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街頭與朋友圈看不到的世間百態(tài)

01 夜行人
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凌晨的城市？我，偶然見過。
這件事發(fā)生在2021年冬天的某個晚上。因為不想睡覺，所以打游戲到凌晨一點，突然覺得有點餓，于是忍痛放下手機走出家門，想在外面吃碗刀削面。
昏黃的路燈下，除了偶爾飄零的落葉，身后似乎隱隱傳來呼喚我的聲音，空無一人的街道讓我頭皮發(fā)麻。我的腳步越來越快，直到我狂奔出去差不多三公里滿頭大汗終于鼓起勇氣回頭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聲音”是因為我嗓子里卡了口痰。
拿起手機，凌晨一點半，早知道應該先看一眼手機，正當我準備往回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路邊孤零零地開著一家小攤。
零下五攝氏度的城市里，只有他這里泛著煙火。
攤前并沒有顧客，老板專注于看手機，都沒發(fā)現(xiàn)我已經站到了他面前，突然不經意地抬頭看到了我，嚇了一跳，差點沒把手機扔鍋里。
我問他，都幾點了還不下班？他說，這不你來了嗎？
老板顛勺的時候，土豆絲顛出來一半到灶臺上，他慌忙撿起來扔進鍋里，我看見了卻當作沒看見。
通過閑聊得知，只要有時間，他都會在這里擺攤到凌晨兩三點。我問他這么晚哪還會有人嗎？他說晚上閑著也是閑著，用睡覺的時間拿來掙點錢多劃算。一碗面掙個七八塊錢，一晚上等來十個人最少七八十，炒菜的話能多掙個五六塊錢，扣除成本的話三四塊錢……
說到這他猛地站起來瞪大雙眼問：你是同行吧？

我看到他穿著臟兮兮的帆布鞋，便問他，不冷嗎？
他尷尬地將腳縮到煤氣罐后面：“我這兒有火不冷，再說這灶臺旁邊全是油，穿別的鞋不行，油太多洗不下去�！�
“就這一雙鞋一直穿？”
“沒有沒有�！崩习宀缓靡馑嫉貙χ�我笑了一聲，“這是新?lián)Q的，上雙鞋鞋底磨漏了�！�
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干我們這行的都這樣，一身衣服一雙鞋，不穿爛了不換。”
他上身的衣服印著鳴人的頭像，雖然油得都反光了，但是依然可以想象出它嶄新的模樣。再看看老板的褲子，本來我以為是他的腰帶沒扎緊，褲襠一直往下面吊著，后來我仔細看了一下，原來是吊襠褲。
雖然有點中年男子的油膩感，但沒想到老板還童心未泯。
“你不知道，干這行太費勁了。大半夜的不下班吧，一兩個小時看不見來客；想下班吧，又害怕走了之后有人來……”
老板手里拿著炒菜的勺子，坐在同樣油乎乎的三腳凳上，昏黃的燈光照在了他的寸頭上，也是油乎乎的。
這里的所有東西在燈光的襯托下，都發(fā)出了模糊不清的黃色光芒，除了黃色就是水泥地、桌腿和鍋底的黑色，好像只有我格格不入。
我有個錯覺：衣著干凈的我，根本融入不了他的世界。
不知道是我太正常，還是他太努力。
他揮舞著勺子，蹺起二郎腿越說越起勁：“我還有個上初中的孩子，學習還行，就是愛花錢……”
講起他的兒子，自豪的言語間透露著無奈。雖然我還不是父親，但是他的這種矛盾的感覺，我依舊可以感同身受。
作為一位父親，他體現(xiàn)出的成熟和責任感，讓我內心深處涌現(xiàn)出一絲酸楚。
“但是呢，看著孩子每次拿著獎狀在我面前，我就心想，我就……”老板低著頭，努力憋著形容詞，“我就想啊，其實……”
“哥，哥……”其實我是不想打斷他的，“哥，你等會兒……”
老板停下手中揮舞的勺子，帶著回憶的眼神迷惑地看著我，
“哦，小兄弟，怎么了你說�！�
“煳了……”
“什么？”
“菜煳了�！�
老板從凳子上猛地跳起來，沖向冒著黑煙的鍋，手忙腳亂地用勺子扣著粘在鍋底的土豆，關上煤氣灶，回頭對我露出滿懷歉意的笑容。
“這事整得，不好意思啊�！�
“沒事沒事，哥，你別急，我還餓不死�！�
老板的兒子在班里的成績名列前茅，雖然同學們的爸爸有的是縣里的大領導，有的是縣里的大企業(yè)家，有的是知名學者，但是身為擺地攤的老百姓，老板說他從來都沒有感覺比他們差。
每次開家長會，別的家長西裝革履的，他總是穿著破舊的一身牛仔衣。家長之間總是喜歡談論縣城的未來規(guī)劃、孩子的未來會怎樣前程似錦，每次到了這個時候，他就會被大家忽視在角落。
雖然在大家的眼里，他什么都不是，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因此難過。
他說：“他們看不起我的工作，但是我不在乎……”
“因為我兒子座位在第一排，我就坐在那里。”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上學的時候，大家都在炫耀自己的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是公務員，他穿工作服的時候很帥。”
“我爸開煤礦的，我家好幾輛大車，那車轱轆比我都高�！�
“我爸是書法家，那一手狂草寫得，沒人能認識�！�
……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孩子以大人為驕傲，而大人也在比較孩子，就好像，我們之間是在互相成就。
我問老板：“你孩子在同學面前怎么介紹你呢？”
“嗯，說什么……嗯，”老板努力回憶著孩子的話，“好像什么，特殊環(huán)境植被雜交混合生物研究，兼夜間散客精準引導員。”
哦，原來我是散客！
“就是一夜市炒菜的�！崩习鍖⒅匦鲁春玫耐炼菇z和刀削面，放到我面前，然后把煳掉了的那盤放到自己面前：“小孩子都攀比，挺可笑的，還生物研究，還引導員……”
他肯定喜歡這個職稱，要不然怎么能記得這么清楚。
我想到了小時候在學校，當大家問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時候，我總是瞬間紅著臉支支吾吾得不知道說什么。
其實我爸開了一輩子大車，從我記事起開到現(xiàn)在，他肯定知道我的想法，害怕自己的工作給我丟臉。
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含著金湯勺長大，爸爸不是，我也不是。
能把自己的孩子拉扯大，已經是世間最偉大的事情了。
其實我們擁有的已經夠多了，所以又何必在乎，我們沒有什么呢。

我極少見到凌晨的城市。
街道上空空蕩蕩，偶爾飄零著的幾片樹葉，靜悄悄地落在道路兩旁綠化帶上。世界很靜，靜得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白天的城市飽含激情，夜晚的城市有著破產男人的平靜。
我深吸一口氣，聽著跟吸氣一起發(fā)出的咝咝聲，像是把雪花撕成了兩半，像是把沉睡的空氣悄悄謀殺。
突然啪的一聲，嚇得我一激靈差點推倒桌子，老板一把扶住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蔽铱吹嚼习迥弥�一瓶汾酒放到桌子上，“哥，我沒要酒�！�
老板擰開瓶蓋，倒進兩個空碗里：“天冷，我請的，喝點�！�
“哥，別……”我按住老板遞過來的手，“我不喝酒，酒精過敏�！�
“哦哦，那我自己喝了�！闭f著老板倒了半碗的白酒，一個抬頭全給干了。
老板辣得齜牙咧嘴，夾起面前糊掉的土豆絲就吃，我趕緊攔住
老板的手說：“哥，這都煳了，我這不有嗎？吃我的這個�！�
“不行不行�！崩习鍒远ǖ乜粗�我，“本來就讓你等了這么久，怪不好意思的。別管我，你吃你的�！�
老板吃了兩口煳掉的土豆絲，用手抹了一把嘴：“我那孩子喜歡音樂，特喜歡……”
雖然老板家過得很貧苦，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什么的基本能用就行，但是家里的樂器應有盡有。
什么單板吉他、電吉他、貝斯、電子琴、二胡、架子鼓，基本上只要孩子開口，想要的都能得到了。
“孩子想要把吉他，說買個四百塊錢的�！崩习鬻窈诘哪樢驗楹攘司朴行┌l(fā)紅，“后來我去打聽了一下，那能用嗎？我找塊床板，扯幾根長頭發(fā)安上都比那個強�！�
老板對著我伸出四根手指比劃著說： “ 后來買的吉他，四千五，什么杉木的，比我爹的棺材木材都好。”
他低著頭，四根手指還直挺挺地立在半空，像是夜空之中矗立的偉大的、崇高的山峰，而藏在后方的大拇指，更像是這座遮天蔽日山峰后方的，有著難以名狀的艱苦。
老板抬起頭看著我，泛紅了眼眶：“一把貝斯七千，一臺電子琴六千�！�
我說：“我吃個土豆絲、一碗刀削面，你能掙多少錢？”
“唉！”老板帶著笑意看著我，“你到底是不是同行？”
“哥……”我剛準備解釋一下，老板打斷我，“開玩笑的，開玩笑，能掙七八塊錢。”
“孩子從來都沒有讓我丟過臉，每次當他把獎狀交給我的時候，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特別，特別，嗯……就是那種，我多辛苦都值得的感覺�！�
老板說他兒子在學校不偷偷抽煙，也不談戀愛，每次給的零花錢也不買零食，都攢著拿回家存起來，每年過生日都會給爸爸媽媽買禮物。
“因為他說，”老板看著煳掉了的土豆絲，“他現(xiàn)在掙不了錢，所以只能把零花錢攢起來。你沒孩子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
老板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你挺年輕啊，有孩子了都？”
“我，是個孩子�！�
他以為我不懂他，但是我說的是，他的孩子。
當我們在學校的時候，不去關注同學的家庭環(huán)境，不去盲目攀比，不做這個年紀不應該做的事情，而是把目光放到眼前的現(xiàn)實的時候，會更快地成長，會更懂得知足和幸福。
因為生命無論多炫彩奪目，也不能讓愛自己的人失望吧。
本來想夸他心態(tài)好，衣服都是年輕人喜歡的類型，可他說這鳴人衣服和吊襠褲，是孩子穿舊的。說著還站起來轉了一圈跟我顯擺。
我看到，鳴人在對我笑；我看到，穿著鳴人的他，在夜空下閃閃發(fā)光。
他喝了兩碗酒，我喝了三碗面湯，看了下表，凌晨兩點。他看出我慌張的樣子，說天冷趕緊回家吧，但是，這面可不支持搞價。
我說您說笑，我付了桌子上面所有東西的錢，他硬是要把多余的退回來。我說我耽誤您這么長時間，您就收下吧，幾塊錢而已。
沒想到他生氣到猛地一拍桌子，站在原地，嚴厲地站在夜市門口，背后的燈光讓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昏黃的背景將他襯托得像極了電影中扛著槍踏上娘娘峰的士兵。
他說，我是父親，不食嗟來之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