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真實不虛的呼吸
馮冬
在當代詩集中，孫冬
的《書寫動物》有著罕見
的緊張氛囤，夜行風格，
我能感到從詩句出發(fā)的向
外均勻傳遞的迫力，一種
語言與體驗上的“持續(xù)低
燒”。詩人敏感于外在世
界，由此而痛苦，不僅痛
苦，更有對痛苦的詭異依
戀與病理享受，也即她所
言的“殘暴的歡愉”。無疑
地，孫冬詩作承擔著苦澀
之名，臨界于難以啟齒之
物，時間中無以安頓之物
。因種種外力作用，“我”
陷入沉淪．難以自拔，瓦
解成眾我，被驅散到物理
世界中去，遭遇晦暗而模
糊的事物斷片，“物質里
重新定位”，借用策蘭的
一句詩。這純真已失的世
界縱然有不忍卒讀的一面
（其寒牽聲類似慘淡的神
秘主義），它剝落花樣繁
多的名目與說辭后，更露
出觸目驚心的內在景象：
一個模仿的共同體，一架
自在自為的裝置，它由眾
我推動。實際上，世界之
一致性的缺失，或集體性
缺失，在孫冬詩里被反復
引用并玩味。她想象中的
世界，以及她使用的意象
，無論在時空還是文化上
，都是無法契合的，詩人
轉而與物赤裸同在，與關
系之缺損、死亡之交換同
在。在此，一切修補而成
的“堂堂正正的自然”都頗
為可疑。道之隱退被激進
地視為自古以來的權力游
戲的面紗，摘下面紗，世
界與其說“回返”，不如說
“退行”。它正失去邊界，
雜亂融入。下落不明。莊
子的“物化”在孫冬這里獲
得一個反諷的當代注釋。
它意味著像動物一樣去跟
隨這世界無休止的信號，
被迫去闡釋、接受或拒絕
它所允諾的東西。
在德里達“我因此而是
的動物”的意義上，以書
寫這個行為，孫冬試圖接
近動物與人的界限，并坍
塌此界限，從而在物理、
生理和心理層面上彰顯當
代人獨有的動物性——我
們一方面馴服于技術，盲
目合作、跟隨，另一方面
被“自我貶低的教育”，被
動地自我規(guī)訓。我所是的
動物跟隨喂養(yǎng)的信號，我
并不超越此動物。然而。
孫冬詩集里無法啟明之物
。無法被塑造或想象的時
刻，我認為尤為珍貴。這
是另外一種光，然而它并
不直接照亮閱讀意識，孫
冬的頓悟并不直接引向某
種關于自由的更高的知識
，它唯獨翻耕已有之物深
刻的時間錯亂，翻挖歷史
斷層里的卑賤物、語言殘
片。為此，她必須肢解一
部分世界，撕裂一部分關
系，乃至撕裂語法網(wǎng)格，
才能裸露當前人類的末完
成狀態(tài)，也即我們的可感
染性、應答性、占領欲、
有限環(huán)視等等與動物相似
的品格。在尼采看來，人
是唯一能允諾的動物。他
發(fā)明了責任，但又處在對
諾言和責任的巨大遺忘中
；在孫冬這里，人是唯一
能讀取年代絮亂的動物，
因他本質上就是一種時間
性動物，置身于深刻的歷
史幻覺，不斷誤認自己的
歷史功能與角色，他既神
話般征用時間，也為時間
無盡地遺棄，反諷地埋葬
。孫冬詩集努力喚醒將我
們引向相互遺忘的那些力
量，看清它們如何吸引我
們當前注意力，同時抹去
自身痕跡，于無形中烙印
我們的時間性、日常想象
力與社會化過程，而我們
又如何長期處于被定制。
或更詭異地，自我定制的
狀態(tài)，如何被編寫。被減
縮為“人類生活腳本”。
因此有一種退出象征
界的決心，退出左右這世
界的神話，即人類一直講
述的關于自己的故事。當
身體還在消極游戲，靈魂
已主動撤離，這在孫冬詩
里表現(xiàn)為我之內的、我所
是的那個動物的極度釋放
，它以憂郁的眼神洞穿世
界之網(wǎng)，讓這架構如其所
是地顯現(xiàn)出來。靈魂這頭
動物巳躍然紙上．不可馴
服，它環(huán)視周邊，憾知世
界的光影進程：“開始有
光／然后又沒有了／后來
又有了這個國家／而時間
又沒了�！痹谶@短暫的觀
看中，在這連續(xù)的記憶誤
差里，某個真相被偶然道
出，巨大的現(xiàn)實性隱入虛
無，而虛無則現(xiàn)身于時間
隱沒其中的空白。孫冬詩
里總有這樣的時刻，在注
意力被分散打斷、重新組
織的過程中，在意識的巨
大停頓里，某些東西翻滾
入思考，某種阻礙被嗅出
、打通，某個紙一樣薄的
防御被穿透，詞語之間相
互過渡。孫冬在詩里援引
或戲仿哲學、神學以及別
的詩文本，構造出一個個
回聲場，讓觀念和詞語相
互碰撞，生成矛盾而復雜
的圖像，這也許更接近微
觀世界的圖像，也接近當
代人文的分形延伸。
對一個較弱的靈魂，
撕裂是痛苦的，然而強大
的靈魂熱愛撕裂之物。唯
有“大過”周圍的一切，駕
馭撕裂，一個人才有可能
成為詩人，才能轉化世界
。如黑格爾所言，“精神
只有當它在絕對的支離破
碎中能保全自身時，才贏
得它的真實性�！睂O冬詩
集將自身敞開于能改變它
的外部力量，置身于開裂
，從而贏得一次真實不虛
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