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翻看村上同讀者之間的伊妹兒通訊，發(fā)現(xiàn)日本讀者的提問真是五花 八門。有的問有外遇和一夜風(fēng)流的區(qū)別，有的問持續(xù)當(dāng)女孩兒的條件，有的 問村上是不是“戀愛至上主義者”以至性欲不強(何苦問人家這個？看來當(dāng) 作家也真不是好玩的�。�。而村上對這些提問并不支支吾吾閃爍其辭或虛晃 一槍落荒而逃，而大多以村上特有的語氣和幽默一一認真回答。例如一個二 十六歲的女職員問村上喜歡哪一類型女性，村上說他欣賞“好像沒有漿磨過 的、款式簡潔而有檔次、不俗的白色棉質(zhì)襯衫那樣的人”。這個村上式回答 倒也不令人費解，但我總想進一步探個究竟，到翻譯這本隨筆集時，終于如 愿以償了。他在《漢堡的觸電式邂逅》一文中明確表示：“我覺得自己不至 于為長相端莊的所謂美人型女子怎么動心。相對說來，還是喜歡多少有點破 綻的有個性的臉型——有一種氣勢美�！辈⑦M一步交待說：“漫長的人生當(dāng) 中也并非沒有電光石火般的戲劇性邂逅。準確說來，有過兩次。”至于這兩 次具體有何作為，我就不想多嘴多舌點破了，還是請讀者自己在這本書里慢 慢查看為好。 總的說來，村上的日常生活也是相當(dāng)單調(diào)的，畢竟不可能天天有那種電 光石火般的艷遇。村上自己也說過：“小說家的一天是極其平凡而單調(diào)的玩 藝兒。一邊‘吭哧吭哧’寫稿一邊用棉球簽掏耳朵的時間里，一天就一忽兒 過去了。”不同的是，一般人掏完就完了，而村上卻能從中掏出哲學(xué)來。他 最推崇毛姆的這樣一句話：“即使剃刀里也有哲學(xué)。”凡事皆有哲學(xué)——這 是村上一個極為寶貴的人生姿態(tài)，這使他在庸常的生活當(dāng)中腦袋上始終架起 高度敏感的天線，可以隨時捕捉縱使微乎其微的信息并從中析縷出哲理性。 舉個例子�！杜餐�的森林》走紅之后，村上身邊發(fā)生了好幾樁煩心事， 致使他心力交瘁，眼見頭發(fā)一根接一根脫落不止。村上從這種一時性脫發(fā)中 切切實實感覺到“人生是個充滿意外圈套的裝置……其基本目的似乎在于總 體性平衡。簡單說來就是：人生中若有一件美妙事，往下必有一件糟糕事等 在那里”(《脫發(fā)問題》）。 日本一位教授指出：“村上春樹始終在追索日常行為所包含的哲學(xué)內(nèi)涵 。這種‘追索’或者‘哲學(xué)’構(gòu)成了其隨筆的基石。”也不限于隨筆，在小 說創(chuàng)作中他同樣善于掏取哲理，點鐵成金。 與此同時，村上還頗有溫情和愛心，這使他的隨筆蘊含著一種悲憫性。 村上喜歡貓，他養(yǎng)的一只名叫繆斯的貓有個奇怪的習(xí)慣，產(chǎn)崽必讓村上握住 其爪子�！懊看侮囃磥砼R要生的時候就‘喵喵’叫著，懶洋洋地歪在我懷里 ，以仿佛對我訴說什么的神情看我的臉。無奈，我只好說著‘好、好’握住 貓爪，貓也當(dāng)即用肉球緊緊回握一下�！碑a(chǎn)崽時，“我從后面托著它，握住 它的兩只前爪。貓時不時回過頭，以脈脈含情的眼神盯住我，像是在說‘求 你，哪也別去，求你了，……所以從最初陣痛到產(chǎn)下最后一只大約要兩個半 小時。那時間里我就得一直握住貓爪，與它四目相視”(《長壽貓的秘密· 生育篇》）。 當(dāng)今時代，人與人之間缺乏的不是溝通的手段，而是促成溝通的溫情。 別看城里人白天活得似乎風(fēng)風(fēng)光光，但夜晚永遠在完整的公寓套間里做著破 碎的夢。因為大部分城里人的生活和精神的質(zhì)地本身就是支離破碎百無聊賴 的。村上的隨筆也表現(xiàn)這些，但他以愛心——至少是善意——這條底線將生 活碎片串在了一起，使得瑣碎無聊的日常行為有了回味的價值。當(dāng)然，村上 也有牢騷也有惱怒也有冷嘲熱諷，但大部分都因悲憫而得到化解或升華。可 以說，個人性是其隨筆的“看點”，哲理性是隨筆的基石，悲憫性是其隨筆 的靈魂。 名為“譯者短語”，卻越寫越長了，抱歉。 林少華 二零零三年盛夏 于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