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安娜斯塔西婭研究的今后
移居美國的收獲之一,是看到了有線電視的歷史頻道、探索頻道,等等,F(xiàn)在日本也能夠看到了,但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早期,在日本還沒有觀看的渠道,所以頭一次吃驚于美國人的歷史觀。
美國人并不通過文字把握歷史。似乎不是親眼所見,便不能相信。不必說羅馬或者凱爾特人,就連恐龍也是如此。所以,說起太平洋戰(zhàn)爭(這是美方的叫法),動輒播放日本海軍軍艦內(nèi)舉行的作戰(zhàn)會議的影像、戰(zhàn)斗中的日軍士兵的影像、九七式艦載攻擊機駕駛員在座艙高喊發(fā)射魚雷的影像,令人瞠目。九七式艦載攻擊機的資料,從拍攝角度看,恐怕是日本海軍制作的宣傳片?傊毡緫(zhàn)敗時,日方的膠片全都被美軍接收了。
感覺美國的電視節(jié)目與日本的不同之一,是介紹飛機的節(jié)目較多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螺旋槳戰(zhàn)斗機的變遷、越南戰(zhàn)爭時的噴氣式戰(zhàn)斗機、作戰(zhàn)直升機的詳細介紹,到最新的隱形戰(zhàn)斗機的展示。印象中,僅以飛機特輯就撐起了一個節(jié)目頻道。這對于日本電視臺來說,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歷史頻道中最令我吃驚的節(jié)目,是聲稱為羅曼諾夫王朝的安娜斯塔西婭公主的一位老婆婆,跟她丈夫約翰·馬納漢兩人出現(xiàn)在電視攝影鏡頭之前。關于安娜斯塔西婭的推理小說我已有構(gòu)思,但我以為,即便她逃過了死刑,也會在某處遭遇不幸,不知下落了。沒想到她竟然在美國,還出鏡接受采訪!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對于這樣一個事實,社會上波瀾不驚,仿佛那是一個笑話!
她那顯眼的大鼻子、歪嘴巴,總是皺著眉頭、表情陰險,實在不像一名王室的女性,反而予人一介貧窮階層庶民的印象。采訪中,感覺丈夫馬納漢先生較為主動,夫人顯得不適應,影響了氣 氛。歷史頻道的節(jié)目,極少邀請主賓到攝影棚錄像,常常是用膠片拍攝的紀錄影像。這次的采訪,是在被
稱為貓屎大宅的夏洛茨維爾的馬納漢家進行的,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了。
我留意起來,介紹安娜斯塔西婭的節(jié)目之后又出現(xiàn)了幾個。她隱居德國時的黑白照片、打官司之后她耳朵的特寫照片、小時候的耳朵特寫照片等也都被介紹了。節(jié)目都以中立立場制作,但似乎受到了影響,總有一種這對夫婦不大可靠的味道,不是嚴格的客觀態(tài)度。
但是,丈夫馬納漢先生的和藹、聲稱是安娜斯塔西婭的女性的陰險表情,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我對官司打了這么久、這名女性是否真的是公主仍沒有結(jié)論這一點頗感興趣。
為什么會這樣?我想,應該有羅曼諾夫王朝的知情人吧,他們不是應該立即就能分清黑白嗎?而如果是真的,馬納漢夫人自己應該拿出決定性的證據(jù)啊。但是,正如讀過本書的讀者們了解的那樣,事情并沒有那么單純。
德國時代的馬納漢夫人安娜·安德森的黑白照片也出現(xiàn)了,但這些照片與羅曼諾夫家四姐妹時代的照片差異巨大。雖然也是美人,但眉眼剛強,不像同一人。決定性的一點,是這名年輕女性不說俄語。以我的理解,因為這兩條理由,她在歐美世界被視為假冒者。但是,既然如此,為何社會上一直對這名假冒者如此感興趣?我對此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
不久,探索頻道的攝制組進入冷戰(zhàn)結(jié)束后的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制作了詳細介紹革命前后羅曼諾夫家族的歷史的特輯。這是極為珍貴的影像,許多了解當時情況的、九十多歲的俄羅斯證人出鏡了。我來到美國時,正是美蘇破冰的時代,熟悉革命前夜的俄羅斯證人們勉強還能站立在美國的紀錄影像的鏡頭前,破冰趕上了!
節(jié)目的最后說,一九七九年在葉卡捷琳堡郊外發(fā)現(xiàn)了沙皇一家的遺骨,一九九一年做了DNA 鑒定,沒有能確認其中有安娜斯塔西婭的遺骨。根據(jù)此時的消息,就我所知,日本的本格推理作家朋友寫了兩部有關安娜斯塔西婭活了下來的作品。
NHK 協(xié)助了探索頻道這次的節(jié)目制作,不久也出了日語版。在這些影像中,栗原小卷做了女主持(美國版沒有男主持也沒有女主持)。因為是日語,我對內(nèi)容的理解也更為準確了,太好了。
之后我更感興趣了,讀了幾本關于安娜斯塔西婭的書,進一步構(gòu)思了關于這位公主的推理小說。在日本,安娜斯塔西婭并不那么知名,對這個推理故事感興趣的會是愛好歷史的知識分子吧。美國人似乎較之日本人對俄國皇室有親近感,有關的主題不時地在電視上出現(xiàn)。這里頭當然有過去的百老匯舞臺、好萊塢電影以及流行動畫片等的影響,但產(chǎn)生如此多的娛樂節(jié)目本身,證明了上面的說法。
而我也明白了,這些坊間傳說,似乎自一九五四年的百老匯音樂喜劇之后,都變成了同一個故事。也就是說,雖然表現(xiàn)手法不同,舞臺劇也好、紀實作品也好、動畫片也好,美國的娛樂界反反復復地向美國人灌輸著唯一的安娜斯塔西婭夢幻故事。這是日本沒有的情況,這個過程使得安娜斯塔西婭的真假論爭糾纏不清,讓人看不明白。也就是說,美國人將馬納漢夫人視作誤認為自己是安娜斯塔西婭的、有精神障礙的女人,意味深長地關注著。
我是個日本人,不受這個傳說的束縛,我是自由的,我想寫一個更接近于史實的安娜斯塔西婭故事。但是,如果不是一個有趣的推理故事,讀者也會有怨言吧。正當此時,看了之前所說的與航空相關的電視節(jié)目后,一個故事不期而至。它仿佛沖破霧雨,在我腦海里成功著陸。
為了不干擾讀者今后的知識結(jié)構(gòu),我要先說一下虛構(gòu)與史實的分界倉持這個日本軍人和安娜斯塔西婭戀愛的事情,以及他們搭乘DoX 進入箱根的事情,是我憑空想象的。接受安娜斯塔西婭仍活著的人,他們相信的正史(盡管如此,因為歷史已斷定她在伊帕切夫別墅被槍殺,所以除此之外的主張均屬憑空想象)是她和亞歷山大·柴可夫斯基一起從陸路逃到了柏林。雖然不好說本書敘述的戀愛故事絕對沒有發(fā)生過,但我也不主張它是推理得出的唯一結(jié)論。據(jù)迄今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沒有任何支撐的證據(jù)。但是,格列布·泡特金是經(jīng)日本逃亡紐 約的在大津事件中受傷的尼古拉二世留在京都專心治療,取消了之后的旅行活動。也就是說,實際上他沒有入住箱根的富士屋酒店。酒店為迎接他增建的工程最終沒有用 上。
還有一點,關于西伯利亞王國的建國計劃結(jié)局如何,這里就不談了。關于利用超大型飛艇將大量俄國軍人轉(zhuǎn)運到日本的理由,我有日后寫作的構(gòu)思,但何時寫成就不知道了。貝加爾湖周邊的布里亞特人與繩文日本人的關系,近年DNA 方面的研究已經(jīng)肯定了。
除了這些以外,全都是羅曼諾夫王朝四姐妹中的小妹妹和歸化美國人安娜·安德森·馬納漢的史實。是否將之視為一名女性連續(xù)的人生,由讀者自定;但若問我的意見,我的回答是一個人。
使得我寫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理由,是我感覺全世界的安娜斯塔西婭研究缺少了非常重要的一個方向。要追究安娜斯塔西婭之謎,卻只有歷史學家以及新聞工作者參與,沒有醫(yī)學專家尤其是腦科學專家參與探 索這一事實。
即便是我這樣的業(yè)余人士,也感覺到安娜·安德森所呈現(xiàn)的癥狀,如果拿出腦障礙標準衡量的話,情況就是一致的了。它與假冒者表演的敷衍應付一時不一樣。首先,她的情況,與最近成為話題的摩托車事故引起年輕患者高度腦機能障礙的情況極為相似:看不懂時鐘、不能計算、記憶混淆,以及說母語的能力消失假若她就是安娜斯塔西婭的話。
而這些事實,怎么看都與其數(shù)處頭蓋骨凹陷骨折相關。凹陷骨折令人推測她的腦部顯然是因被毆打而受傷;要說這種損傷因何導致,則除用槍托的毆打以外難以想象。在大腦側(cè)頭葉的左邊負責語言的區(qū)域,母語與成年后習得外語的位置不同;谶@樣的認識,再
綜合考慮菲尼亞斯·凱治等論述的相貌變化和她希望躲避布爾什維克的強烈變形愿望等,不相信馬納漢夫人是安娜斯塔西婭的大半理由就消除了。腦障礙引起人的奇異行為,比正常人想象的多得多。馬納漢夫人的異常,若考慮由腦障礙引起,則一切均可解釋了,所以,英國出生的神經(jīng)科醫(yī)生兼作家奧利佛·薩克斯先生等人為何沒對這位大名鼎鼎的女性的癥狀產(chǎn)生興趣,實在是不可思議。另外,就我迄今讀過許多優(yōu)秀的安娜斯塔西婭研究著作而言,未見有這樣的醫(yī)學性探討的例子。
我在《季刊島田莊司》發(fā)表的《俄國幽靈軍艦事件》第一稿,也有匆忙的原因吧,未能充分談及關于腦的方面,所以借這次出版單行本(原書房、二〇〇一年十月),在許可的范圍內(nèi)做了補充。然而,由于凹陷骨折的位置不明,所說也十分有限。沒有附圖的、詳細說明凹陷骨折位置的資料,在歐洲漫長的官司中也沒有討論這個問題的跡象。長得令人不知所措的庭審期間,沒有將她的異常言行與頭蓋骨凹陷骨折聯(lián)系起來考慮,實在令人不解;若真如此也難以置信。
今后研究的希望,是發(fā)現(xiàn)安娜斯塔西婭的X 光照片或者病歷之類;如果沒有,就發(fā)掘她位于澤昂的墓穴,詳細標明凹陷之處,由專家類推其腦障礙的性質(zhì)特點,嘗試給真假之爭下一個結(jié)論。即便做不到這樣,也期望本書可影響具備資格的人物,開始這樣的調(diào)查。假如有她的頭蓋骨實物,則遠勝于本書的雄辯吧。
這次的修改,還追加了大津事件的內(nèi)情,將訪日時的尼古拉二世扯了進來;在記述安娜·安德森晚年時,追加了相關的奇聞逸事。
本書整理之時,北里大學的長井辰男教授發(fā)表了研究報告,刊載于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七日的《朝日新聞》。他指出,尼古拉二世衣服上的汗跡、其侄子(外甥)的血液、弟弟的骨骼或頭發(fā)的線粒體DNA 的堿配列,與當作尼古拉二世下葬的人骨的DNA 不同,因此該人骨不屬于尼古拉二世,而是他人。各方的研究仍在持續(xù),相信證明我上述假說正
確與否的一天將會到來。
島田莊司
二〇〇一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