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序
據(jù)說這是盧梭的最后一部作品《漫步之十》,寫于1778年4月12日,后來就沒有繼續(xù)下去(是不愿呢,還是不能?),到7月盧梭猝然去世,一直都還是這么兩張紙,戛然中斷而沒有余音。換了現(xiàn)在的流行方式,在書店門口豎一張蠟黃的紙板,寫著誰誰誰的遺作,照例不太好看的黑字,也很有觸目驚心的效果,驚的是好奇心。
中國古話里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大概是這個緣故,評論界一向把《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視為盧梭臨終前的善言。我煩躁,我憤怒,這使我沉湎于一種澹妄之中達十余年之久。如果我們相信盧梭的話,他是在寫這十篇遐想的時候才重新找回了靈魂的安寧。十篇漫步?jīng)]有一定的順序,也沒有一定的體例,連確切的寫作時間都無從考據(jù)。就在這種狀況下,這十篇漫步成了盧梭最富特色的作品。善言的盧梭是冷靜的:于是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我終于決定服從命運的安排,再不與這定數(shù)相抗了。(《漫步之一》)
善言的盧梭是感人的:他對命運的服從雖脫不了無奈卻很有高尚的意味。上帝是公正的,他希望我忍受苦難,并且他知道我是無辜的。這就是我信心不滅的動力,我的心,我的理性告訴我,我沒有錯。(《漫步之二》)
善言的盧梭是堅決的:我的思想正處在前所未有的最穩(wěn)定的境況中,躲在良心的保護傘下,漸漸習慣了安居的日子。外界的任何理論,舊的也罷,新的也罷,再也無法使之發(fā)生動搖,再也無法擾亂它的片刻安寧。(《漫步之三》)
善言的盧梭是明哲的:在對謊言的問題進行了一番思考后,他說:梭倫的那句名言的確適用于任何年紀。學會智慧、誠實、謙遜,學會不高估自己……是永遠也不會嫌晚的。(《漫步之四》)
善言的盧梭是純稚的:他會帶上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將一窩兔子送到小島上去,為它們建立一個小小的殖民地,風光可不亞于阿耳戈號船員的領(lǐng)隊(《漫步之五》)。
善言的盧梭是坦然的:無論他們再怎么做都是徒勞,我對他們的反感永遠也不會發(fā)展為強烈的嫌惡。想到他們?yōu)榱怂┳∥,自己也不得不處處受到我的牽制,我真是很可憐他們。(《漫步之六》)
善言的盧梭是悠閑的:他將余暇投入對植物學的愛好之中,要將穆萊的《植物界》熟記在心,并且認遍世上所有的植物(《漫步之七》)。
善言的盧梭是警醒的:自尊對于驕傲的靈魂來說,是最大的動力;而自負,因為容易讓人產(chǎn)生幻覺,喬裝改扮一下,一不小心就會被誤認為是自尊……(《漫步之八》)
善言的盧梭是溫良的:誰都無法不為他的種種作為而感動,他出錢讓寄宿學校的小女孩玩輪盤賭,會買下集市里小姑娘的蘋果分給圍在一旁的薩瓦小伙子,會扶殘疾老軍人過河……(《漫步之九》)
最后,盧梭是多情的:1778年4月12日,是他與華倫夫人相識五十周年的紀念日,只是這一篇漫步,這個最最出色的女人似乎沒有再多的話好講了,終于成為永遠的遺憾。(《漫步之十》)
不錯,這里的盧梭的確是真實的,他并沒有存心要辯解什么,說明什么。嚴格來講,《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不能算是一部作品。在1778年5月2日,盧梭將《懺悔錄》以及《對話錄盧梭論讓-雅克》的手稿交給他的遺囑執(zhí)行人穆爾圖,考慮作為遺著發(fā)表,并沒有把他自己在《漫步之一》里稱作《懺悔錄》的附章的遐想錄包括進去。答案也是在這十篇漫步里。但在上述的十點之外,很顯然,對盧梭自己而言,這十篇漫步只是盧梭對自己的一個交代。他在嘗試著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生活哲學,接受自己對突如其來的做人失敗的解釋。很難想象一個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的人,能在某一天為大眾所接受這不可能不是盧梭的夢想,像他自己所說的對孤寂生活抱有強烈的興味,甚而再也不想離開這種生活,說到底,這不過是驕傲的嗟嘆而已。
只是時間的安排,往往出現(xiàn)人不能自主的悲哀。盧梭當時對自己都未能交代清楚的一種心情,最終還是被印成了鉛字。他為了平復(fù)自己的焦灼,對自己說了又說的安寧、平靜、孤寂,也把后世的讀者往誤會里帶。殊不知在盧梭的筆下,這幾個詞都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我們沒有必要再在這里復(fù)述人文科學的奠基人之一盧梭那悲傷動蕩的一生,他耀眼的聲名和他最后遭到放逐的結(jié)局。18世紀,到了今天再回頭去看,通常是要被指責為專制的年代。專制的必然結(jié)果就是沖突,沖突的方式也必然不一樣。在沖突時,會有暫時的贏家和輸家,可事件過去了,留下的卻還是那么幾個人類的基本問題:人為什么要活?人應(yīng)該怎樣活?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等等。而在那個人們剛剛開始思考自己的時代,盧梭是免不了要痛苦的,這種痛苦,也絕不是通過自稱重新找回了靈魂的安寧就可以平息的。在《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里,盧梭依舊是那個矛盾重重、猶疑不決的盧梭。其實,正是這種在跟自己對話時才更一覽無余的矛盾,使得這時的盧梭更為真實,更為感人,更為親切一些。因為他是在試圖了解自己而不是為了教育別人,了解自己作為一個基本的人的根本所在。
……
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局限,它的承受力。所以時代無可指責,它只是一個過程而已。盧梭在18世紀幻想人只作為人而存在是超過了時代的承受力的,過了兩百年以后,人們漸漸想通了這個盧梭也只是模糊地感到而不敢確證的道理,盧梭就成了我們的先驅(qū)和哲人。
我們有的時候只要是對生命持的好奇態(tài)度還沒有被太過具體的物質(zhì)世界窒滅也會拿出我們的所有勇敢來準備為捍衛(wèi)夢想而進行一場現(xiàn)實搏擊戰(zhàn),甚至準備好了自己在這場戰(zhàn)爭中一點一點地隕滅。但在這個世界里,極度瘋狂或大徹大悟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這就是這十篇漫步能讓我們?nèi)绱伺c我心有戚戚焉的原因。也許矛盾的過程更為真實,而且,沒有答案的矛盾更具有人性一些!兑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它反過來證明了人類無法超越自己的同類,無法超越他們的影響,證明了這種人文色彩極濃的孤寂是不存在的。
不僅如此,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想要永遠放棄文學的盧梭卻不意創(chuàng)下了一種新的文學類型,這就是今人曾談?wù)摬恍莸纳⑽脑。誠如雅克 · 瓦贊在1964年佛拉瑪里翁版的序言里所指出的:至少應(yīng)該說盧梭在古典哲學思考(例如笛卡兒的《沉思錄》)與拉馬丁的詩情流露(拉馬丁也有題名為《沉思錄》的作品)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
如果說《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里的盧梭是一個全新的盧梭,并不是新在他夸張的極致的安寧上,而是作為一位詩人、一位散文家的盧梭。才從中世紀極度的黑暗與愚昧里走出來,18世紀的文學尚未完全擺脫實證邏輯的枯燥,否則就有不科學、不客觀的嫌疑。然而因為這是一部不是作品的作品,作者就少有這樣的約束。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名字的本身就是一聲美麗的嗟嘆,為后世的世紀病奠下了基石。
世紀的蒼涼多少出于詩人的唯美傾向,從斗爭到唯美有一個過渡,這個過渡就是由盧梭開始著手進行下去的。盧梭突然從斗爭中撤出身來,雖然多少是無奈的,卻也是新鮮的。然而他又沒有一味地頹敗下去,這的確是夾縫里的分寸了。
因此,盧梭在十篇漫步里,用的都是模糊而不確定的字眼:孤獨、寧靜、安寧……甚而連同那些色彩極為昏暗的:陰謀、詭計、陷阱……也少有具體的成分在里面。一切都用來營造一份在黑暗里凄楚求索的悲哀。又似一首蒼涼的曲子,本身也許有精確的數(shù)值,怎樣的一個拍子,怎樣的一個音階,全是作曲者的構(gòu)作,然后這樣的構(gòu)作只是為了一種感覺:快樂的或是凄涼的,再還原到聽眾的感覺里。
說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為《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作一篇導(dǎo)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梢呀(jīng)說了這么多,難以自棄,權(quán)作譯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