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塵,一絲絲落在身上,亦沾染了那種明亮的光暈,可是如懿分毫也不覺得溫暖,那種從身體深處蔓生的涼意,絲絲縷縷,無處不在。她徐徐道:“還能有什么別的緣故,舊愛傷懷,怡貴人又有了身孕,皇上移情之后,玫貴人只會更受冷落了!
如懿所言非虛。她的延禧宮就在永和宮正前,每每經(jīng)過,看著門庭冷落,幾可羅雀,她便可以想見,里頭一寸一寸寂寞孤獨(dú)的時(shí)光,是如何難挨了。
這樣的日子,她也并非沒有挨過。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宮中的女子,這一日復(fù)一日,何嘗不是這樣挨過的。
晞月更走近一步,語不傳六耳:“可是本宮怎么聽說,皇上命寶華殿的大師在永和宮誦經(jīng)一月超度祈福,是因?yàn)槊蒂F人生下的孩子,是個妖孽!”
如懿連忙示意噤聲,神色平淡而波瀾不驚:“貴妃娘娘,宮內(nèi)不比別處,這樣的話可是說不得也傳不得的!
晞月收斂笑容,冷冷一嗤:“這樣的話,何止是本宮,滿宮里都在傳著呢!如今只怕是玫貴人足不出戶,遲早也要知道了!
如懿心頭一凜:“滿宮里都在傳?”
晞月冷笑道:“可不是?以為誰瞞得住誰呢,你若不信,自己去聽聽便知!睍勗抡f罷,喚過宮女一同離去了。
宮里的閑言碎語一向就比在陰暗角落里竄來竄去的蛇蟲鼠蟻都要多。藏匿在宮苑紅墻碧瓦之下的犄角旮旯里,嘈嘈竊竊,鬼鬼祟祟,交頭接耳,蠢蠢欲動。像灶房里老鼠的窸窸窣窣,像墻頭草左搖右擺,一只耳朵咬了另一只耳朵,好話賴話,一律咬著牙舔著舌頭咀嚼著吐進(jìn)吐出。只有添油加醋,沒有短字少句。
這便是后宮的閑話了,沒有一日斷絕,倒像是無邊無際的春草,漫無邊際地滋生著。往這閑話的波瀾起伏里投下一塊驚濤巨石的,是玫貴人的自縊。
永和宮閉絕一個多月的大門再度開啟。如懿得知消息的時(shí)候,已是午睡醒來飲茶用點(diǎn)心的時(shí)分。阿箬來稟告時(shí),如懿驚得險(xiǎn)將手中的一盞清茶皆潑了出去,忙忙扶了阿箬和惢心的手往永和宮去。
如懿趕到的時(shí)候皇帝和皇后都已經(jīng)在了。她請了安便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玫貴人被皇后貼身的素心和蓮心按住了坐在床上,兀自嗚嗚哭泣。皇帝氣惱之余不免有些心疼,口吻卻是十分嚴(yán)厲:“宮中妃嬪自戕是大罪,你有什么想不開的,居然敢在紫禁城內(nèi)自縊,也不怕添了宮里的晦氣!”
玫貴人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綴繡銀絲折枝迎春的襯衣,外頭披著一件石青刻絲灰鼠大氅,那青青翠翠的素白底色,愈顯得那臉沒有血色,唯有雪白的脖頸上留著深紫一道勒痕,楚楚可憐地昭告天下,她是剛從鬼門關(guān)上被人拽了回來。
玫貴人嗚嗚咽咽地哭著:“臣妾本來就是個晦氣的人,還有什么可說的。皇上恕了臣妾,由得臣妾去死便罷了!
皇帝氣得別過頭去,皇后亦不免含了怒氣:“即便你沒有家人需要顧及,也不怕連坐?墒腔噬嫌惺裁床惶勰愕,你便這樣自輕自賤,輕易毀損自己的性命,豈不是辜負(fù)了皇上對你素來的心意?”
玫貴人哭得愈加幽凄:“只有臣妾自己對不住皇上的。臣妾無話可說,也無顏再侍奉皇上!”
皇后看著滿地跪著的宮人道:“你們也是,不好好伺候著玫貴人,由得她這樣傷心這樣鬧,本宮要狠狠處置你們才是。”
那些宮人們嚇得拼命磕頭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才們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貴人的情緒會這樣激動!”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宮女哭著道:“這幾日貴人小主一直心緒不定,晚上也驚夢連連,睡得并不好!今兒午后小主本是要午睡的,可是小主并不讓奴婢們伺候,全打發(fā)了出去。奴婢在外頭聽著不太放心,又聽見凳子落地的聲音,怕出了什么事,結(jié)果闖進(jìn)去一看,貴人小主竟把自己掛在梁上了!”
如懿忙問道:“那么你家小主到底是為了什么想不開?可是為了孩子的事?”
那宮女怯怯地?fù)u搖頭,又俯首下去。
皇帝氣得狠了,連連問:“你有什么想不通的,盡可跟朕和皇后說,再不然,嫻妃和你這樣近,你也可以告訴她。”
玫貴人哭著道:“皇上不就怕臣妾和別人說話知道些什么嗎?所以皇后娘娘也將臣妾關(guān)在這永和宮里不許見人。臣妾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又命薄如紙,除了把自己吊到梁上,還能有什么辦法?”
皇帝將手中的茶盞重重一砸:“荒唐!”
如懿忙接過茶盞吹了吹道:“茶盞太燙,皇上仔細(xì)手疼。”
皇帝微微頷首,正要說話,卻見寢殿門口杏子紅的衣衫翠羅一閃,卻是慧貴妃娉娉婷婷立在了那里。她由著宮女伺候脫下斗篷,聲音冰冷冷的:“臣妾要是玫貴人,聽說了那些閑話,也是要想不開的了。好好的孩子,死了也罷了,還要被人傳成是一體雙生的妖孽,雌雄不辨。這世上有幾個做母親的能受得了!
皇帝神色大變,蹙眉道:“你從哪里聽來這些無稽之談,還跑到這里來說?”
慧貴妃倒也不懼,盈盈施了一禮道:“臣妾還用從哪里去聽說,滿宮里私底下誰不是這樣在傳呢!
玫貴人凄厲地尖叫著哭了一聲,從床上掙扎著起來,膝行至皇帝跟前,抱著他龍袍一角道:“皇上,請求您告訴臣妾一句實(shí)話,臣妾的孩子是不是一個妖孽,是不是連是阿哥還是公主都分不清?所以皇上會厭棄臣妾至此,整整一個多月都不愿來看臣妾一眼!”
皇帝勉強(qiáng)擠了一絲笑容道:“外頭的閑話,你別去亂聽!朕不來看你,也是為了你安心養(yǎng)好身體!”
玫貴人哀泣道:“臣妾哪里還能養(yǎng)好身體?即便臣妾幽居在永和宮里,也能聽見宮墻外頭的議論。難怪皇上連那孩子也不讓臣妾看一眼便送走了,原來臣妾生的真是個妖孽!”
皇帝有些煩躁,喝道:“王欽!”
王欽緊趕著從外頭進(jìn)來道:“皇上,奴才在!
皇帝冷冷道:“你去宮中徹查,到底是哪些人在散布謠言,說玫貴人生下的是個妖孽。一旦查到,無論是哪個宮里的,立即送進(jìn)慎刑司,終身不得出來。”皇帝這話口氣雖冷,但目光更是銳利,只逡巡在王欽面孔上,逼得他滲出了一臉冷汗,忙磕了頭道:“皇上放心,奴才身邊斷不會有這樣散布謠言的人,更不會有聽過這種謠言的人,奴才會即刻去查!
皇帝輕輕“嗯”一聲,道:“玫貴人,旁人有這樣的揣測謠言都不要緊,但你是孩子的生身母親,你若存了這樣的疑心,還要為此赴死,豈不是連你自己也在這樣揣測自己的孩子了。朕沒有別的話,只告訴你,你便再要尋短見,誰也救不了你,更換不回那個孩子!”
皇帝再無二話,起身離去,才走到庭院中,卻見慧貴妃緊緊跟了來道:“皇上,臣妾有一言,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皇帝道:“有話便說吧!
慧貴妃施了一禮,便道:“臣妾想著一事,不管玫貴人生下的孩子是什么,即便是個死胎,也是不吉利的。且玫貴人又這樣尋死覓活的,怕是沖撞了什么。如今怡貴人有了身孕,又住在永和宮后頭,要是受了這不吉利的人與事影響,再涉及腹中胎兒,那便不好了。”
皇帝道:“那你的意思是如何?”
慧貴妃道:“皇上多有子嗣,人人無事,唯有玫貴人的孩子有事,那便是玫貴人的不祥了。與其留這樣一個不祥人在宮中,還不如請玫貴人移居宮外別苑,再不要住在紫禁城中了!
皇帝淡淡“哦”了一聲:“只有這樣的法子么?朕的本意,是想請幾位法師超度之后便可以解了玫貴人的幽禁了!
慧貴妃搖頭,正色道:“臣妾別的不敢多言,不管玫貴人所生的是死胎也好妖孽也好,子嗣為上,若是沾染了她的晦氣,宮中再有一個那樣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大清百年國祚祥瑞,難不成就要斷送在她手里?”
如懿正跟著皇后出來,聽到這句,不覺便上前了一步;屎蟀醋∷氖,緩緩地?fù)u了搖頭。如懿心下?lián)鷳n不已,回頭望去,玫貴人還在寢殿深處郁郁哀哭不止。
皇帝依舊是不動聲色:“話不要說半截,都吐出來吧。”
“玫貴人不祥,上承天恩居然還會生出那樣的孩子,這樣陰鷙的禍水,是斷斷留不得了。臣妾想著,反正玫貴人也是想不開了要自縊,不如成全她,讓她陪著那個孩子去了,也算是積了陰德!被圪F妃扶住皇帝的手臂,小心覷著皇帝的神色,意味深長道,“左右那個孩子是什么樣子,皇上是親眼見過的。這樣的孩子,宮中是絕不能有第二個了。”
皇帝的身體輕微一震,像是被她的話語深深觸動,旋即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第三章 流言
皇帝靜了片刻,只是看著庭中幽幽紅梅,吐著暗紅色的花蕊,像是濺開了無數(shù)血腥的紅點(diǎn)子一般。如懿悄悄看著皇帝的臉色,只覺得什么也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平靜極了,如同秋日里澄凈如鏡的湖面,猶有暖日的金色余光灑落面上,平添了一分暖調(diào)。
皇后按了按如懿的手,悄然上前,柔聲道:“慧貴妃的話是急了些,但臣妾心想,這滿宮里無論是誰,無論什么事,都比不上大清的國祚要緊!
如懿一想到“自縊”二字,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忍不住道:“皇上,玫貴人的孩子純屬意外,既然孩子一生下來就已經(jīng)死了,那更不會干系旁人,更不會影響大清的國祚!
慧貴妃笑道:“嫻妃這話便是說得太輕巧了;噬险(dāng)盛年,以后多的是孩子。孩子是阿哥還是公主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聰明齊全,成為對大清有用的人。嫻妃如今都未有生育,試想若是受了賤人的禍害,也生下了這樣的死胎,嫻妃你身為人母,能否接受?到時(shí)候便悔之晚矣!
如懿一聽她拿自己做例子,其心惡毒,心底愈加難耐:“天命庇佑,我是不怕的;圪F妃若要擔(dān)心,便擔(dān)心自己的孩子吧。”
慧貴妃眼波一剜,清冷道:“本宮要念及的不僅是自己來日的孩子,還有眼下怡貴人的孩子和日后旁人的孩子。嫻妃你為玫貴人求情,是不是敢擔(dān)保,以后宮中再不會有這樣的禍?zhǔn),還是有了這樣的禍?zhǔn)拢綍r(shí)你與玫貴人便一起殉了那孩子,以報(bào)大清?”
皇帝呵斥道:“好了。站在這兒便這樣爭執(zhí)不休,成什么樣子?”
如懿與慧貴妃對視一眼,只得屈膝道:“臣妾冒昧了。”
皇后低聲道:“皇上,那您的意思是……”
皇帝皺了皺眉,扶住皇后的手道:“怡貴人的孩子就請皇后多多看顧。至于玫貴人,就先挪出永和宮,住到寶華殿前頭的雨花閣去,讓她鄰近佛音,好好清凈清凈心思。”
慧貴妃猶有不服,道:“皇上,可是她生下了那樣的孩子……”
“孩子?”皇帝輕輕一嗤,“是否恩準(zhǔn)玫貴人自縊且容后計(jì)較。朕倒想知道,宮中到底有哪些膽大妄為的人,敢擅自散布流言,混亂人心。朕斷斷容不得!”
皇帝這話說得沉肅,眾人聞言皆是一凜;实鄣溃骸盎圪F妃,這里沒有你的事情,先跪安吧!
待到慧貴妃出去,皇帝負(fù)手立在庭中,身邊再無旁人伺候。如懿見他如此神色,又兼之方才那番話,心下便有些沉郁;实鄣穆曇魳O輕:“那夜在這里,見過那個孩子的,只有朕、皇后、嫻妃還有王欽吧!
皇后婉聲道:“是。其余見過孩子的人,當(dāng)夜都打發(fā)出去了,應(yīng)該來不及在宮里說些什么!
皇帝長嘆一聲:“你們都是朕近身的人啊!
如懿會意,旋即道:“臣妾謹(jǐn)遵皇上吩咐,不敢有一言半語泄露!
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皇后,那日王欽把孩子送去處置,路上不會有人瞧見吧?”
皇后的聲音極低,僅僅足以讓身邊的人聽清楚:“出了永和宮的門就扼死了,一路就是個死胎送進(jìn)小棺槨封好焚化。這件事,臣妾身邊的蓮心跟著一塊兒去辦的,絕不會有差錯。”
如懿雖知那孩子是必死無疑,卻不想是王欽活生生扼死的。不知怎的,她便覺得心口哆嗦著窒悶難言,幾乎想要嘔吐出來。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慢慢踱出庭院。如懿聽著滿庭風(fēng)聲蕭索,肆意而狂暴地穿過枝丫,自己仿佛也成了其中枯靡的一枝,任由逆風(fēng)侵襲,不得擺脫。
如懿回到殿中,便有些不耐煩。她描了幾筆花樣子,便煩惱地將筆一擱。冬日所用的杏子紅團(tuán)福撒金錦簾是喜氣洋洋、花團(tuán)錦簇的顏色,落在她眼里卻只覺得那金茫茫的顏色格外刺眼。惢心打了簾子捧著茶水進(jìn)來道:“小主,永和宮的玫貴人是要搬出去了呢。”
如懿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過茶水道:“她也可憐見兒的,孩子成了那個樣子,挪去雨花閣靜靜心也是好的。”她抿了一口茶水,問道:“怎么換了茉莉花茶?”
惢心笑道:“茉莉清心寧神,小主一回來就沉著臉,所以奴婢換了這個!
如懿便道:“阿箬呢?怎么都沒有看見阿箬?”
惢心道:“說是去內(nèi)務(wù)府皮庫挑些好皮子來做兩件冬衣,一去去了這么久,大概是挑皮子耽擱了。小主不是不知道,阿箬選東西算是精細(xì)的!
如懿笑道:“也是,她是見過好東西的,挑東西也嚴(yán)苛。我看她如今的性子安靜了好些,不比從前那樣浮躁,也放心些!
惢心道:“可不是呢?上回的事阿箬姐姐算是得了教訓(xùn)了,也虧得小主的調(diào)教!
如懿輕舒了口氣道:“她自己知道便好了!
惢心看著如懿,小心翼翼地問:“那小主為什么又不高興呢?”
如懿伸出纖細(xì)的手指在幾案上輕輕劃著,理了理自己煩亂的心緒:“宮中流言如沸,不勝其擾!
“宮中從來都不缺流言,小主何須煩擾?”
云髻上垂落的紅瑛流蘇沙沙地打著鬢邊,每一拂動,便是一層秋雨落葉似的微涼。“如果皇上最忌諱的流言,出處只可能在我、皇后和王欽這三處,你覺得皇上會如何想?”
惢心神色遽變,如蒙了一層白蒙蒙的寒霜一般:“這件事若不查清,只怕皇上會對小主存了極大的疑心;噬系囊尚娜羰遣怀切≈魍蟮娜兆颖汶y過了。”
如懿煩心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只是這件事皇上已經(jīng)在查,但愿很快能水落石出!
夜來的雨花閣格外幽深寂靜。雨花閣本是前明遺留的建筑,一共三層。除了第一層供奉佛像經(jīng)書外,上面兩層均可住人。只是規(guī)制陳舊簡樸,與東西六宮不可同日而語。玫貴人新移居此地,連侍奉的侍女也少了大半,連著三五日聽著后頭寶華殿梵音悠長不斷,心下更覺凄涼。
可是此身孤苦,一世的榮華與美夢,都隨著那個苦命的孩子去了。她也生生被困在了這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個解脫?
玫貴人伏倒在佛像前,聽著窗外風(fēng)聲嗚咽如泣如訴,亦不覺落下清淚。只覺此生茫茫,再無可渡之處了。
太后進(jìn)來之時(shí)她尚渾然不覺。倒是福姑姑先喚了一聲:“玫貴人,太后往寶華殿參拜,經(jīng)過雨花閣,還請貴人奉上茶水以侍太后!
夜來參拜,太后身邊只帶了福珈,幾個隨侍的宮人都留在雨花閣外。太后穿著一身簡素而不失清貴的寶藍(lán)緞平金繡整枝芭蕉福鹿紋長袍,頭上用著一色的壽字如意金飾,不過寥寥數(shù)枚,卻清簡大氣。
玫貴人一時(shí)未反應(yīng)過來,忙起身拜見,屏退了眾人方鄭重其事地三叩首,熱淚盈眶道:“不意太后深夜移駕雨花閣,臣妾未能遠(yuǎn)迎,實(shí)在是失禮了。”
太后緩緩地?fù)苤种械聂浯浞鹬,那一汪綠色水瑩瑩的,在燭光底下如一湖澄凈凝翠的碧波,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貢品。
太后緩聲道:“你要還是在永和宮,要來看你也不方便。如今雨花閣住得還慣么?”
玫貴人一時(shí)語塞,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太后溫和笑道:“也是。住慣了東西六宮的繁華,哪里受得了雨花閣的孤苦?只是皇帝的意思也對,你總是那樣傷心,住在雨花閣聽聽佛音梵經(jīng),也是好的!
玫貴人聞言,不覺清淚滂然,如止不住的寒雨凄切:“太后,宮中所有人都在傳,傳臣妾所生的不是死胎,而是個孽障妖胎。臣妾……臣妾怎么會生出那樣的孩子?”
太后長嘆一聲:“你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封進(jìn)棺槨焚化了,是死胎也好孽障也罷,連哀家都無法確證,何況是你。你若多想多思,便是為難了你自己了!
玫貴人不甘地泣道:“可是,那是臣妾的孩子。〕兼聭烟ズ寥憧嗌碌暮⒆,怎么會是孽障呢?”
太后注視著她,雙目沉靜如能照透人心:“是不是孽障很要緊么?連皇上都不愿意再多提起,更不愿宮中有任何相關(guān)的流言四起,你又何必苦苦執(zhí)著?畢竟,那已經(jīng)是死了的孩子了。而你,若再執(zhí)意如此,雖還活著,卻也離死不遠(yuǎn)了!
玫貴人渾身劇烈一震,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癱軟在地:“太后……”
太后慢慢地捻著佛珠,緩緩道:“哀家聽聞,慧貴妃已經(jīng)向皇帝進(jìn)言,準(zhǔn)許你自縊去陪著你的孩子,以免后宮再生下這樣不吉的嬰孩;实垡粫r(shí)心軟,未曾答應(yīng),若是哪天枕頭風(fēng)吹得更厲害些,他聽進(jìn)去了也未可知。到時(shí)候,也不必你尋死上吊,皇帝就成全你了!
玫貴人嚇得花容失色,連連搖頭,膝行至太后跟前,匍匐著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臣妾不是存心要自縊尋死的,只不過臣妾生產(chǎn)之后皇上一直不來看臣妾,臣妾才只好出此下策,引皇上過來。連那些宮女都是臣妾安排好的,臣妾不想死,臣妾不想死!”
太后閉著眼睛,淡淡道:“哀家當(dāng)然知道你不想死。當(dāng)日把你從南府撈出來的時(shí)候,就發(fā)現(xiàn)你是個有心性的,又出身烏拉那拉府邸,一放進(jìn)后宮準(zhǔn)保能讓皇后等人費(fèi)盡心神;屎髮P挠诤髮m紛爭,哀家的話在后宮才會有人聽、才有用。你要是這么輕易就死了,可就白費(fèi)了哀家的一片苦心了!
玫貴人俯首帖耳,再三叩首:“臣妾一入后宮,慧貴妃便極力排擠,視臣妾為嫻妃一黨,如今還要殉了臣妾。臣妾愚鈍,還請?zhí)髴z惜,指點(diǎn)迷津!
太后淡淡一笑:“指點(diǎn)迷津的只有滿天神佛,能自渡迷津的就只有自己了。哀家知道你心痛孩子的死,但孩子死了,只要你活著,總還會有機(jī)會。你且放心,哀家會告訴欽天監(jiān),流年不利,宮中斷不能再有白事。但如何走出雨花閣,如何不負(fù)哀家所托,就看你自己的了!
玫貴人俯身拜倒,悲痛的神情中多了一分鄭重:“臣妾謹(jǐn)受太后教誨!
太后扶過福姑姑的手,漫步踱出,她的語氣緩而沉:“有件事,哀家一直想不明白,你的胎一直都說不錯,孩子也壯健。怎么生出來的會是那個樣子,真是可憐了!
玫貴人伏倒在地,平滑如鏡的澄磚地冷而硬地硌在額上,那股冷意直逼進(jìn)腦仁里去。她抬起頭,殿中只余下太后長年所焚的檀香余味,氣息幽沉,彌漫一室。
如懿被宣召至養(yǎng)心殿,是在午膳時(shí)分。她才用完午膳,由阿箬伺候著浣手潔凈,皇帝身邊的李玉便急匆匆趕來了:“嫻妃娘娘,皇上有旨,請您立即前往養(yǎng)心殿暖閣一趟,閑人勿帶!
如懿聽得最后一句,心下便微微一沉,生了幾分不豫之情,臉上卻還笑著:“皇上這樣的旨意,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玉的神色不似往常,只道:“輦轎已在外頭備下,娘娘請吧!
如懿急急更衣,連阿箬和惢心也未帶,便扶著李玉的手出去。直到到了儀門外快要上轎的一瞬,她才聽得李玉用極低的聲音道:“王欽在皇上面前訴說了一通,奴才也不知是什么事,只知皇后娘娘也到了!
如懿聽得“王欽”與“皇后”,心下更是陰沉難言,只得道:“那就快些去吧,別讓皇上等著。”
如懿甫一進(jìn)殿,便覺得殿中氣氛不似往日。皇帝神色沉郁,眼底隱隱含了一分怒氣;屎笠嗍前胱陂角暗淖咸匆紊,并不敢與皇帝同坐在榻上。而王欽垂頭喪氣地跪在地上,一聲也不敢言語。
如懿忙福了福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后娘娘萬安!
皇帝草草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起身。如懿忙垂手站在一邊,皇帝也不叫“坐下”,只向王欽道:“你把方才跟朕說的,再與皇后和嫻妃說一遍!
王欽忙磕了個頭道:“奴才奉皇上之命徹查六宮流言之事,發(fā)現(xiàn)宮中的確傳言紛紛,論及玫貴人所生的嬰孩一體雙生,是個妖孽。種種關(guān)于嬰孩的細(xì)節(jié),如同親見,再加上奴才們嘴賤,添油加醋,便成了說那嬰孩如妖物一般。”
皇帝不耐煩道:“說這些做什么!只說你查到的那些!”
王欽嚇得一怔,忙道:“奴才查問下來,發(fā)現(xiàn)此種流言散布,東六宮遠(yuǎn)甚于西六宮!
皇后顯然是松了一口氣,神色舒緩了不少,撥著琺瑯掐絲手爐上的銀鎦子道:“阿彌陀佛,臣妾居住在長春宮,幸好西六宮流言不多,臣妾也算分明了!
王欽拿袖子擦了擦汗道:“是。據(jù)奴才所知,流言所在,主要盤集在永和宮、延禧宮、景陽宮和鐘粹宮一帶!
皇后看王欽說得滿頭大汗,忙溫言道:“東六宮中只有這四宮有嬪妃居住,永和宮又是事發(fā)所在,難免流言紛擾。你且說,這些話是哪里傳出來的?”
王欽臉色發(fā)白,那汗水滴答下來,被殿中的蘇合香一熏,氣味實(shí)在難聞。如懿屏息斂氣,只聽他說下去。
皇后沉聲道:“皇上面前,你還有什么不敢說的么?”
王欽磕了個頭,拿眼睛瞟著如懿,道:“宮人們都說,最早有流言傳出的,便是延禧宮!
如懿仿佛被一桶冰水直澆而下,冷得天靈蓋陣陣發(fā)寒,忙跪下道:“皇上明鑒,當(dāng)夜永和宮所見所聞,臣妾未曾有一字半句傳出。延禧宮中更無人得知,如何能在宮中散布流言!”
王欽急急忙忙道:“奴才不敢妄言,所以特意帶了一些散布流言的宮人回來,請皇上細(xì)察。”
皇帝冷冷道:“既然查了,那就傳吧!
王欽擊掌兩下,只聽外頭窸窸窣窣有人進(jìn)來,地上的錦毯極厚,幾乎是踏步無聲,唯有衣袍與地毯相觸的摩擦聲刮著耳膜一陣陣逼近。大約是四五個宮人,跪在了離皇帝一丈之地,叩頭問安,繚亂了一陣。
王欽在宮人們面前便恢復(fù)了素日的趾高氣揚(yáng),冷著臉道:“我問你們什么話,你們據(jù)實(shí)以答就是了。在皇上面前,都老老實(shí)實(shí)的,不許有一句妄言胡說!
眾人怯怯答了“是”,王欽又道:“你們幾個,在宮里嚼舌根是最厲害的,得了空就在那兒胡說八道,飛短流長。眼下我就問你們,最早的時(shí)候,你們是在哪兒聽來關(guān)于玫貴人的那些不干不凈的話的?”
那幾個宮人怯怯互視了幾眼,又見如懿也在側(cè),便越發(fā)生了膽怯之情,其中一個怯生生道:“時(shí)日長久,奴才、奴才們都忘記了!
如懿見幾個宮人看一眼她,便不敢多言,一顆心越發(fā)往下沉了沉。她跪在地上,見滿地鋪著寸許厚的百花戲春圖的猩紅滾金線織錦云毯,密密匝匝地繡著牡丹含芳、薔薇凝露、蓮花清馨、秋菊迎霜、臘梅傲雪,百鵲千蝶嬉戲其間。那樣熱鬧鮮活的圖案,原是一整個春日的歡好,此時(shí)看來,卻似密密匝匝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一般。
“忘記了?”王欽冷笑一聲,“方才都還記得,如今便全忘記了。我就知道,不長記性的奴才,除了用刑,再沒別的辦法!
皇帝口氣亦是森冷:“到了朕跟前還要推諉?王欽,用刑!先夾斷了幾根手指,便知道要說實(shí)話了!
皇帝話音剛落,其中兩個膽小的便沒命價(jià)地磕著頭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才都說了,都說了,奴才最早是經(jīng)過延禧宮的時(shí)候聽說的。”
皇后追問道:“最早?最早是什么時(shí)候?”
那宮人臉色煞白:“就是玫貴人生產(chǎn)的那一夜。”
皇后神色微變,似是自言自語:“也就是說,皇上剛交代完臣妾和嫻妃離開,宮中就流言四起了?”
另幾個宮人也忙跟著道:“不錯不錯;噬,奴才再不敢胡說八道了,就是在延禧宮一帶最早傳出來的。”
蘇合香的氣味原是清寧宜人,此刻嗅在鼻中,只覺得熱辣辣的,幾乎要熏落了眼淚。如懿深深叩首,凜然道:“皇上明鑒,臣妾的確不曾泄露一字一句!
皇后有些為難之色:“皇上,以嫻妃的為人,想來是不會對外人隨意亂說的。只是……”她看著如懿,溫婉的眉目間多了幾分揣測之色:“嫻妃,你是不是那夜受了驚嚇,又疲倦過度,一時(shí)對誰說過,自己也不記得了?”
鎏金錯銀福壽無疆的大鼎中,若有若無的蘇合香薄煙,絲絲縷縷交錯密織,無邊無際地?cái)U(kuò)散開來,仿佛織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遮天兜地地籠罩下來,讓人無處可逃。
如懿只覺內(nèi)心沉悶?zāi)郎灰眩雒嬷币曋实鄣溃骸盎噬先艨闲懦兼痪,臣妾敢以性命?dān)保,不曾向任何人說過只言片語!
王欽嘖嘖道:“這便奇了,人人都說是嫻妃的延禧宮傳出流言,偏偏嫻妃娘娘說只字未漏,難道這些奴才都瘋魔了,連哪宮哪苑都分不清楚,信口胡說?或者真如皇后娘娘所言,嫻妃娘娘無知無覺中自己說了出去,或是夢話,或是氣話,也未可知!”
如懿心中惱怒,盯著王欽道:“你口口聲聲咬住本宮不放,到底本宮有何居心,一定要害了玫貴人還要損她聲譽(yù)?更不惜連累皇上與皇室的名聲?”
王欽忙搖頭道:“嫻妃娘娘千萬別惱怒,奴才也不過一說罷了。只是嫻妃娘娘一直未有生育,出于嫉妒遷怒于玫貴人,一時(shí)口快說了出去,恐怕也是有的!
皇帝默不做聲,只是重重一掌擊在紫檀幾案上,皇后急得捧過皇帝的手仔細(xì)察看道:“皇上再生氣,也要注意龍?bào)w,萬勿傷了身子。”
皇帝道:“朕的面前,也不好好說話,只一個個咬住了不放,成什么樣子!”
皇后忙起身跪下道:“皇上息怒,哪怕種種證據(jù)確鑿,人人都指證嫻妃,臣妾也不相信是嫻妃有意所為!
皇帝思忖片刻,慢慢道:“朕也相信嫻妃,但流言所指,朕不能不查個徹底!
皇后連忙道:“皇上說得是。只是嫻妃侍奉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請皇上先勿責(zé)罰。臣妾想,既然此事要徹查,嫻妃卷入其中也不適宜,不如請皇上先讓嫻妃不要出入延禧宮,等到查清,再給嫻妃一個清白!
皇帝沉吟著,殿中蘇合香的香煙裊裊飄散蕩開,連皇帝的面孔也遮了一層薄薄的霧翳。如懿跪在地下,殿中分明是和暖如春,那空氣似乎被春日里的蜂膠凝住,滯塞不堪,悶得她透不過氣來。良久,皇帝的聲音有如金器冷石般銳利地穿透了一縷縷薄煙,凌空破來:“那么,朕就如皇后所言!
如懿腳下一軟,幾乎是失卻了起身的力氣,只失望而凄切地看著皇帝;实鄄⒉婚W避她的目光,沉聲道:“朕會禁足你一段日子,以求真相。你便先放心住在延禧宮中吧!彼蝗萑畿苍僬f,喚過殿外的李玉:“李玉,扶嫻妃出去!
如懿只覺得腳下綿軟無力,一顆心往下墜了又墜,回望去,皇帝的眼中含了一點(diǎn)銳利的堅(jiān)定之意,她只得安下心來,緩步出去。待到人少處,她就著李玉的手,仿佛是不動聲色,只目視著前方,極偶然的,一個眼波劃過李玉的面頰,含了深深的決絕和冷厲。李玉會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重又垂下雙眸,保持著一如往常的溫馴和恭順。
第四章 春情
如懿禁足的日子,便是從這一個陽光燦爛的晴明午后開始的。朱紅色的闊大宮門“吱呀”一聲從身后緊緊合上,便是鎖鏈重重鎖住的聲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再打開會是什么時(shí)候。延禧宮的宮人們慌得眼淚都下來了,忙不迭地跪了一地,卻不知該對著誰去跪。海蘭在后殿亦被驚動了,驚慌失措地奔過來道:“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為什么要把延禧宮的大門鎖起來?”
如懿站在庭院中,緩步拾上臺階,陽光透過落盡了翠葉的光潔樹枝斑駁地篩了滿地。那樣清冷的日光從天空傾瀉而下,抬頭望時(shí),能看到九重宮闕的琉璃碧瓦在日色下閃耀起冰雪潔白一樣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離她真是遙遠(yuǎn)。
如懿輕聲說:“不要怕,我只是被禁足而已。延禧宮的角門還能出入,是為你留的!
海蘭眼底含了稀薄的淚花,不安道:“姐姐,才安靜了這些時(shí)候,咱們的日子就這么難過么?”
如懿望著遠(yuǎn)處宮闕重重,琉璃瓦上浮光萬丈,神色平靜得如陽光照耀下的冰雪:“有時(shí)候日子安靜并不等于難過。你安心就是!
禁足的時(shí)光幽寂而難耐,隔絕了出入,每日所能見的,不過是一方四四方方的小小藍(lán)天。如懿用來打發(fā)時(shí)光的,不過是讓惢心和阿箬把庫房里的各色絲線都選出來一一整理。
這是十分費(fèi)工夫的一件事,每種絲線分門別類,浸在擰了各色鮮花汁子的滾水里煮過。玫瑰汁子配玫瑰紅,杜鵑花汁配杜鵑紅,芙蓉花汁配芙蓉粉,飛燕花汁煮久了是淡淡的明藍(lán),梔子花汁配了淡淡杏黃的白色,香蜂花兌了薄荷配藍(lán)紫色,一一都是費(fèi)盡了心思的。連黃色的要繡作花蕊的絲線,也一一用檸草汁子和番紅花汁一起煮過,帶了清新之氣。而綠色呢,更是麻煩,配著藿香、杜衡、薜荔、菌桂、迷迭香、百里香、山桃草等香草,煮成芬芳的秾翠明艷。
海蘭來看她時(shí)不免長吁短嘆:“姐姐還有心思做這些事,妹妹這些天出去,整日里見王欽在追查那些散布流言的奴才,一個一個都吐了口兒,說是從延禧宮這里聽來的。再這樣下去,恐怕皇上不只是禁足,而是要對延禧宮上下一一用刑審問了。”
如懿笑吟吟遞了一把松石綠的絲線給她:“你細(xì)聞聞這個,我放了芳芷、木根、蘭茝這三種香草,是不是別有一種草木清香,好像春天已經(jīng)來了?”
海蘭無奈接過,卻并不如如懿所言去輕嗅其味,愁容滿面道:“姐姐是盼著春天來,妹妹卻看著好像這冬天過也過不完似的。”她憂心忡忡:“一旦坐實(shí)了流言為姐姐所傳播,損害皇室聲譽(yù),該如何是好?”
如懿這才抬首道:“王欽找了多少人了?”
“總有十來個了吧。”
如懿輕輕一笑若淡淡的云影:“十來個人,要置我于死地也夠了?墒悄悴虏拢粢猛鯕J于死地,幾個人才夠?”
海蘭眼底浮起深深的疑惑:“姐姐的意思是……”
如懿看了看窗外濃墨般的天色:“我能有什么意思?對了,這些日子都是誰陪著皇上?”海蘭道:“宮中流言紛擾,皇上也很少召見皇后,多半是嘉貴人和慧貴妃伴駕吧。如今怡貴人有孕,宮中妃嬪倒也常去探望怡貴人,聽說慧貴妃也去得很勤快呢。”
如懿道:“宮中的嬤嬤們每常說,坐胎藥喝下去,也得多沾沾有孕之身的孕氣才好呢;圪F妃盼子心切,一定會去的!
海蘭看著眼前纏繞一團(tuán)的絲線,煩憂道:“這也罷了,慧貴妃每每特意從景陽宮經(jīng)過咱們延禧宮,都要佇立良久,感慨姐姐境遇凄寒。于我看來,她不過是幸災(zāi)樂禍罷了。”
如懿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她若喜歡,便由著她去吧。左不過她在外面感慨,而我在里頭也聽不見,就算聽見了,只當(dāng)風(fēng)吹過就是了!
海蘭見她如此,也只能默然。二人寂靜里相對,聽著窗外風(fēng)聲簌簌,遠(yuǎn)遠(yuǎn)有笑語聲傳來,海蘭嘆道:“延禧宮被禁足,永和宮人去樓空,只有景陽宮恩寵不斷。風(fēng)送宮嬪笑語和,大約只有咱們這里這樣靜,才能聽得清楚吧。”
如懿淡淡一笑,手中千絲萬縷穿梭不斷,只慢條斯理交代惢心道:“這些絲線都是煮過了染上了香氣的,你明兒拿到太陽底下去曬過,務(wù)必要翻曬多次,等太陽落山后再拿進(jìn)來煮,得煮好多次,我才能繡出帶著香氣的《百花春意圖》呢!
惢心答應(yīng)著,又上來添了幾支蠟燭,正靜靜相對,忽然外頭喧嘩聲大起,夾雜著女人尖叫的聲音、宮人的呵斥聲和太監(jiān)含混的話語。
海蘭立時(shí)警覺起來:“姐姐,你聽什么聲音?”
惢心側(cè)耳細(xì)聽片刻,忽而一笑:“仿佛是慧貴妃的聲音。”
海蘭怔了怔,立時(shí)站起身來,卻又不知該不該去看看。
如懿淡淡笑道:“我被禁足了,你卻沒有。海蘭,你去外頭看看,若是慧貴妃在咱們宮門前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海蘭連忙出去,吩咐守門的侍衛(wèi)開了大門。如懿披上惢心送來的素色纏枝花灰鼠大氅,緊隨在后。守在門前的侍衛(wèi)看她出來,忙擋住了道:“嫻妃娘娘,皇上有旨,您不能出延禧宮的大門!
如懿淡淡道:“放心!本宮不會教你們?yōu)殡y。本宮只在這兒看著,絕不跨出這扇宮門半步。”
那些侍衛(wèi)顯然是松了口氣,躬身站到一旁。外頭紛亂異常,有宮人侍衛(wèi)的腳步聲匆匆過來,顯然是被方才的聲響驚動了。數(shù)十盞宮燈將夜來的延禧宮門前照得煌煌如白日,慧貴妃被宮女們簇?fù)碇鴩谥虚g,一張蓮瓣似的嬌美面孔驚怒交加,失了往日的姣好顏色,顯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太監(jiān)侍衛(wèi)們七手八腳地押著一個服制鮮艷的太監(jiān),將他整個臉按在了塵土之中。
慧貴妃鬢發(fā)凌亂,云髻松散,幾支白玉南紅如意珠釵斜斜地墜在耳邊,一副將墮未墮的樣子。她的厲聲呵斥底下有著難掩的震怒與驚恐,喝道:“將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立刻拖到皇上跟前去,給本宮交代個清楚!”
如懿悄聲問守門的侍衛(wèi)道:“這樣亂糟糟的,究竟出了什么事?”
侍衛(wèi)道:“回嫻妃娘娘的話,那人是皇上跟前副總管太監(jiān)王欽公公,也不知是喝醉了酒還是怎么,方才慧貴妃帶著宮人經(jīng)過,他便發(fā)了狂似的沖上來,言行莽撞,驚擾了貴妃娘娘。”
海蘭奇道:“王欽又不是不認(rèn)識慧貴妃,怎會冒犯貴妃呢?”
侍衛(wèi)道:“奴才們奉命看守延禧宮,不能走開一步,所以只能干看著。不過王公公的的確確跟瘋魔了似的,看見貴妃娘娘就沒頭沒腦地?fù)淞松先!?br />
如懿見慧貴妃稍稍緩過神,便朗聲道:“延禧宮嫻妃參見貴妃娘娘,愿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海蘭見如懿行禮,忙也跟著行禮如儀。
慧貴妃一手護(hù)住胸口,一壁恨恨道:“是你?你怎么出來了?”
如懿含笑道:“妹妹沒有出來,只是聽得外頭喧嘩,不意是貴妃娘娘在此,所以特意過來一看,娘娘沒事吧?”
慧貴妃惱恨道:“本宮有事無事,不必你來關(guān)心!
如懿含著謙恭的笑意,柔聲道:“妹妹也不想過多關(guān)心,只是此事出在妹妹宮門前,妹妹想不多看一眼也不行了。”
慧貴妃氣得發(fā)怔,露出森森笑意:“好!好!居然來看本宮這個熱鬧!本宮也很想知道,王欽突然在延禧宮外冒犯本宮,是不是有人存心指使!”
二人正僵持著,卻見不遠(yuǎn)處明黃一色御輦迤邐而來,雙喜忙請了安上前道:“回稟貴妃,皇上正在景陽宮中,奴才已經(jīng)請了皇上過來了!
御輦尚未停穩(wěn),慧貴妃已滿面是淚撲了上去,伏倒在地道:“皇上,皇上,您要為臣妾做主。臣妾自侍奉皇上左右,從未受過這樣的羞辱;噬希
皇帝的御輦堪堪停穩(wěn),見她這個樣子,又是憐惜又是著急,便道:“李玉,還不快扶慧貴妃起來!
慧貴妃猶自啼哭不已,如梨花一枝春帶雨,皇帝微微蹙眉道:“好了。那么多人在,你哭哭啼啼成什么樣子。有話好好說便是!
如懿領(lǐng)著海蘭向皇帝請了個雙安,便道:“皇上,貴妃娘娘傷懷,王欽現(xiàn)在還滿嘴嘟嘟囔囔地說著胡話。依臣妾看,不管何事都不宜外揚(yáng),不如先拿水潑醒了王欽,再好好問話吧。”
皇帝有幾日未見如懿了,此時(shí)見她披了一件素色大氅,盈盈站在風(fēng)中,仿佛不盈一握的樣子,口中倒是紋絲不錯,句句入理,這幾日的芥蒂也稍稍釋懷,便道:“長街的風(fēng)大,你別站在風(fēng)口上!
如懿盈盈道:“臣妾多謝皇上關(guān)懷。只是此事突然,又出在延禧宮門外。未免張揚(yáng),皇上和貴妃若想問什么,不如先移駕延禧宮中。臣妾屏退眾人,皇上與貴妃慢慢處置便是!
皇帝見王欽被人按在地上,滿臉通紅,似有醉意,也不便再拖去別的地方,便道:“那朕就借你的延禧宮一用!
如懿答了“是”,側(cè)身讓了皇帝與慧貴妃進(jìn)內(nèi),惢心與阿箬、三寶忙不迭地收拾干凈了,又奉上茶水。
皇帝在正殿坐了,輕嗅幾下道:“如今還在冬月里,怎么你殿中有一股子花草清馨,聞著倒很舒坦!
如懿淡淡笑道:“臣妾閑來無事,所以配了些花草汁子,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頗為意外,揚(yáng)了揚(yáng)眉道:“朕禁足了你,你心思倒還閑雅!
如懿笑意清淺:“臣妾被禁足,是因?yàn)榛噬弦臣妾一個清白,臣妾只需安心等候便是,心思自然不能不閑雅!
皇帝的目光清澈如許,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也罷。你就坐在朕身邊,一同聽一聽吧!
如懿含笑謝過,吩咐三寶道:“看王欽的樣子像是喝醉了,你拿冰水潑醒了他,立刻帶進(jìn)來回話吧。”
因事出突然,貴妃又被驚擾,皇帝也不欲多留人在殿中,只許貴妃隨身的侍女茉心、自己的貼身太監(jiān)李玉在內(nèi)伺候著。
貴妃一見人少,便忍不住淚如雨下,嗚嗚咽咽地不肯再多說一個字。皇帝便道:“你一見朕便說受了天大的羞辱,如今又不肯說到底是什么委屈,你叫朕怎么幫你?”
見慧貴妃只是垂淚不已,茉心忍不住膝行上前道:“方才貴妃娘娘從景陽宮看了怡貴人過來,想著嫻妃娘娘禁足,心下不忍,所以過來看看,也當(dāng)盡了姐妹之情。今日貴妃娘娘剛從昭華門過來入了延禧宮前的甬道,誰知王欽從后頭蒼震門趕了過來,沒頭沒腦地就往貴妃娘娘身上撲,嘴里還說著不干不凈的話!
貴妃伸出衣袖泣道:“王欽簡直如瘋魔了一般,一上來就撕扯臣妾的衣裳。皇上看臣妾袖口,都被他拉扯破了!
如懿詫異道:“王欽今日不當(dāng)值么?怎么從蒼震門過來?”
李玉忙躬身道:“是。今夜不是王公公當(dāng)值,所以他一早便回去歇息了!
正說著,三寶和小福子拖了半醒半醉的王欽進(jìn)來。王欽身上全濕透了,顯然是被潑了一身冰水,看著比剛才清醒了許多,一張臉卻是漲成了豬肝色。
如懿掩鼻道:“王欽并非不認(rèn)識慧貴妃,素來也禮敬有加,這中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皇帝厭棄地看了一眼道:“看他這個樣子,像是灌飽了黃湯發(fā)酒瘋了!”
李玉忙湊上前聞了聞道:“皇上,這氣味不像是酒味兒,倒是甜甜的,蜜汁似的味道!”
王欽掙扎著起身,剛向皇帝磕了個頭,轉(zhuǎn)臉看見茉心跪在自己身邊不遠(yuǎn)處,嘴角不由得淌下一絲晶亮的涎水,歪著身子向茉心撲去,伸手就要摸她的臉。
茉心大驚失色,也顧不得規(guī)矩,一下縮到了慧貴妃身后,拼命尖叫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
皇帝忍無可忍,怒喝道:“王欽,你發(fā)什么瘋!”
皇帝此言一出,李玉一把扯住了王欽,奈何王欽力氣頗大,滿嘴里哼哼著極力掙扎,看著茉心的眼睛像冒著紅色的火焰,貪婪地一寸也不肯挪開。
如懿情急道:“三寶,小福子,快把他拖到廊下按住,不許進(jìn)來!
貴妃又驚又羞,悲從中來:“皇上,方才王欽那個狗奴才就是這樣看著臣妾撲過來,他……他……”
貴妃哽咽著說不下去;实鄣难壑斜M是陰郁的怒火,灼灼即可燎原。李玉忙道:“皇上,王欽這個樣子怕是什么都問不出來了。他今日既不當(dāng)值,便是在自己屋子里,奴才記得他的對食蓮心也不當(dāng)值,估計(jì)傳蓮心來問一問,便知道王欽究竟是發(fā)了什么瘋了。”
皇帝鼻翼微張,額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動著,極力壓抑著怒氣道:“你去傳蓮心,再讓人傳太醫(yī)來,看看那個狗奴才到底發(fā)了什么癔癥才這般膽大妄為!”
李玉躬身退下。如懿見慧貴妃的絹?zhàn)涌逎窳耍銓⒆约旱慕庀逻f與她跟前,道:“貴妃姐姐別惱,蓮心和李玉所住的廡房就在附近,一會兒便到了。姐姐先擦擦眼淚吧!
皇帝便在眼前,慧貴妃見如懿一臉的似笑非笑,亦不好發(fā)作,只得恨恨接過了絹?zhàn)恿淘谝贿叀?br />
沉默等待的須臾,如懿示意阿箬送上茶水,貴妃喝了一口,便皺眉道:“涼絲絲的,什么怪味兒?”
如懿的笑意溫婉而柔和:“回貴妃娘娘的話,是薄荷蜂蜜茶,我宮里正好煮了些薄荷汁,兌了蜂蜜拿綠茶泡了,喝下去寧神靜氣,舒緩郁結(jié),是最適合不過的!
阿箬的茶正好遞到皇帝手邊,一時(shí)猶豫道:“皇上要不要嘗一嘗,若是不喜歡,奴婢再換別的來!
皇帝正氣郁難解,隨手接過道:“不必麻煩了,嫻妃的一番心意,朕喝這個就好。”他的手無意拂過阿箬的手背,阿箬面上一紅,忙屈膝告退了。如懿正看著慧貴妃,一時(shí)倒未察覺。茶過半盞,只聽推門聲近,李玉已帶了蓮心過來了。
蓮心一進(jìn)來便慌慌張張的,心慌意亂地跪下了道:“皇上,貴妃娘娘,嫻妃娘娘,王欽是不是發(fā)了瘋沖撞了人了?但請皇上和各位小主別見怪,饒了他這遭吧!
慧貴妃秀眉緊蹙:“你這樣問,便是知道王欽為何如此癲狂,是不是?”
蓮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是羞愧難當(dāng),低下頭哭個不止。李玉便道:“皇上,太醫(yī)也已經(jīng)來了,在給王欽查看,奴才立即請他進(jìn)來。”
皇帝微一頷首,李玉已開門召了太醫(yī)進(jìn)來,太醫(yī)亦是大驚失色,磕了頭道:“皇上,微臣已經(jīng)給王公公搭過脈,他不是酒醉,而是服食了過多的阿肌蘇丸所致。
慧貴妃微蹙著淡淡煙眉,疑道:“阿肌蘇丸是什么?”
太醫(yī)滿面驚惶,不知該不該答,卻看皇帝與慧貴妃皆是一臉疑惑,只得硬著頭皮道:“此物是外頭坊間的秘藥,以蛇床子、川芎、淫羊藿所成……”
皇帝立時(shí)明白過來,不覺滿面鐵青,切齒道:“大膽!”
慧貴妃雖不如皇帝醒轉(zhuǎn)得快,卻也漸漸明白過來,不覺羞得滿面通紅,起身便踹了蓮心一腳,恨恨道:“王欽吃這種不要臉的東西,必然你們倆是一伙的了;屎蠛眯馁n你們對食,你竟敢如此不知廉恥,淫亂后宮!”
蓮心又羞又氣,只是不敢言語。如懿忙抬了抬眼示意太醫(yī)和茉心出去,溫言道:“這里已經(jīng)沒有旁人了,你有話就說吧。”
蓮心看了看李玉,窘得眼淚直落,還是不肯開口。皇帝道:“留在這兒的李玉是個沒嘴沒耳朵的,離開了延禧宮的正殿,他便從沒聽過這件事,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你放心說你的就是。”
蓮心這才放心,整個人軟在地上,嗚嗚咽咽道:“皇上,皇后娘娘本是好心,希望奴婢終身有靠,所以將奴婢指婚給了王欽做對食。奴婢也是嫁了才知道,原來王欽人模狗樣,居然連畜生都不如。他本是個太監(jiān)閹人,卻一心想要做個男人,在奴婢身上作威作福,肆意打罵不說,還偷偷弄來了這些奇淫技巧,一一施加在奴婢身上,害得奴婢生不如死!”
皇帝輕輕咳嗽一聲,李玉即刻會意:“奴才立刻帶人去王欽的廡房搜查!闭f著便匆匆去了。
貴妃一臉嫌惡,拿絹?zhàn)訐踔樀溃骸巴鯕J這樣不知好歹,你怎么不去告訴皇后,求皇后為你做主?”
蓮心哀哀哭道:“奴婢雖然是宮人,但也要臉面。這樣的事,怎有臉對外人說去,更不敢辜負(fù)了皇后娘娘的恩典,污了娘娘的清聽。而且王欽還說,只要奴婢敢吐露半個字,他必定要讓奴婢生不如死。”她說著便褪下衣衫,側(cè)身露出肩膀與背心,只見上面滿布牙印與指甲的掐痕,直至肌理深處,如被野獸撓抓,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如懿忙取下自己的大氅替她披上,蓮心哭得難以自抑:“奴婢白日在皇后娘娘處當(dāng)差,晚上還要受他如此折磨。光是這樣打罵也罷了,后來王欽不知道從哪里搜羅來一些臟藥,堅(jiān)信服食長久之后便會有些男人的效力,每每他自己服食后便要無休無止地折磨奴婢!鄙徯膭恿藗模餍詫⒓夼c王欽后的苦楚一一訴來。
眾人越聽越是驚駭,一壁嘆息不已。過了一炷香時(shí)分,李玉便領(lǐng)了小太監(jiān)進(jìn)來。李玉垂手候在一旁,小太監(jiān)則手捧一個黃楊木盒子站在李玉身側(cè)。
皇帝越聽越怒,眉心隱隱有暗火跳簇,道:“那么今日,又是為何?”
蓮心哭得差點(diǎn)哽。骸敖袢胀鯕J不當(dāng)值,一回到廡房就開始喝這個東西。奴婢正要回房,在窗外看見他這樣,便嚇壞了。奴婢一時(shí)也不敢回去,又不用回長春宮當(dāng)值,只好在附近徘徊。王欽服食了那些臟東西后四處找不到奴婢,大約是藥性發(fā)作,發(fā)了狂似的跑了出來,奴婢這才敢偷偷回廡房!
慧貴妃氣得滿面紫漲,跪倒在皇帝膝下,忍不住淚如雨下:“皇上,皇上,您一定要為臣妾做主。王欽敢在宮內(nèi)服食這種淫亂之物,沖撞臣妾,簡直應(yīng)該碎尸萬段!”
李玉聽到此節(jié),方才指著小太監(jiān)手里的黃楊木盒子道:“皇上,奴才奉旨去王欽房中搜查,一搜便搜到這一大盒污穢東西,奴才實(shí)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奴才不敢擅專,立刻捧來請皇上過目!闭f罷,他親自捧過盒子走到皇帝身邊,只對著皇帝一人打開。
皇帝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搐起,和太陽穴突起的青筋一般,昭示著他發(fā)自心底的憤怒。李玉立刻蓋上盒子,適時(shí)地添上一句:“自從王欽被賜對食之后,總在奴才們面前吹噓自己有男兒雄風(fēng)。原來就是憑這些污穢東西!”
皇帝唇齒間吐出的話語如尖銳的冰凌:“召集滿宮的內(nèi)監(jiān)入慎刑司,看著王欽挑斷手筋腳筋,再‘貼加官’,看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還敢穢亂后宮!”
所謂“貼加官”,便是由司刑之人將桑皮紙揭起一張,蓋在受刑之人臉上,然后嘴里含著一口燒刀子,使勁噴出一陣細(xì)霧,桑皮紙受潮發(fā)軟貼服在臉上,緊接著又蓋第二張,如法炮制。直到七張疊完,受刑之人便活活窒息而死。那七張紙疊在一起一揭而下,凹凸分明,猶如戲臺上“跳加官”的面具,保留著受刑之人臨死的可怖形狀。
如懿保持著矜持沉靜的容色,略含了一分厭棄與嫌惡,只是在視線與蓮心對上時(shí),露出了一分不動聲色的笑容。
第五章 三雕
皇帝看著慧貴妃,有幾分漠然的疏遠(yuǎn):“好了。朕已經(jīng)處置了王欽,你也不必哭了。先回宮去吧!
慧貴妃滿腹委屈,想要再說什么,皇帝只是那樣淡漠而疏離的口吻,揮揮手道:“朕會再去看你的,你回去吧!
慧貴妃只得依依告退。如懿看著神色悲戚的蓮心道:“皇上,此事王欽有大罪,蓮心卻只是無辜受害。無論是誰被賜婚給王欽為對食,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命數(shù)。還請皇上看在蓮心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的份上,不要再責(zé)罰蓮心!
皇帝微微頷首:“朕知道,朕不會責(zé)怪蓮心!彼哪抗饫镉袦\淺的哀憫,“朕便解了你與王欽的對食,你還是在皇后身邊伺候吧!
如懿悲憫地?fù)u搖頭:“皇后娘娘當(dāng)年也是好心,想讓宮中的宦官宮女彼此有個依靠。王欽本也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只是為何別的宦官從未有這樣的事,偏王欽就有呢?想來是他對食之后有了妻室,又感自身殘缺,才平白生了這貪色污穢之心。依臣妾看來,王欽固然罪不可赦,對食之風(fēng)亦不可長。免得宮中再有這樣可怖之事。”
皇帝端過茶水慢慢啜了一口:“你的話也有道理,朕回去會再思慮!彼鹕淼溃骸疤焐辉纾捱要去嘉貴人處。你早些歇息吧。”
如懿送皇帝到了廊下,屈膝道:“臣妾身陷流言之禍,乃禁足之身,不宜相送太遠(yuǎn)。在此恭送皇上了。”
蓮心本跟在皇帝身后出去,聽得這句,忍不住回頭道:“嫻妃娘娘所言,是關(guān)于玫貴人生子的流言么?”
如懿淡薄的笑意如綻在風(fēng)里的顫顫梨花:“流言紛擾,本宮亦只能靜待水落石出而已!
蓮心“撲通”一聲跪下,伏下身爬到如懿腳邊,忍不住痛哭道:“嫻妃娘娘,請萬萬寬宥奴婢……奴婢的隱瞞之罪!
如懿一臉疑惑:“你可曾向本宮隱瞞了什么?”
“奴婢……奴婢知道玫貴人生子的流言的的確確不是您傳出,而是王欽那日做完了差事喝了幾口黃湯,自己喝醉了胡說出來的。只是……只是奴婢從前深受王欽之苦,所以一直不敢說出來。請娘娘恕罪……”蓮心說完便像搗米似的不停地磕頭。
皇帝立時(shí)停住腳步,轉(zhuǎn)身道:“是王欽?那為何宮人們都說最早是在延禧宮一帶傳出?”
蓮心一臉誠摯:“延禧宮是王欽回廡房的必經(jīng)之路,他那日喝醉了躺在延禧宮外的甬道邊滿嘴胡說,奴婢找到他時(shí)他還爛醉如泥呢。怕正是如此,所以旁人經(jīng)過聽見,還以為是延禧宮傳出的流言呢!
皇帝似是相信了,問道:“此話當(dāng)真?”
蓮心忙磕了頭道:“奴婢不敢妄言。皇上圣裁,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皇上皇后自然不會告知奴婢,奴婢與延禧宮也素?zé)o往來,若不是王欽胡說讓奴婢知道,還有誰會說與奴婢聽見?”
皇帝立刻伸手止住李玉:“不必傳輦轎,朕今晚留在延禧宮,不去嘉貴人宮中了。”
蓮心與李玉知趣,立刻退下。
皇帝目中的愧疚泛起于眼底的清澄之中,握住如懿的手:“如懿,是朕誤會你了!
如懿嫣然一笑,明眸中水波盈動,已微微含了幾分清亮的淚意:“那臣妾是不是該唱一曲《六月雪》,以顯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皇帝執(zhí)著她的手:“朕不懷疑自己,也沒有疑心皇后,甚至來不及疑心王欽,他就帶了人言之鑿鑿地過來,讓朕只能疑心你。所以朕只能禁足你!
委屈又如何?怨又如何?如懿再清楚不過,在君恩重臨之時(shí),她過多的委屈與哀怨都是春風(fēng)里的一片枯葉,不合時(shí)宜的。
如懿將心底的委屈按捺到底,露出幾分淺如初蕾的笑意,那笑意薄薄的,好像春神東君的衣袖輕輕一拂,也能將它輕易吹落:“皇上曾經(jīng)對臣妾說過,要臣妾放心。哪怕這一次的事皇上沒有說,臣妾也會認(rèn)定皇上會讓臣妾放心。所以臣妾也知道,禁足這些日子,臣妾的供應(yīng)一概不缺。事情的水落石出只是早晚而已。臣妾相信,哪怕真到了所有人所有事都指著臣妾的那一日,皇上也會保護(hù)臣妾周全的!
皇帝輕輕擁住她:“你說的,便是朕想的。若真有那一日,朕也會護(hù)著你的周全!
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無盡。浮云散去后,一輪新月愈發(fā)明亮起來,滿天繁星更似一穹隨手散開的碎鉆,天上的星月光輝與瓊樓玉苑內(nèi)的燈光交織相映,仿佛是彼此的倒影。璀璨奪目,迷亂人眼。月華灑在皇帝的赭褐色織錦龍袍上,慢慢生出一圈朦朧的光暈來。
如懿伏在皇帝胸前,看著廊下風(fēng)聲蕭瑟,吹動枝影委地,她無心去想前因后果,也知道自己不該去想。便索性,露出了一絲如愿以償?shù)奈⑿怼?br />
如懿的禁足解了之后,漸漸有了一枝獨(dú)秀的勢頭。王欽冒犯慧貴妃被處死后,皇帝不止少去咸福宮,連皇后宮中也甚少踏足了。
這一日如懿正坐在窗下,看著日色晴明如金,不覺笑道:“春天來得真快,這么快桃枝上都有花骨朵兒了!
惢心捧著曬好的絲線進(jìn)來,笑得嬌俏:“可不是?人人都說春色只在延禧宮呢。若要放寬了說,景陽宮也是。所以人人都指望著東六宮的恩寵呢!
如懿笑著道:“什么東六宮的恩寵,皇上不過多來咱們這兒幾次罷了。你告訴底下人,不許驕矜!
惢心將曬好的一大把絲線堆到紫檀幾案上慢慢理著,抿嘴笑道:“這個奴婢自然知道。只是從前慧貴妃最得寵,如今皇上也不去她那兒了。”
“這次是把香味都染進(jìn)去了,終于可以用了。”如懿伸手撥了撥絲線,輕輕嗅著指尖的氣味,徐徐道,“慧貴妃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若真是聰慧,那日被王欽冒犯后就該一言不發(fā),一滴淚也別掉,靜候皇上處置!
惢心托著腮好奇道:“小主為何這樣說?但凡女子受辱,可不都要哭鬧?”
“是啊。她越是當(dāng)著皇上的面委屈落淚,皇上聽蓮心說起王欽如何肆虐之時(shí),便會想起慧貴妃的眼淚,想起她那日差點(diǎn)受了王欽的冒犯。作為一個男人,如何能忍受?”
惢心抿著嘴,藏不住笑意似的:“所以那日小主是選準(zhǔn)了貴妃會經(jīng)過咱們宮門前奚落,才特選了那樣的時(shí)機(jī)。本來奴婢還想著,是皇后娘娘賜婚對食的,這樣的事落在皇后身上,叫她身受驚嚇,才算痛快呢。”
如懿笑著搖搖頭:“皇后不比慧貴妃那樣沉不住氣,而且這事只有落在慧貴妃身上,才會讓皇上遷怒皇后,覺得種種是非都是由皇后賜婚對食而起,皇上才會連著長春宮一起冷落!
惢心會意一笑,低低道:“只有這樣,才能拉下貴妃與皇后,又懲治了王欽,解救了小主自己,一箭三雕!
如懿冷冷道:“我的初衷從來不只是為了搭把手救蓮心,順帶著除了王欽這個隱患,而是要絕了宮中的對食之事。當(dāng)初流言之禍,皇后表面要救我,請求皇上只是將我禁足,實(shí)際上是將我置身于不能自救之地。既然如此,我小懲以戒,既是保全自己,也不能讓人將延禧宮踐踏到底!
惢心暗暗點(diǎn)頭:“也只有攪清了這趟渾水,皇上才會相信娘娘與流言無干,才算真正安心了。”
如懿慢慢挑揀著絲線比對著顏色,笑道:“你看這一把絲線,光一個紅色便有數(shù)十上百種色調(diào),若一把抓起來,哪里分得清哪個是胭脂紅哪個是珊瑚紅。非得放在了雪白的生絹上,才能一目了然!
惢心會意微笑:“所以小主得留出空當(dāng)來,讓皇上分清了顏色,才好決斷!
如懿微微一笑,繽紛多彩的絲線自指尖如流水蜿蜒滑過,輕巧地挽成一把,懸在紫檀架子上,任它如細(xì)泉潺潺垂落!敖阋埠,幽閉也好。外頭既然流言紛亂,直指于我,那我便順?biāo)浦,稍稍回避自然是上上之策!?br />
“可是小主真的從不擔(dān)心么?小主被禁足,外頭自然就由得他們了,萬一小主受了他們的安排算計(jì),坐實(shí)了玫貴人誕下妖孽這一流言滋擾宮闈的源頭,即便皇上要保全您,也是保不住的。”
如懿纖細(xì)的手指微微一挑,撥出一縷鮮艷紅色挽在雪白的指間:“他們要安排布置這樣的事,光是一兩日是不成的。我只要乖乖待在延禧宮中,那么即便他們有事,也不干我的事了。你細(xì)想想,我出事必然是他們所害,他們有事卻一定與我無關(guān),這樣的好事,換了你,你愿不愿意賭一賭?”
惢心抿唇一笑,替如懿捧過一把綠色的絲線慢慢揀選:“奴婢不敢賭,奴婢只安心跟著娘娘就是了!
如懿描得細(xì)細(xì)的黛眉飛揚(yáng)如舒展的翅:“也虧得蓮心乖覺,不僅告發(fā)了王欽淫亂宮闈,冒犯慧貴妃。還說他總酒后胡言,胡亂吹噓,流言之事出自他口。何況不論是與不是,皇上心里已經(jīng)厭棄了這個人,便會認(rèn)定是他做的!
惢心微微蹙眉:“玫貴人這件事,知道的人除了皇上、皇后,便是小主和王欽。難道小主從未懷疑過是皇后……”
如懿冷冷一笑,將絲線在手指上細(xì)細(xì)一勒,森然道:“我何嘗沒有懷疑過?只是皇后不是我能動得了的人。不管利用流言來害我的人是不是她,我都只能先斷其臂膀!”
“但是蓮心……”
“蓮心一心只想除去王欽,她是皇后的家生丫環(huán),又是陪嫁,有父母族人在,一時(shí)間她是不敢背叛皇后的。也好,只要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便先留著她,當(dāng)做一道防范吧!
這一日皇帝與皇后攜了六宮嬪妃往太后處請安。太后著意安慰了怡貴人一番,便命福珈從里頭端了一個墊著大紅繡絨的紅木漆盤來,上面安放著一枚麒麟送子金鎖,捧到怡貴人身前道:“《詩經(jīng)》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哀家就送一枚麒麟金鎖給你,希望你早日為皇上添一位阿哥才是!
怡貴人喜不自禁,忙起身謝過。
皇帝亦頗喜悅,道:“麒麟,含信懷義,步中規(guī)矩,彬彬然動則有容儀,更是送子的神獸;暑~娘的禮物,實(shí)在是心意獨(dú)到!
慧貴妃笑著撫了撫領(lǐng)口的翠玉流蘇佩:“太后的心意怡貴人必然是心領(lǐng)了。其實(shí)阿哥公主又何妨,只要母子平安,不要像玫貴人一般福薄就是了。”
太后伸手撥著手邊幾案上新開的簇簇迎春,金英翠萼,枝條舒曼,已帶早春暖涼的氣息。太后唇邊的微笑亦是這般乍暖還涼:“皇后一向不喜奢華,哀家看這些嬪妃們所用的首飾也是銀器鎏金為多。哀家賜怡貴人赤金的麒麟鎖,皇后不會嫌哀家老糊涂了吧!
皇后忙起身恭謹(jǐn)?shù)溃骸盎暑~娘一片心意,兒臣怎敢這樣想呢。何況怡貴人有孕,皇額娘愛護(hù)怡貴人,等同是愛護(hù)臣妾!
太后微微一笑:“宮中祥和平安,乃是皇后的德行所致。聽說皇后為使后宮嬪妃多有子嗣,讓太醫(yī)院多多熬制了坐胎藥每日送到各宮,也是有心了!彼D(zhuǎn)首向皇帝道:“前幾日是二月初二龍?zhí)ь^的日子,哀家命人夜觀天象,祈求祥瑞。不知?dú)J天監(jiān)可將結(jié)果對皇帝說了?”
皇帝揚(yáng)起幾分歡悅之色,道:“欽天監(jiān)說天象祥和,尤其指北天女宿星尾帶小星,連續(xù)數(shù)月格外明亮,乃是指后宮女子懷有大貴之胎。兒子心里也十分安慰!
太后笑吟吟道:“女宿星本來形如蝙蝠,主福兆、多吉。而后宮女子懷有身孕的,只有怡貴人而已?磥磉@一胎也的確是大福之相!
這樣說來,怡貴人更是喜不自勝,慧貴妃不屑地撇了撇嘴,冷著臉不言不語;屎蟮故且荒樞牢康溃骸叭绱,臣妾就要向太后和皇上求個恩典了。怡貴人伺候皇上多年,她的位分……”
皇帝爽朗笑道:“等怡貴人生育之后,無論男女,朕一定會給她嬪位,居景陽宮主位,如何?”
太后含笑道:“如此甚好。哀家也希望后宮嬪妃能多有生養(yǎng),為皇家開枝散葉才好。”
如此寒暄幾句,太后又格外叮囑了怡貴人保胎事宜,便也散了。
才出慈寧宮儀門,皇帝便低低向如懿道:“昨兒江南進(jìn)貢了些好茶來,朕都賜予你了。趁現(xiàn)在得閑,不如你烹茶給朕品嘗,如何?”
如懿低眉淺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