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是二十世紀法國偉大的哲學家和文學家。
哲學是薩特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薩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其哲學,不了解薩特哲學的基本觀念,特別是薩特哲學的自由概念,就難以欣賞薩特的文學作品。本書始終貫穿著一條線索:即把薩特的哲學和文學緊密結合起來,在這種結合中探討薩特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征和意義。
作為文學家,薩特是小說家和戲劇家。本書選取《墻》、《惡心》以及《不惑之年》作為薩特小說的代表作,選取《蒼蠅》、《禁閉》、《死無葬身之地》、《臟手》和《魔鬼與上帝》作為薩特戲劇的代表作,對其創(chuàng)作背景、主題表現(xiàn)、哲理意蘊、戲劇場面等進行了獨到的闡釋。
存在與自由——薩特文學研究目錄
第一章薩特其人
一、薩特與存在主義
二、薩特的三重身份
三、對薩特的理解
第二章薩特哲學的自由概念
一、薩特哲學與自由
二、意識就是對某物的意識
三、薩特哲學自由概念的特征
第三章世界為什么是惡心的?——對《惡心》的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小說梗概
三、《惡心》與現(xiàn)象學
四、什么是“惡心”?
五、偶然性
存在與自由——薩特文學研究目錄
第一章薩特其人
一、薩特與存在主義
二、薩特的三重身份
三、對薩特的理解
第二章薩特哲學的自由概念
一、薩特哲學與自由
二、意識就是對某物的意識
三、薩特哲學自由概念的特征
第三章世界為什么是惡心的?——對《惡心》的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小說梗概
三、《惡心》與現(xiàn)象學
四、什么是“惡心”?
五、偶然性
六、荒謬
七、自學者
八、對小說場景的分析
第四章選擇、焦慮與自由——對《墻》的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小說情節(jié)
三、關于小說性質的判斷
四、伊比埃塔
五、對小說情節(jié)構思的分析
六、恐懼與焦慮
七、“墻”的含義
第五章自由、艱難的選擇——對《不惑之年》的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小說情節(jié)
三、小說分析
第六章一曲頌揚自由的悲歌——對《蒼蠅》的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戲劇情節(jié)
三、“蒼蠅”的含義
四、懺悔的意義
五、俄瑞斯忒斯
六、埃癸斯托斯
第七章他人就是地獄——對《禁閉》的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戲劇情節(jié)
三、“他人”的概念
四、《禁閉》表現(xiàn)的哲理思想
五、“他人就是地獄”
第八章選擇與自由——對《死無葬身之地》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戲劇情節(jié)
三、戲劇分析
四、戲中若干場面的解釋
第九章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立——對《骯臟的手》的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戲劇情節(jié)
三、雨果
四、賀徳雷
五、偶然性
第十章如何扳倒上帝這棵大樹?——《魔鬼與上帝》分析
一、創(chuàng)作概況
二、戲劇情節(jié)
三、格茨
四、主題分析
參考文獻
后記
《禁閉》創(chuàng)作于1943年底,與《存在與虛無》大致同期,其反映的觀念主要來自《存在與虛無》,這也符合戲劇的表現(xiàn)。薩特抱怨人們沒有準確理解“他人就是地獄”的意思,強調人們之間的關系弄糟了,他人才是地獄。這種解釋與《存在與虛無》明顯不一致,也與戲劇的表現(xiàn)有距離。筆者認為,不能把薩特后來的解釋簡單地套用到先前的作品上,應以作品的實際表現(xiàn)為依據(jù),做出實事求是的分析。
“他人就是地獄”揭示了重要的哲理思想:
所謂地獄,是一個無法自由選擇、無法反抗他人限制、遭受折磨的境遇。他人就是地獄,不是指他人會用殘酷手段虐待我的身體,而是指無法抗拒他人對我的自由限制,無法擺脫他人對我本質化的威脅,導致我的存在陷入無窮無盡的煩惱中。
首先,“他人就是地獄”意味著人們之間的關系是沖突的,這種沖突具有必然性。只要人的存在是獨特的,只要人追求自由,沖突就難以避免。人類社會常常反對沖突,追求和諧,這恰好說明人類社會本來就充滿沖突,和諧是建立在沖突上的。正是因為有沖突,所以才需要和諧,和諧是沖突的結果。沒有沖突,何來和諧?和諧常常是一個目標、一個理想、一個追求,沖突才是現(xiàn)實,是真實的過程。人們往往責怪沖突,認為沖突破壞了和諧,其實只有沖突才能導向和諧。在《禁閉》中,沖突成為存在最真實、最“原初”的場景。為什么沖突是存在的“原初”場景?因為人的存在是獨特的,它扎根于自由,每一個獨特的存在要實現(xiàn)自己的自由,必然會與他人發(fā)生沖突。薩特讓主張“和諧”的加爾散最后說出“他人就是地獄”,這是意味深長的。加爾散倡導在人際間講究禮節(jié),互相尊重,他認為這是消除沖突的最好防線。在他看來,通過文化和教養(yǎng),可以減少、防止乃至消滅沖突。他最終意識到,“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人際間的沖突是不可消除的。只要人有追求,人要實現(xiàn)自己的自由,就會與他人發(fā)生沖突。只要人存在,就會產生沖突。取消沖突,實際上就取消了人的存在。
其次,“他人就是地獄”告訴人們,沖突具有永恒性,它覆蓋了整個人生,甚至延續(xù)到了“地獄”。
人們往往認為:沖突是野蠻社會的場景,當停留在不文明的粗野狀態(tài),解決問題常用沖突和暴力的方式。當人類不斷進化,發(fā)展到文明階段,終于認識到,沖突不再是解決問題的必要和唯一手段。既然用其它手段可以解決問題,為什么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呢?在這種觀點看來,沖突是人類原始階段的產物,到了文明階段,應該摒棄沖突,采用忍讓、妥協(xié)、相互尊重的方式解決爭端。
這種觀點是嚴重的誤導,綜觀人類歷史,沖突的形式會有變化,會披上不同時代的文明外衣,但沖突本身一刻也不會消失!督]》啟示人們,沖突是人類社會存在的根基,它不是哪一個社會、哪一個時代的特征,即使在人類憧憬的未來理想社會,也會有沖突,沖突持續(xù)和貫穿于人類社會的整個過程。只要有人類存在,就有沖突存在,甚至在“活死人”的地獄里也充滿了沖突。在人類存在的任何時刻,在人與世界發(fā)生的任何關系中,沖突是最強音,是主基調,任何無視或掩蓋沖突的做法都是自欺。
這里所說的沖突不僅是指暴力的軍事斗爭,也不僅指政治、經(jīng)濟和道德力量的博弈,它更主要是指由存在的差異而導致的人們心靈之間難以溝通,這種折磨比肉體的摧殘更令人煎熬。加爾散在地獄中與“難分難舍”的兩個女人相處,他沒有遭受任何暴力侵害,僅僅面對她們就令他無法容忍。他拼命打門,要逃出地獄。他寧愿承受一切處罰,什么夾腿棍、鉗子、熔鉛、夾子、絞具,所有的火刑,所有撕裂人的酷刑,他都愿意承受。他寧可被鞭子抽,遍體鱗傷,被硫磺澆,渾身被灼,“也不愿意使腦袋受折磨”。身體的疼痛加爾散可以承受,但“腦袋的折磨”令他無法忍受。
《禁閉》表現(xiàn)的主要不是政治、道德、宗教、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三個人物的糾纏主要不是反映政治、經(jīng)濟、道德的矛盾,而是由獨特的存在引發(fā)的無數(shù)“糾紛”。譬如,艾絲黛爾走進地獄,發(fā)現(xiàn)躺椅式樣難看,擺放別扭,顏色與衣服也不相襯,就認為這“簡直可怕”。加爾散走進地獄也對環(huán)境有一番評論:“這房間總是擺著不合我胃口的家具,我是生活在一個虛假的環(huán)境里!彼_特塑造的人物常常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他們從自己的存在出發(fā)去評論和要求環(huán)境,他們要把環(huán)境變成“為我的”,環(huán)境應符合其趣味,這使人物一出場,立刻引發(fā)沖突。
與一般文學形象相比,薩特塑造的人物特別“敏感”,非!疤籼蕖。通常在人們眼中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存在主義人物那里卻看得格外重要。加爾散因為熱想脫外套,就遭到艾絲黛爾的堅決反對:“我討厭不穿外套、光穿襯衫的男人!奔訝柹⒛毓伦慌裕瑳]有招惹任何人,僅僅因為動了幾下嘴唇,就引起了伊內絲強烈不滿。無休止的挑剔似乎已成為存在主義的人物本性,這使沖突無孔不入,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習慣于文學表現(xiàn)政治和道德等重大題材的讀者,常會感到存在主義文學關注的生活太瑣碎,塑造的人物有些“神經(jīng)質”,認為其藝術表現(xiàn)顯得乏味,甚至近乎無聊,作者過于關注那些“無意義”的東西。其實,對“瑣碎”和“無聊”的關注和描繪已成為存在主義表現(xiàn)的“慣例”,它恰恰是存在主義文學表現(xiàn)的獨到之處。
關注生活“瑣碎”的點點滴滴,對存在主義文學具有重大意義,它與存在主義強調個體價值、個體存在的獨特性密切相關。存在主義質疑個體價值能夠在政治、道德、政黨等“大概念”中得到體現(xiàn),堅持認為個體生活的無數(shù)細節(jié)更能彰顯存在的意義。從政治、道德等方面對人判斷,常常把人劃分為不同社會、不同階級,不同信仰、不同團體等,在一個個原則的支配下,最終使個體淹沒于集體中,淹沒于本質中。只有在生活細節(jié)上強調差別,才能凸顯個人存在的獨特性。存在主義強調個人存在的獨特價值,往往傾向于把個體與社會對立起來,個體不是疏遠社會,而是蔑視社會,個體離不開社會,但又不甘融入社會。早期薩特不關注政治,其創(chuàng)作遠離社會重大題材,但不遠離社會。于是,關注個人生活中枝枝節(jié)節(jié)的“瑣碎小事”成為存在主義的題中應有之意。二次大戰(zhàn)時,薩特駐守前線,他給波伏娃的信中涉及哲學和文學,也有許多“家長里短”。譬如,他告訴波伏娃,他即將輪休,準備從前線回到巴黎,他與母親通信,在“一個雞毛蒜皮的細節(jié)上爭執(zhí)不休”。母親問他,你回到巴黎“是在家里換衣服還是在別處”?她打算給他買一條長褲,可薩特堅持穿自己那套漂亮的運動裝。為了這些不起眼的小事,薩特說:“我們的談判相當激烈!眳⒁娝_特著、沈志明等譯:《寄語海貍》,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7頁。關注“小事”是存在主義的趣味所在,即便是在炮聲隆隆的戰(zhàn)爭前線,薩特的興趣還是停留在個人的事情上,他花費了許多精力構思有關虛無的哲學理論,同時寫他的小說。不能說薩特對眼前的戰(zhàn)爭熟視無睹,但他對海德格爾等人的思想更有興趣,這一點無疑是真實的。
第三,“他人就是地獄”告訴人們,沖突發(fā)生在人們相互關系的一系列環(huán)節(jié)上,它在人們接觸的第一瞥——注視——中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通常人們認為,沖突有一個醞釀和發(fā)展過程,它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然爆發(fā),人們之間不可能一照面就產生沖突。任何沖突,都可以追根溯源,它有一個緣由,會經(jīng)歷一個發(fā)展過程,最后矛盾激化,沖突才會爆發(fā),沖突是矛盾激化的結果。按照這種理解,人們初次見面,可能有分歧,但還沒有形成對立,矛盾還未激化,不會或難以產生沖突。
傳統(tǒng)理解把沖突視為差異發(fā)展到對立后產生的,差異本身不是沖突,差異可能導致沖突,也可能不導向沖突,它就只是差異而已。但薩特哲學認為,沖突在向對方投去的第一瞥中已經(jīng)開始了,它把差異本身界定為沖突。人的存在是獨特的,這種獨特性就是差異,存在就是差異,差異就構成矛盾,其本身就是沖突。在戲劇中,一個細微的差異就是沖突。加爾散蜷縮在椅子上動了一下嘴唇,顯示出存在的差異,從傳統(tǒng)觀點看,這種差異對任何人都沒有冒犯和威脅,根本不構成沖突,但伊內絲對此不依不饒,糾纏不休。薩特把沖突奠基在差異上,差異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沖突就無所不在。
作為哲理劇,《禁閉》揭示的不是哪一個社會的特殊矛盾,也不是哪一個人群的特定稟賦,它是人世間的普遍真實場景,貫穿于整個人類社會,是人類的命運,用任何方法都無法消除、遮掩人的存在這一原初場景。
人的存在無法逃避自由,決定了人的存在必然是無窮盡、無休止的沖突。但必須看到,戲劇揭示只是人類真實場景的一面,其實它已經(jīng)蘊含、指向了人類真實場景的另一面:正是因為沖突具有必然性、永恒性和殘酷性,人們之間的理解、溝通、默契和真情才更為可貴,它為人追求和諧,為沖破“地獄”的禁閉,跳出“惡圈”的封閉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