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人生觀 1923年，中國思想界中一件大事，自然要算所謂“人生觀之論戰(zhàn)”了�！岸≡诰�先生的發(fā)難，唐擘黃先生等的響應(yīng)，六個月的時間，二十五萬字的煌煌大文”（《科學(xué)與人生觀》胡序第16頁），構(gòu)成了這“論戰(zhàn)”。而且“這一戰(zhàn)不比那一戰(zhàn)”，這“論”里所包的問題，據(jù)唐擘黃先生調(diào)查，共有一十三個之多（見《科學(xué)與人生觀》中唐鉞《玄學(xué)與科學(xué)論爭所給的暗示》第4至6頁）。因為所包的問題多，所以這個“論戰(zhàn)”格外熱鬧，但是因為太熱鬧了，所以“使讀者‘如墮五里霧中’，不知道論點(diǎn)所在”（同上書第6頁）。胡適之先生說：“這一次為科學(xué)作戰(zhàn)的人——除了吳稚暉先生——都有一個共同的錯誤，就是不曾具體地說明科學(xué)的人生觀是什么，卻抽象地力爭科學(xué)可以解決人生觀的問題�！保ā犊茖W(xué)與人生觀》胡序第16頁）不但此也，那一方面人也沒有具體地說明非科學(xué)的人生觀是什么，也卻只抽象地力爭科學(xué)不可以解決人生觀的問題。張君勱先生說：“同為人生，因彼此觀察點(diǎn)不同，而意見各異。”（《科學(xué)與人生觀》中張君勱《人生觀》第1頁）他隨后舉了二十四種不同的意見，以為說明；但卻沒有具體地說明他“自身良心之所命”的“直覺的”人生觀是與何種相似。所以這次“論戰(zhàn)”雖然波及的問題很多，而實際上沒有解決一個問題。我這篇文是打算具體地說出“一個人生觀”。至于這“一個人生觀”與這些解決人生問題之方法，是“科學(xué)的”，或是“直覺的”，還請讀者批評。 二、人生之真相 人生之真相是什么？我個人遇見許多人向我問這個問題。陳獨(dú)秀先生亦說：“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此哲學(xué)上之大問題也。欲解決此問題，仍尚非今世人智之所能……”（《獨(dú)秀文存》卷一第20頁）這個“像煞有介事”的大問題，我以為是不成問題。凡我們見一事物而問其真相，必因我們是局外人，不知其中的內(nèi)幕。報館訪員，常打聽政局之真相，一般公眾，也常欲知政局之真相。這是當(dāng)然的，因為他們非政局之當(dāng)局者。至于實際上的總統(tǒng)總理，卻不然了。政局之真相，就是他們的舉措設(shè)施；他們從來即知之甚悉，更不必打聽，也更無從打聽。這是一個極明顯的比喻。說到人生，亦復(fù)如是。人生之當(dāng)局者即是我們?nèi)�。人生即是我們�(nèi)酥�舉措設(shè)施。“吃飯”是人生，“生小孩”是人生，“招呼朋友”也是人生。藝術(shù)家“清風(fēng)明月的嗜好”是人生，制造家“神工鬼斧的創(chuàng)作”是人生，宗教家“覆天載地的仁愛”也是人生（這幾個名詞，見吳稚暉先生《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問人生是人生，講人生還是人生，這即是人生之真相。除此之外，更不必找人生之真相，也更無從找人生之真相。若于此具體的人生之外，必要再找一個人生真相，那真是宋儒所說“騎驢覓驢”了。我說：“人生之真相，即是具體的人生�！� 三、人生之目的 不過如一般人一定不滿意于這個答案。他們必說：“姑假定人生之真相，即是具體的人生，但我們還要知道為什么有這個人生�！睂嶋H上一般人問“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之時，他們心里所欲知者，實即是“為什么有這個人生”。他們非是不知人生之真相，他們是要解釋人生之真相。哲學(xué)上之大問題，并不是人生之真相之“如何”——是什么，而乃是人生之真相之“為何”——為什么。 不過這個“為”字又有兩種意思：一是“因為”，二是“所為”，前者指原因，后者指目的。若問：“因為什么有這個人生？”對于這個問題，我們也只能說：“人是天然界之一物，人生是天然界之一事�！比粢�說明其所以，非先把天然界之全體說明不可�，F(xiàn)在我們的知識，既然不夠這種程度；我這篇小文，尤其沒有那個篇幅。所以這個問題，只可存而不論。現(xiàn)在一般人所急欲知者，也并不是此問題，而乃是人生之所為——人生之目的。陳獨(dú)秀先生說：“人生在世，究竟為的什么？究竟應(yīng)該怎樣？這兩句話實在難得回答的很。我們?nèi)羰遣荒芑卮疬@句話，糊糊涂涂過了一生，豈不是太無意識嗎？”（《獨(dú)秀文存》卷一第181頁）很有許多人以為：我們?nèi)粽也怀鋈松�之目的，人生即沒有價值，就不值得生。我現(xiàn)在的意思以為：人生雖是人之舉措設(shè)施——人為——所構(gòu)成的，而人生之全體，卻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猶之演戲，雖其中所演者都是假的，而演戲之全體，卻是真的——真是人生之一件事。人生之全體，既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我們即不能說他有什么目的；猶之乎我們不能說山有什么目的，雨有什么目的一樣。目的和手段，乃是我們?nèi)藶榈氖澜缰�用語，不能用之于天然的世界——另一個世界。天然的世界以及其中的事物，我們只能說他是什么，不能說他為——所為——什么。有許多持目的論的哲學(xué)家，說天然事物都有目的。亞力士多德說：“天地生草，乃為畜牲預(yù)備食物；生畜牲，乃為人預(yù)備食物或器具�！保ㄒ娝�著《政治學(xué)》）不過我們于此，實在有點(diǎn)懷疑。有人嘲笑目的論的哲學(xué)家說：“如果什么事都有目的，人所以生鼻，豈不也可以說是為架眼鏡么？”目的論的說法，我覺得還有待于證明。 況且即令我們采用目的論的說法，我們也不能得他的甚大幫助，即令我們隨著飛喜推說“自我實現(xiàn)”，隨著柏格森（Bergson）說“創(chuàng)化”，但我們究竟還不知那“大意志”為——所為——什么要實現(xiàn)，要創(chuàng)化。我們要一定再往下問，也只可說：“實現(xiàn)之目的，就是實現(xiàn)；創(chuàng)化之目的，就是創(chuàng)化�！蹦敲矗�我們何必多繞那個彎呢？我們簡直說人生之目的就是生，不就完了么？唯其人生之目的就是生，所以平常能遂其生的人，都不問為——所為——什么要生。莊子說：“夔謂曰：‘吾以一足黔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dú)奈何？’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shù)也。今予動吾天機(jī)，而不知其所以然�！�謂蛇曰：‘吾以萬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jī)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秋水》）“動吾天機(jī)，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普通一般人之生活方法。他們不問人生之目的是什么而自然而然地去生；其所以如此者，正因他們的生之目的已達(dá)故耳。若于生之外，另要再找一個人生之目的，那就是莊子所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保ā短爝\(yùn)》） 不過若有人一定覺得若找不出人生之所為，人生就是空虛，就是無意義，就不值得生，我以為單從理論上不能說他不對。佛教之無生的人生方法，單從理論上，我們也不能證明他是錯誤。若有些對于人生有所失望的人，如情場失意的癡情人之類，遁入空門，借以作個人生之下場地步；或有清高孤潔之士，真以人生為虛妄污穢，而在佛教中另尋安身立命之處；我對于他們，也只有表示同情與敬意。即使將來世界之人，果如梁漱溟先生所逆料，皆要皈依印度文化，我以為我們也不能說他們不對。不過依我現(xiàn)在的意見，這種無生的人生方法，不是多數(shù)人之所能行。所以世上盡有許多人終日說人生無意義，而終是照舊去生。有許多學(xué)佛的和尚居士，都是“無酒學(xué)佛，有酒學(xué)仙”。印度文化發(fā)源地之印度，仍是人口眾多，至今不絕。所以我以為這種無生的人生方法，未嘗不是人生方法之一種，但一般多數(shù)人自是不能行，也就無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