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不系要換房了,不是一般的房,甚至不是房,是宅。在蕭不系看來,一套房子,一幢宅子,即便面積相當,價錢相當,那也是兩碼事。去餐飲店,去娛樂場所,坐大廳,坐包房,都是坐,是一碼事嗎?包房可辦的事,大廳行嗎?從房到房,也不是不可以,但換來換去,換到天上去,說到底,還是房嘛,脫了褲兒打屁,多此一舉……
★首屆“楊升庵文學獎”獲得者凸凹長篇力作
★一幅城市社會的鮮活圖景,一部社區(qū)人類學的小說樣本
★于真實與幽默交織中書寫眾生百態(tài),在寧靜與喧囂碰撞中詮釋“有生何處不安生”
★城市在故事中映照,故事在城市里綻放
凸凹,本名魏平。生于都江堰。詩人,小說家,編劇。出版有長篇小說《甑子場》《大三線》《湯湯水命》,中短篇小說集《花兒與手槍》,長詩《水房子》,散文隨筆集《花蕊中的古驛》,批評札記《字簍里的詞屑》等20余種圖書,其中獲獎圖書8部。編劇有30集電視連續(xù)劇《滾滾血脈》(2009年播映)。獲中國2018“名人堂·年度十大詩人”、2019“名人堂·年度十大作家”等榮譽,F居成都。
CONTENTS
目錄
一、蕭不系的別墅夢 001
二、多米諾骨牌 052
三 、靜水深處的疾風 123
四、 暗地里的陽光 187
五、花園分岔的小徑 262
主要人物表 308
一、蕭不系的別墅夢
1
蕭不系要換房了,不是一般的房,甚至不是房,是宅。在蕭不系看來,一套房子,一幢宅子,即便面積相當,價錢相當,那也是兩碼事。去餐飲店,去娛樂場所,坐大廳,坐包房,都是坐,是一碼事嗎?包房可辦的事,大廳行嗎?從房到房,也不是不可以,但換來換去,換到天上去,說到底,還是房嘛,脫了褲兒打屁,多此一舉。
蕭不系買的宅子是別墅,他要從房里,換到墅里。
蕭不系本就住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房,五室一廳二衛(wèi)一陽臺,該有的都有,壓根兒沒想過換房、買房,更沒想過買別墅。即使想過,也不敢深想,一深想,九曲十八彎,每一曲每一彎,都曲到了彎到了錢那里,形成旋渦,又形成窄門,少數人可過去,多數人過不去,他屬于后者。屬于后者,但最終還是買了,還是過去了,成了前者。
這事已過去整整十個年頭,入住都有五六年了。夏末的風,從大紅變成淺紅,進入初秋就成橘紅。蕭不系從若爾蓋草原采風回來,坐在別墅后花園乘涼,由采風的風,想到風的顏色,由面前滿園顏色,想到當初的置墅起意,不經意發(fā)出了意味深長、讓人不知水深水淺、似笑非笑的笑。
是女兒慫恿買的,也是夏末,二〇一三年的夏末,女兒二十四歲,剛買房,剛結婚。女兒雖是他女兒,且是獨生子女,他卻不是一個被女兒一慫恿就掏錢買房的爹。以前不這樣,以前女兒要天上一萬顆星,他也會一顆一顆給她摘下來,然后,用精棉,用鏡頭擦拭紙,擦去沾在星星上的手汗和氣味。女兒這一嫁人,他就變了,變得不再全心全意,孤注一擲,而是留了一手。不留一手行嗎?你懂的,萬一女兒離了婚,捎帶著把他的兩只手也離了出去,那就傻大了,傻到家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古人是真牛,嘴巴一張,金句連篇。當然,購房,是涉了財的事,但凡不涉財,他對女兒的寵愛,再活一百年也不會變。他喜歡仗義疏財,可自己的財都很稀薄,拿什么來疏?換言之,自己的財,連對女兒都不敢冒進,怎敢?guī)脱a外人,以實現自己的喜歡?
女兒說,爸,你不是一直感嘆生不逢時,沒有過一把當少爺,做老爺,住大宅子的癮嗎?你不是一直羨慕國外那些成天啥事不做,只負責住在莊園高談闊論的貴族紳士嗎?好,那就去買一幢別墅吧。況且,你已經忙活半輩子了,該享享福了。
蕭不系說,開什么玩笑,那是有錢人的玩法,我和你媽是工薪階層,鼠鷹不同道啊。
蕭不系在省城的平原商報上班,挨著報社租了個五十平方米的舊公寓,家安在距省城市中區(qū)五十余公里的西郊都安縣城,除雙休日、節(jié)假日回家外,平時也回家,只不過回得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商報不屬于文化類報紙,但他終究是報社的人,且是資深攝影師,那時也還在商報文化部副主任、副刊主編任上,算得上是個文人。而中國文人,甭管赤貧或富足,都有一個宅院夢。古代那些寫好詩又有過仕途的詩人,屈原、陳子昂、李白、杜甫、蘇東坡、陸游們,現代的魯迅、李劫人、巴金們,哪位沒個宅院?隨著時代的變化,曾經的宅院夢,變成了如今的別墅夢。蕭不系五十歲以前,是做過別墅夢的,五十以后,也做,只不過真是做夢了,即便夜里,做的也是白日夢。
女兒調侃式的鼓動說辭,其實只猜準了老爸心思的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她哪里知道,在老爸那里,精神第一性,物質第二性,軟件是大于硬件的。反過來理解,精神才是硬件,物質才是軟件。光有一座大宅,兩手空空,既沒有左擁,又沒有右抱,更不能呼奴喚婢,算個什么事呢?既然回不了貨真價實、配套齊全的古代,不回也罷。所以,僅有大宅的大、大宅的宅的慫恿,挑不起他的沖動。當然,他也知道,作如是想,是想多了,多想了,那是他祖父輩的舊社會的夢想。活在當下的他,還沒有癡到如此烏托邦的地步——囊中羞澀的他,不過是在心里找拒絕女兒的理由。
或者說,他還需要更多的誘惑與說法。
女兒小魚兒,大名蕭魚兒,小巧干練,一看就是川妹子一枚。她大學畢業(yè)后進入街道辦工作已一年,崗位為黨政辦文秘。名為文秘,說白了,就是領導跟前一聽差,領導說干什么,就干什么,包括擬寫黨內文件、列席黨內會議。之所以列席,是因為她當時尚在黨外徘徊。兩年后,也就是父母拿到別墅鑰匙的那一年,她遞交了入黨申請,又一年,變列席為正式,這是后話。文秘崗位很正,她的身份卻是二歪二歪的。在街道辦奉職領薪者,有在編的,包括公務員,公務員中的工勤人員,以及合同制事業(yè)人員;有不在編的,包括合同工和臨聘人員。所以,即便同一間辦公室,干同樣的活兒,進入銀行卡的收入,也分三六九等,差別大了去了。比如,后來的公車改革,私車公用,發(fā)放車補,公務員有,非公務員,沒有。小魚兒是不在編合同工,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有臨聘人員墊底,加之天生好心態(tài),算是知足了。
女兒又說,爸,我都給你規(guī)劃好了。從大背景看,目前全國房市低迷,平原地區(qū)也不例外,誰都不敢下手,生怕一買就跌,而房市反彈是遲早的事。房市銀行捆綁著,房市崩盤,銀行還不破產關門?政府怎么可能讓銀行破產關門呢?別的不說,光是出于維穩(wěn)需要,政府也會出手救市。俗話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何況這事壓根兒不是膽大膽小的事。再者,都安縣的房價,是低于全國同等地區(qū)的。關鍵是,買房買的是口岸,而口岸的好壞,由環(huán)境決定,咱都安的宜居環(huán)境,又是全國公認的,有名山名水嘛。再一個,國土是稀缺資源,別墅跟高層相比,含金量會越來越高。所以,現在下單,正當時,這跟股市一樣,低迷時買進,高峰時拋出。還有……
蕭不系看了一眼老婆巧藍的表情,打斷女兒的邏輯推進,微笑著說,女兒,這些都是程非的意見吧?再說,這些,老爸懂,不需要你們上課。
程非,蕭家女婿,省城紅檸檬廣告公司創(chuàng)意策劃部經理。程非是北方人,跟小魚兒同校,讀的研究生,小魚兒本科。二人在校談了一年戀愛,程非畢業(yè)回老家省城,找了工作,見女友本科畢業(yè)回了家鄉(xiāng),就辭職追了來。程非雖然出身農村家庭,但他本人特別上進,最大優(yōu)點是成熟,有主見,有親和力,長相也沒得挑,高高大大,五官周正。蕭不系特別滿意的就是女婿成熟、有主見這點,特別不滿意的,也是這點。他自認為有一雙識人的毒眼,可他偏是看不透女婿的心思。女婿看上去老實巴交,笑瞇瞇的,一副很怕他的樣子,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跟全天下寵愛女兒的父親一樣,怕女婿。
是程非的意見。小魚兒如實稟報,他跟做房地產的人熟,內部消息多,他的意見正確,我們就得采納呀。再說,我畢竟也在街道辦上班,多多少少也是聽了點規(guī)劃和房管部門的說法的。樓盤程非去過,天著青城,純墅區(qū),私密性好,陽光充足,傍金馬河,離青城前山只有四公里,業(yè)主的階層也比較一致。更重要的是,房價才八九千一平方米,買套小點的,兩百來平方米,總價還不到兩百萬。一句話,爸,買了,就算不增值,也一定保值。媽,你說呢?
巧藍說,我說什么?這事太大,又來得陡,先聽聽你爸的意見吧。
小魚兒又急又興奮,媽,你咋還沒反應過來?你們買了天著青城,就跟我們同一個社區(qū)了!咱一個大家,一個小家,你護我周全,我護你周全,不就方便了嗎?爸又經常出去參加攝影采風活動什么的,到時,你就來我們芒成住,或者我們到天著青城陪你,免得你一個人在家,讓爸在外邊拍個片也無法丟心落腸。
芒成是女兒女婿所在小區(qū),屬于大觀街道外江社區(qū),距縣城七八公里遠。芒成小區(qū),七層電梯洋房,小兩口放棄縣城跑到鎮(zhèn)上買,圖的就是用縣城房價,買品質更高、面積更大、環(huán)境更好的“花園洋房”。大觀街道,以前叫大觀鎮(zhèn),掛了街道牌子后,鎮(zhèn)的牌子依然保留,所以就成了一個地兒,倆叫法。
巧藍笑道,我們兩個老家伙還想耍個清靜呢,哪個想跟你們攪到一起哦。哼,說了半天,慫恿買別墅,根兒在這里呀。
小魚兒上前捶打母親,又嬌又怨,說什么呢,像我親媽說的話嗎?
蕭不系想說什么,沒說出來,就像開閘放水,閘還沒打開,又關上了。他拿起桌上的寬窄煙,彈出一根,點上,看了面前倆女人一眼,又摁滅了。
女兒捂嘴偷笑,住了別墅,抽煙就方便了,陽臺、露臺、前庭小園、后花園,哪兒都行。
三人關于買不買別墅的對話,發(fā)生在蕭不系夫婦家里。蕭不系住的小區(qū)叫岷苑,位置在縣城老城區(qū),看病、理發(fā)、吃小面什么的,特方便。而小魚兒說的天著青城,就是另一碼事了。
女兒說,爸,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用說了,我們都給你想到了。你不就想說沒錢嗎?這個是大事,也是小事,不用擔心。眾人拾柴火焰高,我們兩家合伙買嘛。我給你算個賬哈,兩百萬是高,但我們可以按揭嘛!你和媽年齡大了,按揭的首付占比高、時間短,用我和程非的名義也可以呀,依我們的年齡和收入,只付三成,三十年還款都行。但既然是兩家合伙,我看首付五成好,月供壓力小。五成一百萬,加上雜七雜八契稅什么的,首付就算一百一十萬吧。一百一十萬,你們有多少就出多少,不夠的,我們出。我們出的,算你們借也行,入伙入股也行,你們決定。付了首付,你和媽就實現別墅夢了,存款也保值了。至于裝修,錢到位就裝,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的。至于按揭余款,慢慢還就是,你們還不了,還有我們呢。你們也知道,程非的收入,還是可以的嘛。
蕭不系再一次拿起茶幾上的煙,女兒給他點了火。巧藍開了陽臺推拉門,心痛地看著空調冷氣嗖嗖嗖往外躥。
女兒說,爸,女兒知道,房產證辦在我和程非名下,你有顧慮,生怕我們婚姻出現問題,帶來經濟上的糾紛,這個我理解。不過,解決這個問題也簡單,到時咱們擬個協(xié)議,四個人都簽上名,再到公證處公證一下,就可以了。如果這樣了還不放心,那等拿了產權證,咱們花點錢,交上稅費什么的,把產權證過個戶,也行呀。
好在是女兒,換一個人這么說,蕭不系臉面一定受不了。世上很多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說出來,尷尬。
既然女兒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蕭不系無論如何得表個態(tài)。從女兒的架勢看,不表個態(tài),這場對話,恐怕一萬年也不會結束。他嗔怪道,女兒,你就這么看你老爸?胳膊肘往外拐,白眼狼!又對著老婆說,那我們這幾天抽個時間,去實地看看,看了再說吧。一邊說,一邊偷偷眨了幾下眼睛。
老婆點頭,心領神會,好,那就去看一下。
女兒從沙發(fā)上起身,躬身摟著老爸脖子,在他左邊老臉上,狠狠親出了個脆響。
蕭不系臉有些發(fā)燙,覺得愧對女兒的脆響,因為他對女兒女婿拋出的合伙購買別墅的方案,壓根兒不同意。
咱夫妻活了一輩子,奮斗了一輩子,到頭來賣舊買新,連房子都沒有一處整囫圇的,甚至房產證都沒一個。住在沒有房產證的房里,跟住旅店有什么區(qū)別?怎么住得下去,老臉往哪擱?哪怕分割房子的是自家孩子,也有寄人籬下、吃軟飯的感覺,這感覺不好,很不好。一代一代,青山不老,血脈長流,長輩在前邊走,晚輩在后邊學,父母希望子女成為自己的驕傲,子女何嘗不希望父母成為自己的驕傲?小魚兒剛一出門,蕭不系就這樣對老婆說了。
只過了兩天,蕭不系夫婦,出縣城南,去了天著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