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論劍
　　穿過泰山山脈，視野陡然開闊起來。到處是一片一片破碎的丘陵，碎石堆積在山包上，偶爾從中間長出幾棵筷子粗細的松樹。丘陵與丘陵連接的田地邊，站了不怕冷的孩子，圓腦袋圓眼睛，看見車隊，嘴也興奮地擴成圓形。他們就這么一直站著，稻草人一樣，好像沒有家，沒有時間，天地一開蒙，他們就屬于這里，像一群石俑，或者像一群有心事的羊。
　　顏徵在披了一件麻木斗篷，跌跌撞撞地跟在車隊后面。她眼前逐漸出現青灰色城墻的輪廓，那是天氣晴好的下午，顏徵在心里默默盤算，今天晚上，大概很難趕到城里了，這段官道年久失修，人馬勞頓，除了馬的噴鼻和熊伯的咒罵以外，四處再無聲息。
　　太陽陡然照了一下，臨淄城看得更清楚了。顏徵在沒有看過那么宏偉的城墻，高七仞，闊百步，箭樓聳在城角，寒風吹來，能隱隱地聽見箭樓上鐵馬相撞的聲音。
　　官道慢慢平整起來。迎面過來一匹馬，隊伍停下來。馬上騎士來到熊伯車前，下馬跪倒，大聲說：&"軍情！&"
　　青銅車門慢慢被拉開了，熊伯忍著不耐煩走出來。他沖著隊尾喊了一聲：&"酒！&"
　　顏徵在跌跌撞撞地跑上來，她從懷里掏出酒壺，又掏出酒杯，倒了一杯酒，酒還冒著一點熱氣。熊伯喝完了，把杯子扔給她，這才舒了一口氣，大聲說：&"講！&"
　　&"臨淄城的驛館已經駐了一支魯國的使團，為首的叫孔叔梁。&"
　　&"孔叔梁？什么爵位？&"
　　&"殷人，宋爵，現在是中軍吏。&"
　　&"宋爵？一個破落戶，大周都要完了，殷人的宋爵算什么！中軍吏？可笑！&"
　　&"齊王請熊伯大人天黑以后入城，以免驚動魯國使團。&"
　　熊伯不高興地大聲說：&"齊王，能管得了楚國的使臣嗎？笑話！我們在山背后扎營，明天一早，打起儀仗進臨淄！&"
　　冬日的夕陽迷迷茫茫地沉下去，城門的吊橋&"吱呀呀&"地提上來。城門兩側的火把依次點亮�；鹈绫缓�風吹得狂擺。
　　孔叔梁愁眉苦臉地站在驛館門口，翹首向長街遠處眺望。他正年輕，是個進門要低頭的高個子，他身上的戰(zhàn)袍被寒風鼓起來，腰間的長劍也左右搖晃。他身后站著副將曼父。按照禮儀，王使出行，五牛尾的節(jié)杖不離身后，這節(jié)杖正抱在曼父手中，曼父也沒有力氣把杖舉高，攏著袖子，隨隨便便地扛著。五牛尾被風吹得立起來，像曼父頭上一條怪異的辮子，又狼狽又可笑。
　　長街遠處過來兩個挑夫，孔叔梁一喜，急忙迎上去。他看出兩個挑夫的擔子都是空的，臉色又沉下來，今天又得在寒冷中過夜了。
　　曼父嘴里吐著白氣，捶胸頓足地罵道：&"齊人！小人！寒冬臘月，連筐炭都不送，難道要叫我們凍死？&"
　　孔叔梁和曼父還沒進驛館的門，就聽見幾個魯國副使、文吏湊在一起吵吵嚷嚷。一見孔叔梁進來，嗓門更大了。
　　&"齊國！小人之邦！看著楚國人要來，就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別猶豫了，孔將軍，咱們去找齊國的相丞，當面質問他，熊伯來干什么？&"
　　文吏大聲嘲笑他說：&"干什么？兩國邦交，又何必告訴你呢？出門喝一肚子風，什么都問不出來！&"
　　副使怒道：&"難道就讓他們白白地消遣？明天我就攔住熊伯的車隊，不！我要跟隨他一起進宮，我們魯國是禮儀之邦，是周公封地，不像齊國，是開妓院的管伸的地方！&"
　　文吏插嘴說：&"什么也別說了，把行李收拾起來，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回魯國！&"
　　大家都看著孔叔梁。
　　孔叔梁搖搖頭，說：&"不能回。&"
　　副使怒火沖天地大聲說：&"你知道楚國的使者是誰？是四世三公的伯爺，楚王的親叔叔！齊國拖著跟我們談了一年，就是為了等他！再耗下去，只有白白受辱！&"
　　孔叔梁低聲說：&"要走，把齊魯兩國的盟約簽了再走。&"
　　副使是個急性子，腦子一熱忘了身份高下，沖他吼道：&"齊國根本就沒打算和楚國簽什么盟約！齊國強，魯國弱，就是簽了，也是廢紙一張！我看回去整軍備戰(zhàn)，倒是正事！&"
　　孔叔梁質問道：&"齊國有千乘兵車，魯國不足百輛，備戰(zhàn)？怎么備？走？正好給齊王一個借口——不是我不肯談，是你們魯國不想談！這樣回去，如何向君上交代？&"
　　副使啞口無言，那幾個自以為聰明的文吏也傻了眼。
　　副使嘀咕著說：&"戰(zhàn)又不肯戰(zhàn)，退又不肯退，難道凍死在這兒嗎？&"
　　熊伯進臨淄城的架勢擺得好大，從前面執(zhí)旗入門的武士到后面各類伙夫、挑夫，足排了一里地長，青銅車的罩子放下來，按照禮節(jié)，立起一根五尺高的桿子，桿頭罩一面紫金大傘。熊伯扶轅站在傘下，懷抱五牛尾的使節(jié)杖，顧盼自雄。
　　顏徵在穿了一套小兵的衣服，混在擁著馬車入城的楚兵中間，低頭跟著進了城。圍觀的人群被這氣勢震懾住了，不敢說話�？资辶阂矓D在人群之中，滿面憂思地看著儀仗隊向齊國宮殿長驅直入。
　　齊是大國，宮殿寬闊，屋頂上鋪著巴掌寬的青石片，都是從泰山上取來的石料，先是被奴隸的手打磨平整，又被幾百年的雨水沖刷得雪亮。宮殿里的花園和池塘是管伸時期留下的遺物，管仲喜歡夸富，永遠改不掉商人的習氣。他死了以后，齊桓公也死了。齊桓公的兩個兒子拿著長劍和盾牌，帶著各自的死士，整整在宮殿里廝殺了三個月。他們把園林里的樹砍下來修宮室，把池塘里的水舀出來洗傷口，任憑齊桓公的尸體停在宮殿里腐爛。正是七月流火的時節(jié)，到處都亂糟糟、臭烘烘，雙方像瘋子一樣揮劍砍殺。等這場仗打完，血跡被清洗，死尸也被抬走，但是園林和池塘再也恢復不起來，慢慢就荒蕪干涸了。
　　熊伯走過宮殿的院子，覺得有些好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來清理一下。其實不是沒有人清理，只不過太多的亡魂在那兒聚集，深夜里還能聽見喊殺聲。古老的宮殿總有古老的鬼魂看護，流言傳得久了，大家都不肯來，慢慢地，這些院子就成了齊王宮里的一大片傷疤，敞著口子，露在空氣中。
　　齊莊公已經過了六十歲，他被內監(jiān)攙進來的時候，熊伯坐在齊國宮殿里的榻上，屋里四五個炭火盆，燒得極旺，外面天氣陰沉，屋里紅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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