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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鄉(xiāng)史 讀者對象:小說愛好者
北方有一個小山村,由于居住在河流的轉彎處,就隨便取了個名字,叫河灣村。河灣村里有幾十戶人家,祖祖輩輩都住在山灣里,種莊稼,娶媳婦,生孩子,死,此外別無他事。河灣村是一個穩(wěn)定的小世界,安靜面神秘。由于山高水深,交通不便,村里的人們安于耕種,很少外出,因此,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村里最大的交通工具是一輛木輪的馬車,但是拉車的卻是;蛘唧H,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馬。馬車也從來沒有走出過村子,只是用于在山灣里拉土或石頭之類。村里的路,崎嶇顛簸,馬車只是個擺設,平時不常用。
《他人史》后又一力作 魯迅文學獎得主第一部長篇小說 徐則臣、李浩、胡學文聯袂推薦 《原鄉(xiāng)史》是一部敞開的書,因其無結構,你隨便掀開一頁讀下去,都不會影響全書的整體性。這與人生不同。人生有無數個出口,無論有多少種選擇,你只能走其中的一條路徑。這種不可重復和回返的生命設計并不合理,但是人們沒有懷疑和拒 絕權。 宿命限制了肉身,而文學卻沒有邊界。我用文字建立了一個共時性的時空,以期在多層次、多聯通的世界里,尋找生死互通的路徑。我知道人類的總和是未知的,在場者并非全部,那些已經離場的人和未來者,總是躲在生命的外邊,不肯與我們交集。在我的小說中,我看見了他們,我一直注視著這些缺席者,他們既在生命之外,也在生命的深層,離我們并不遙遠。我喜歡他們的不確定性和超然物外的自由。他們似乎不是被我喚醒的,而是自動現身,為生存而作證。他們面目模糊,似是而非,卻是大地上的原生物,一直存在或從未離開。我發(fā)現了他們并呈現出他們虛幻的生活,并非冒犯現實,而是對于現實的穿透和補充,指認出那些被遮蔽和忽略的層面。 在我看來,眾生即眾神。我無意為諸神塑像,我只是沉入到一個原始的村落中,像空氣一樣融入人們的呼吸,身處其中體驗其時空渾濁、生死不明的人間幻象。在那里,人們過著不可能的生活,仿佛失散的影子重聚夢鄉(xiāng)并回到了人類的幼年。 所謂原鄉(xiāng),除了萬古的山河,地上的村莊,明滅的燈火,還有人們古老的身體。肉身乃是生命本體的故鄉(xiāng),已然留下了巨大的廢墟,而生命仍在延續(xù),每個人都是故鄉(xiāng)的一部分。因此,原鄉(xiāng)史也是人的身體史。即使人潮退去,只留下一些飄忽的云煙,即使那些看不見的人們一直隱藏在深處,由于我的注視和書寫,他們必須到場,必須存在,并且還原我們生命中丟失的部分。 本名解文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主要作品有長詩《悲歌》(四次再版),被業(yè)界稱“創(chuàng)世紀史詩”。出版詩集《歲月》《個人史》《詩歌散記》《山的外面是群山》《干草車》《河之北》《群峰無序》等、小說集《長歌》、寓言集《傻子寓言》《傻子說》《別笑,我是認真的》等各類作品十余部,其中寓言作品被業(yè)界稱為“超越荒誕,走向扯淡”的開先河之作。詩集《個人史》獲得“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和“魯迅文學獎”。其它作品曾獲《人民文學》《詩刊》《十月》《芳草》《星星》年度獎,天鐸詩歌獎,河北文藝振興獎,孫犁文學獎等多個獎項,作品入選300多種權威選本。被國家機構作為向全世界推薦的一百名當代中國作家,翻譯成十種文字介紹向海外推介其作品。 北方有一個小山村,由于居住在河流的轉彎處,就隨便取了個名字,叫河灣村。河灣村里有幾十戶人家,祖祖輩輩都住在山彎里,種莊稼,娶媳婦,生孩子,死,此外別無他事。村里有一個老人,種了一輩子莊稼,老了,實在干不動了,就跟家人商量,說,你看,我都這么大歲數了,除了吃,也沒什么用處了,要是沒什么要緊的事情,我就先死了。這個老人的心思,主要是想睡覺,他覺得死后睡得更踏實。他的這個請求,顯然不合情理,家人沒同意,他就沒死成。后來他活到兩百多歲,成了村里最老的人,人們都尊他為長老。村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人們都去問長老,他是村里的精神領袖。 河灣村是一個穩(wěn)定的小世界,安靜而神秘。由于山高水深,交通不便,村里的人們安于耕種,很少外出,因此,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村里最大的交通工具是一輛木輪的馬車,但是拉車的卻是;蛘唧H,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馬。馬車也從來沒有走出過村子,只是用于在山彎里拉土或石頭之類。村里的路,崎嶇顛簸,馬車只是個擺設,平時不常用。 馬,在人們的想象里,是一個傳說。 村里有幾個年輕人,對馬的興趣越來越濃。一天,他們去找長老,是請求,也像是告知,說,我們要去遠方,去看看馬。 看馬? 是的。我們想去看看馬,到底長什么樣。 死前能回來就行。 長老顯然是答應了。長老答應的事,其他人就不好阻攔了。幾個年輕人得到了允許,開始打點行裝,約好了日期準備出發(fā)。準確地說,是四個年輕人,兩個二十歲出頭,兩個不足二十歲。 長老說,年輕人想出去走走,就讓他們去吧。 這是村里最大的事情,從古至今,這個安靜的村莊里,只有長老年輕的時候出去過一次,但是他走得不夠遠,也沒有見到馬。因此,當幾個年輕人提出去看馬,他就欣然同意了。他覺得這幾個年輕人敢于去遠方,有出息。 出發(fā)那天,全村的人們都出來相送。長老坐在村頭的大石頭上,白胡子梳理得干凈整潔,好像是從體內抽出的絲。長老說,你們到了遠方,要給我們報個信。四個年輕人都說,一定的。說完這句話,他們感覺自己做出了重大的決定,臉上露出了自信而堅定的笑容。 在送行的人群中,有一個害羞的小姑娘躲在大人背后,像是在笑,臉上卻偷偷地流出兩行清澈的眼淚。 * * * 四個年輕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輩分也不同,為了方便稱呼,他們約好了,按年齡劃分,最大的叫老大,依次為老二、老三、老四。老四不足十七歲,個頭卻是最高,老大個頭也不矮,有些偏瘦,看上去卻也結實。 在鄉(xiāng)親們的目送下,他們上路了,為了輕裝簡行,每人身上除了一個布袋行囊,別無他物。路上所需吃用,隨遇而安,聽天由命。當他們繞過山彎,向北行去,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村里人還在議論著,久久不肯散去。 四個年輕人上路比較輕快,第一天翻山越嶺,走了幾十里,路上遇到山里人家,天晚暫且住下。人們聽說他們要去遠方看馬,都很佩服,愿意管他們吃住,盡量提供方便。四個年輕人也都懂得禮數,付給主人吃住費用,都被婉言謝絕。無奈之下,他們只好感恩稱謝,領了主人的情義。 到了第十天,四個年輕人已經走了很遠,路上經歷了許多事情,但還是沒有見到馬。有人說,往北走,然后向西,大約幾個月時間,就可以看見云彩升起的地方,云彩的下面,有馬。他們說得很模糊,也都是傳說,他們也沒有人親眼見過馬。 有一個人讀過書,會寫“馬”字,就用一根木棍在地上寫了一個“馬”字,他寫得有些象形,下面的四個點像是四條腿,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一頭驢。老大說,這不是一頭驢嗎?那個讀書人說,是馬,據說馬和驢長得相似,只是比驢大很多,并且背上有兩個翅膀。老大信了,點頭稱是,老二老三老四也都點頭稱是。 這時,他們突然想起臨走時長老囑咐的話。長老說,你們到了遠方,要給我們報個信。四個年輕人面面相覷,老大說,我們已經走了十天了,雖然還沒有見到馬,論路程來說,也算是到了遠方了,我們應該給長老報個信。我們答應的事情必須做到?墒钦l能給我們捎信呢?這么遠的路程,如果不是專程去送信,是無法傳送信息的。 他們找了許多人,這些人也都沒有去過遠方,送信真的成了一個問題?墒,信是必須要送的,答應的事情,必須做到。他們發(fā)愁了。無奈之下,老四說,我回去送信。老大老二老三說,你回去送信,然后再回來追趕我們,怕是路途遙遠追不上。老四說,你們不要耽擱時間等我,你們繼續(xù)走,你們能夠見到馬,我也就安心了。我回去送完信,然后重新出發(fā),我年齡最小,有足夠的時間追趕你們。 事情定下來以后,老四就回鄉(xiāng)報信去了。他走的時候,老大老二老三在路口相送,依依惜別。 老大老二老三繼續(xù)趕路,一路風塵仆仆,勞累不堪,卻始終信心滿懷。大約又走了十多天,又遇到了必須兌現報信這個諾言,老三承擔了此任,回鄉(xiāng)報信。老大老二在路口相送。老三說,我回到村里,報完信后,重新啟程,回來追趕你們。說完各奔前程,開始了方向不同的奔波。 如此又走了十多天,到了更遠的遠方,據說離馬已經不遠了,老二承擔了回去報信的任務,臨別時,老大拱手相送。老二說,你繼續(xù)往前走,不要等我。我回到村里后,重新出發(fā),回來追趕你。兩人相別以后,各奔前程。 剩下老大一人,不停地走,遠方似乎一直在前面。他走了很多天,終于在草原上見到了人們稱之為馬的動物。 在遼闊的草原上,一群類似驢但是比驢高大英俊的動物,在悠然地吃草,有時在草原上奔跑,動作優(yōu)雅飛快。 老大走近放牧者,說,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專程來看馬。 牧人指著馬群說,這就是馬。 老大愣愣地看著,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就是傳說中的馬?在他心里,這些被稱作馬的動物,除了高大英俊,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路上遇到的那個讀書人說過,馬的背上有一雙翅膀,而眼前這些動物,都沒有翅膀。沒有翅膀,還能算是馬嗎? 他還是覺得讀書人說得對,真正的馬應該有翅膀。 牧人不再解釋,繼續(xù)放牧。 老大陷入了沉思,也陷入了苦悶。難道馬就是這樣的?他想,我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看馬,我必須要找到真正的馬,否則我對不起自己的苦心,也對不起四個人的奔波,回去也無法向長老和鄉(xiāng)親們交代,畢竟人們對我們尋找馬,充滿了期待。 我要繼續(xù)走下去,我要找到背上有翅膀的馬。他自語著,給自己信心和勇氣。 他繼續(xù)走,經過了無數個日月,經年累月,他不再年輕,甚至明顯老了,直到有一天,他步履蹣跚,腳步沉重,感覺到疲勞。他望著遠方,依然認為,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夠看見有翅膀的馬。 他在走,最早回鄉(xiāng)報信的老四,回到村里向長老和鄉(xiāng)親們報送了消息,又重新出發(fā),去追趕老大老二老三去了。當老四匆匆趕路時,途中遇到了回鄉(xiāng)報信的老三。又過了很多天,老四又在途中遇到了回鄉(xiāng)報信的老二,老二說,老大正在向北方行走,據說離云彩升起的地方不遠了。二人相別以后,老二繼續(xù)趕路回鄉(xiāng)報信,老四去追趕老大,行程艱難,但心懷希望,也不覺得 勞累。 * * * 老大繼續(xù)往前走。他心里的馬,漸漸成為一個固定的形象,在他看來,除了他心里的馬,其他的都不是真正的馬。他堅信這樣的馬是存在的,只是人們沒有找到而已。 又經過了不知多少歲月,他終于倒下了。 那是陽光明媚的一天,他走在遼闊的草原上,地上的野花靜靜地開放,天上飄著淡淡的白云。他走著走著突然看見遠方的白云里有一批白馬在奔馳,準確地說是在飛翔,那白馬的背上分明長著一雙翅膀。他看見了真正的馬。他望著那片白云,慢慢地幻化著,彌漫著,又把白馬掩藏起來?粗矍鞍l(fā)生的這一幕,他站在地上不敢動了,心都不敢跳了,生怕這一切瞬間消失。他想起了這么多年的尋找,雖然歷盡艱辛,都是值得的。他還想看個仔細,看清楚了,才能辨別馬的真?zhèn),才能準確地回鄉(xiāng)告訴長老和鄉(xiāng)親們。老二老三老四都回去報信了,唯獨他還沒有回去過,他要在看見了真正的馬之后,回去報個準信,用嘴說,用手比畫,讓人們知道馬的形狀和奔跑的速度,不,是在天上飛翔的姿態(tài)。他開始反思,難怪人們沒有看見過馬,難怪人們把類似驢的動物稱作為馬,因為人們沒有見過真正的馬,今天,他見過了,他真的感覺自己死而無憾了。就在他感覺自己死而無憾這一刻,他的兩腿有些發(fā)軟,眼前忽然一黑,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老大看見了馬之后,身體突然垮掉,再也撐不住了。就在他倒下的一刻,他的身影從地上忽的一下站起來,離開了他的身體,獨自向前走去,向那片白云的方向走去。 多年以后,老二老三老四都到了云彩升起的地方,沿著老大走過的路,走到了老大倒下的草原,但是沒有看見老大,不知他去了哪里。他們猜測,老大一定是去了更遠的遠方。盡管他們也都老了,還是要走下去,老大都走了,我們不能不走。 他們商量后決定,老二和老三繼續(xù)往前走,去遠方,但是遠方在哪個方向,他們也無法確定,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老四回去報信,把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告訴長老和村里人,因為村里人還在掛念著他們。其中有一個流淚的小姑娘,自從第一次送別后,就不再生長發(fā)育了,至今還是那么小,她不想長大,她暗戀著老大,她怕自己長大了,老大回來后就不認識她了,所以就停留在十二歲,看上去還是個小丫頭。而長老不怕老,他越老越精神,越老胡子越長,如今已經拖到地上,走起路來飄飄忽忽,像是從臉上垂下的一道瀑布。 又過了很多年,老四回鄉(xiāng)報信,告訴人們遠方發(fā)生的一切,然后重新啟程,繼續(xù)趕路去追趕老二和老三。由于越走越遠,回鄉(xiāng)報信所需的路程越來越漫長,老四走到半路就倒下了,他始終沒有看見過真正的馬,但是為了尋找馬,他無怨無悔地奔波了一生。他倒下的地方比較偏僻,無人知曉,多年后他融化在土壤里,地面上開出了一片小白花。 在尋找老大的過程中,老二和老三也分開了,老三回去報信,老二繼續(xù)走,去找老大。年深日久,他們走了不知多少路,始終沒有見到老大,這時尋找老大已經成為他們唯一的目的,慢慢地把看馬這件事忘記了,最后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老二和老三也分別倒在了路上,無人再回去報信。河灣村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原來年輕的人們都已老去,有的已經過世,村里新生了許多孩子,這些孩子也都慢慢長大,變老。人們已經忘記了早年的事情,偶爾有人提起往事,會說起很久以前,有四個年輕人去遠方看馬的事,都覺得是個神話。有人去問長老,長老肯定地回答,是有這件事,不信你們可以去問問那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女孩,人們去問小女孩,小女孩也證實了確有其事,當她說起老大時,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暈。 盡管長老和小女孩都說確有其事,人們還是半信半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有一天,河灣村的幾個老人坐在村口的石頭上聊天,誰也沒有注意,從北方飄過來一片白云。第一個發(fā)現這片云彩的是那個永不衰老的小女孩,因為自從送別四個年輕人后,她就經常望著北方,期盼他們回來。準確地說,是期望她所暗戀的老大回來。 與往常一樣,她在村口望著北方,發(fā)現了天上有一片白云不同尋常。她看見這片白云里有一個比驢高大英俊的長有翅膀的白色動物,向河灣村的方向飄來。她雖然不能確定這一切是不是真的,但是她本能地喊了一句:馬! 隨著她的喊聲,人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匹白馬扇動著雪白的翅膀,從白云里飛奔而出,姿態(tài)優(yōu)美飄逸,馬背上還騎著一個透明的馭手。當它飛過河灣村上空時,人們驚訝地發(fā)現,那個透明的馭手正是傳說中去遠方尋找馬的老大。真的是他回來了,他騎在飛翔的馬背上,已經沒有身體,他只剩下一個靈魂。 0 河灣村是一個古老的村莊。起初,青龍河沿岸的村莊并不多,村莊也很小,人們依水而居,有的村莊只有幾戶人家。年深日久,人們不斷地生兒育女,老房子住不下了,人們不得不再搭建一些茅草屋,隨著人口逐年增多,慢慢地,那些人群聚居的地方就有了村莊的模樣。 青龍河沿岸,有些村莊似乎不是人們修建的,而是自己從地上長出來的,不知不覺間,說不定哪個山彎里就冒出了炊煙,不用細看,那里一定是有人居住了?偸沁@樣,舊人漸漸隱去,土地上又長出一茬又一茬新人。山野間,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小路向外延伸,當你認為小路到了盡頭時,會有另一條小路與其連接,或者分出岔子。有人試圖同時走上兩條小路,結果由于分心而誤入迷途,回來的時候兩眼迷茫,目光渙散,仿佛是在 夢游。 有那么一些年,河灣村里夢游的人比較多,人們踩出來的小路也比別處多,而且交叉錯亂,像是一團亂麻,沒有頭緒,有的小路過于彎曲回環(huán),幾乎通向了不可知處。一時間,人們無所適從,不知走哪條路可以通向村外,也不知從哪條路歸來,才能回到此生。茫然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幸虧村里的長老經歷多,找到辦法,把那些紛亂的小路清理掉了。實際上,長老對此也是束手無策,他是去夢里請教他的爺爺,才得到一種辦法:通過用火燒來辨認小路的真?zhèn)。原理很簡單,凡是原來的小路都是土路,遇到火燒后只是痙攣一下,抽縮并不多,而夢游者踩出來的小路都是虛幻的,遇火就會融化。這個辦法雖然有些粗暴,甚至是毀滅性的,但卻非常有效,很快就解決了小路紛亂的問題,恢復到常態(tài)。如果人們耐心一些,找?guī)讉細心的人,像抽絲剝繭一樣,完全可以把那些虛幻的小路一條一條抽出來,這可好,經過這么一次火燒,那些虛幻的小路算是徹底被燒死了,再也沒有復活的可能性了。 多余的小路被清理掉以后,短時間內人們有些不太適應,走路的選擇性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條道可走,變得非常單調,有的人走在路上,甚至感到了久違的孤獨。長老說,過些日子就適應了。果然,人們慢慢就適應了,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到別的路上去,因為沒有別的路可走。就像人們出生以后,誰也別想活著回去,就這一條路,走兩百多年也是一生,出生后立即死掉也是一生,而且沒有回頭路可走。 這里所說的兩百多年,說的就是長老。說起來,長老的一生算是賺了,他已經兩百多歲了,還依然健康,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參與,人們請他拿主意,他若想不出辦法的時候,就做夢去問他的爺爺,如果他的爺爺也不知道的事情,他的爺爺會去問他爺爺的爺爺,以此上溯,無窮無盡,總會有人經歷過,總會有人想出辦法。因此,長老就是河灣村的靈魂人物,沒有他和他的先人不知道的事情。 有人問長老,青龍河對岸的小鎮(zhèn)一共有多少人?別看這個問題很小,很現實,卻把長老給難住了,他抓耳撓腮,說不出一個準數。有人問,第一個來到河灣村這個地方,并且在此居住的人是誰?別看這個問題非常遙遠,長老卻能說清楚。他說,最早來到河灣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當時,這個流浪的家庭走到河灣村時,天色已晚,他們已經疲憊不堪,見此地寬敞,河流在側,北山如臥,相對背風,就停腳歇息。他們用石頭在地上搭起一個臨時的爐灶,開始埋鍋做飯,等到月亮出現時,黑夜已經完全覆蓋了山谷,一家人席地而臥,身上蓋著星空,身下鋪著大地,他們是第一批在河灣村的土地上做夢的人。 最早在河灣村居住的人,天是屋頂,地是鋪,你說他們的房子大不大? 長老說起這些時,眉飛色舞,仿佛在述說自己的親身經歷。他說,后來,這家人就不走了,在此搭起窩棚,定居下來。多年以后,他們的后人又搭建了一些窩棚,一個村莊也就漸漸形成了。 后來,青龍河兩岸陸續(xù)出現了許多人,有男人,有女人,女人的身體里還有人。人們在太陽下面勞作,在月亮和星星下面睡覺和做夢,不斷地生死繁衍,依水而居的村莊漸漸多起來。有些村莊又大又胖,周圍聚集了許多樹木,有的村莊只是聚集了一些石頭,還有的村莊外圍全部是空氣,一直擴散到天上。 長老說話的時候,雪白的胡子飄拂著,他曾經把這些胡子全部剪掉,可是沒過多久又重新冒出來,仿佛他的身體里有吐不盡的絲。人們走在村莊的里面或者外面,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好像天空是個巨大的透明體,無論是誰,一旦被籠罩,就會深陷其中。因此山河不再掙扎,人們也安心地聽從上蒼的安排,服從于自己的命運。 長老說,有太陽的時候,我們就曬太陽,沒有太陽的時候,我們就曬月光,月亮也隱藏起來的時候,我們就睡覺,或者在星光下說話。如果星星也熄滅了,我們就點燈,夢游,到人生的外面看看,能回來就回來,回不來的,就留在外面。 長老說得非常輕松,好像河灣村是一個隨意出入的開放的世界,而實際上,由于小路的單一和卷曲,很少有人能夠走到遠處去,總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阻止人們走到人生的外面。因此,河灣村留住了許多人,活到一百多歲的老人并不鮮見,有的人已經活到兩百多歲了,依然不知何時是個盡頭,想死都死不了。就是死了,也不過是在村莊的外圍重新聚集,論輩分依次躺下睡覺,除非天空塌下來,一般情況下不會被叫醒。 沒有死者參與的村莊,不是一個完整的村莊,頂多算是一個臨時的驛站。當祖先們進入土地,在地里扎下了根子,人們才能穩(wěn)固下來,在此安心勞作和生育,否則僅僅依靠小路和麻繩,很難把一個村莊固定在土地上。同樣,沒有靈魂參與的生活,也不是完整的生活,只能算是活著。 凡是靈魂出入的地方,必有神參與其中。人們知道神的存在,狗也知道。狗的叫聲是有說道的,常言說,緊咬人,慢咬神,不緊不慢咬鬼魂,狗用叫聲告訴人們它所看見的一切。其實,人也有這種通靈的能力,只是時間非常短暫,而且是處在嬰兒時期。那時,即使你看見了神和靈魂也無法說出,因為那時你還沒有學會說話。在嬰兒時期,人的頭頂上有一個松軟的骨縫,那就是人的第三只眼睛,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天眼。這只天眼什么都能看見,甚至可以看見前世和來生。但是,老天爺只是對人開了一會兒天窗,很快就關閉了,因為他不想讓人們知道太多,他只是讓你在既不懂事也不會說話的時候看一眼,然后迅速忘記,等你長大了,會說話了,你的這個骨縫已經彌合,天眼早已關閉了,你只能用剩余的兩只眼睛看世界。因此,你所看到的世界,是個不完整的世界。 河灣村的人們都知道自己的缺陷,也不埋怨。人們遵守著古老的風習,安分守己地活著,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忘記的也都慢慢忘記了。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過著夢一樣的日子,凡事聽天由命,似乎不再需要記憶,也不用對未來做太多精心的謀劃。年深日久,人們有些麻木了,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有的人目光閃爍,眼睛像是兩條魚在臉上游動,看似充滿了靈性,卻很難看透別人的內心。有的人眼如深潭,卻只能儲存淚水,無法沉淀自己的倒影。長老也說不清他到底看見了多少事物,他說,我的眼神不好了,有時把陽光看成是月光。有時他誤以為自己是先人,其實他還活著,只是有些舊了。他說話的時候,能夠明顯感到身上松弛的皮膚已經打褶,就像是穿了一件寬松的真皮內衣。 長老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也不再計算自己的年齡,因此,他的歲數,是人們估算的,沒有一個確切的數字。有時他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捋著胡子說,河灣村的每一塊石頭,都比我老。但是,他到底老到什么程度,只有他的爺爺知道。他的爺爺只在他的夢里出現,別人只是聽說,卻無法看見。 人們能夠看見的,是村莊里的茅草屋,是不斷生出的孩子,是彎曲的小路,是路邊一再返青又枯黃的荒草。當村里升起炊煙,從遠處來的風,又飄向遠處,沒有人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人們活在當下,偶爾回望一下歷史,但也看不多遠。人們忘記了太多的東西,包括自己的童年歲月,包括做過的夢,夢里見過的人,都已經模糊。只有村莊,在青龍河兩岸頑固地存在著,仿佛是不斷生長和死亡而又一再復活的人類遺址,承載著人們的生存史和心靈史,包括死亡,包括新生,也包括靈魂的往來和神的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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