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拉丁美洲文學叢書第二輯書目之一,塞萬提斯獎獲獎者克里斯蒂娜·佩里·羅西小說作品
十個故事的連接點是共有的當代性,它們都在封閉空間里展開,都對侵略性資本主義的后果大張撻伐。所有故事都被精心結撰,包裹著克里斯蒂娜·佩里·羅西特有的幽默和犀利筆鋒。墨西哥《宇宙報》
《私人房間》展現(xiàn)了通訊發(fā)達時代人類的寂寞……書中所有人物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處在深深的孤獨之中,這是二十一世紀的主題。無處不在的社交網絡正是孤獨的證明,對虛擬友人或陌生關注者的需要則反映了一種個人主義的自戀心理……每個故事都是一道目光,投向其中人物生命里的沖突時刻。
克里斯蒂娜·佩里·羅西
致中國讀者
故事(cuento)這個詞源自拉丁語的contar,意即講述。講述是左腦掌管語言的半邊大腦最古老的能力之一。我們可以想象,自從男人和女人使用發(fā)聲的語言,他們就開始講述。他們講述野牛行經隘道,講述季節(jié)的更替、晝夜的流逝、英雄的壯舉、部落與家庭的歷史,講述過去與未來、可食用的和有毒的植物,講述他們的旅行與愛情、夢想與恐懼。一切皆可講述,文學中最精妙最睿智的講述者之一契訶夫大師曾經說過,他每天都能隨便挑一件東西寫出一個不同的故事。
一切都能夠講述,只要我們找到講述它的方式。和動物不同,很早以前,我們人類就學會了講述。因此有了那句俗語為了講述它而活下去(Vivir para contarlo),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回憶錄里用了它的另一個版本:《活著為了講述》(Vivir para contarla)。
正如電視和互聯(lián)網(它們也以自己的方式講述)出現(xiàn)之前的每個小女孩一樣,我熱愛故事,對某些角色特別是動物感同身受,我一邊聽故事、讀故事,一邊傷心、哭泣、學會生活。兒童故事一點也不純真。它們和我們這些成年人寫的故事一樣殘忍可怖:里面有嫉妒、孤獨、痛苦、欲望、渴求,雖然,和生活不同的是,兒童故事總是圓滿收場,因為邪惡會被戰(zhàn)勝。
我們可以說,一開始如果有一個開始的話存在的是故事。所有的宗教,所有的天體演化學都始于一個神話故事,它奠定傳統(tǒng)、過去、世代、性別關系與文化。
我是個早熟的作家。我夢想成為一名全能作家,遍歷所有的體裁。1963年,我在蒙得維的亞的阿爾法(Alfa)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故事集《活著》(Viviendo),就此起步。直至今日,這件事在我看來仍很神秘,仿佛命運結出的果實:一個不到二十歲,叛逆、越界、浪漫而又貧窮的小姑娘,是怎么年紀輕輕就在烏拉圭首都最重要的出版社成功出版一本故事集的?
此后,我一生都在創(chuàng)作故事。我出版了十六部作品,都讓我非常滿意。作為讀者和作家,我熱愛故事這個體裁,我總是會回到它這里來,一生都會忠于它。我喜歡短篇故事的語法、結構和簡短(我也寫過一些長篇故事),喜歡必須舍棄次要的、無足輕重的部分。我筆下的大部分角色,像卡夫卡的角色一樣,都沒有名字,因為他們不需要有名字:故事必須絕對精練,一如詩歌。
講述是為了些什么。一個好的口頭敘述者(我的話很多,這點廣為人知:有時候,我在聚會里講了又沒寫的故事會回到我這里來,變成別人的軼事)會無意中踐行偉大的故事革新者埃德加·愛倫·坡的建議:一個好的故事要實現(xiàn)效果的統(tǒng)一,達到嚴格的精練。與詩歌一樣,現(xiàn)代故事不接受離題,它是一種鐘表裝置,其中每個詞語都不可或缺。不能少,也不能多。
有時我會突然意識到,我把我的噩夢變成了故事。這是最復雜、最艱難,卻也最讓人滿足的文學體驗之一。它是一種驅魔的形式:噩夢中有一系列的象征,還有一種倫理,要做的就是揭示它們。德國浪漫派作家已經發(fā)現(xiàn),夢是一種寫作,是無意識的寫作。有時候,一個故事追在我身后,但我不會動筆去寫它,直到我想出第一句話。我并不熟悉許多男女作家談論的那種紙張空白的煩惱。我坐下寫作的時候,已經知道第一句話要寫什么,如果不知道,我就去做別的事情。因為故事的第一句話決定了一切:如果它能引誘讀者,如果它能抓住讀者,將他完完全全地放進虛構的時間與空間(即便是沒有時間的時間、沒有名字的空間),讀者就會繼續(xù)閱讀。否則,讀者就會撇下故事。
要實現(xiàn)埃德加·愛倫·坡所說的效果統(tǒng)一,最后一句話和第一句話同樣重要。有時候,它是決定性的一擊,完美的KO。不過,還有的時候,由于情感使然,會更想創(chuàng)造一個模糊的、開放的、充滿不確定的結尾。
感謝作家出版社讓我有機會在中文世界出版我的三本故事集:1976年巴塞羅那行星出版社出版的《恐龍的下午》,還有更新近的兩本西班牙帕倫西亞四十五分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私人房間》和2015年出版的《錯愛》。也感謝譯者黃韻頤、余曉慧、陳方騏的出色工作。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曾說過,一切偶然的邂逅都是預先的約定。表面上,我是在生活、觀察、夢想和聆聽中找到了那些故事,但像博爾赫斯一樣,我相信,在寫下它們的時候,我是履行了一個預先的約定。像博爾赫斯一樣,我想,它們已在某處被寫好了,我的任務只是解讀它們,為它們撣去灰塵與雜草,讓它的教訓浮現(xiàn),如一則寓言。寫作總是為了些什么。福音書中,耶穌說過的最美也最可怕的話之一,是:我說話,是為了叫那些愿意明白的人明白。我贊同這句話。我寫作,是為了叫那些愿意明白的人明白。
先感受,再懂得。這就是我寫故事的原則,為了讓讀者在鏡廊中享受、痛苦、微笑、認出自己、學會理解不同。
一篇故事就是時間中一道小小的切口,可以借由它深入一種感覺、一個想法、一場夢。它舍棄旁枝末節(jié),解剖刀般刺入情緒與感覺深處。
我唯一遺憾的是無法再次書寫這些故事,因為我已寫下了它們。
但我能肯定,我會繼續(xù)寫故事,因為我對生活著迷,而生活在故事中震顫。
克里斯蒂娜·佩里·羅西
巴塞羅那,2024年6月19日
(黃韻頤 譯)
克里斯蒂娜·佩里·羅西
(Cristina Peri Rossi,1941-- )
烏拉圭小說家、詩人。1941年生于蒙得維的亞。1963年,她的短篇小說集《活著》出版,一舉登上文壇。1972年因反對軍人獨裁政府流亡西班牙,此后長期生活在巴塞羅那。1984年出版長篇小說《瘋人船》后贏得更多國際關注,如今已是國際上家喻戶曉的拉美女作家之一。
佩里·羅西是一位相當多產的作家,至今已出版數(shù)十部作品。她的創(chuàng)作涵蓋多種體裁,作品被譯成二十余種語言在世界各地出版。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瘋人船》(La nave de los locos)、《愛是一種烈性毒品》(El amor es una droga dura)、《我無法告訴你的一切》(Todo lo que no te pude decir)、《不屈的女人》(La insumisa),短篇小說集《私人房間》(Habitaciones privadas)、《錯愛》(Los amores equivocados)、《恐龍的下午》(La tarde del dinosaurio),詩集《時間之舟》(La barca del tiempo)等。她的作品涉及流亡、革命、兒童成長、女性身體與情感等多種主題,同時深耕幻想文學這一在拉普拉塔河流域有著深遠傳統(tǒng)的文學類型。她的創(chuàng)作有著鮮明的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色彩,并且熱衷于進行語言上的革新,突破傳統(tǒng)的文學規(guī)范。
烏拉圭小說家、詩人馬里奧·貝內德蒂曾于《前進》雜志上撰長文稱贊佩里·羅西:必須承認,本國文學界正在發(fā)生變化。……在年輕的青年人之中,克里斯蒂娜·佩里·羅西尤其有代表性。……這種將歷史,將我們的歷史痛苦而又至關重要的轉向變?yōu)樗囆g,化作寓言的熱望;這種將社會的災變轉化為美學的戰(zhàn)栗的企圖;這種不為宣傳而為發(fā)掘的目的;所有這些都構成了對這一世紀、這一年、這一月、這一分鐘的挑戰(zhàn)的革命性回應。烏拉圭作家、學者、評論家安赫爾·拉馬稱她的寫作語言是同代中獨具巴洛克、抒情,同時又有分析性的。
因其出色的創(chuàng)作才華,克里斯蒂娜·佩里·羅西曾獲得包括何塞·多諾索伊比利亞美洲文學獎、羅意威基金會國際詩歌獎等在內的二十余個獎項。2021年,克里斯蒂娜·佩里·羅西被授予西語文學的獎項塞萬提斯獎。
余曉慧
西語文學譯者,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班牙語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