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入作家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及批評家的重要文章,立意于集中展示張楚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狀況。本書收錄張楚5篇小說,如《曲別針》等,另有8篇文學評論,2篇作者創(chuàng)作談,以及金赫楠和張楚的對談文字,張楚的創(chuàng)作年表,是對張楚作品的精選合集和聚焦式的研究探討。
七根孔雀羽毛
1
那個冬天我很少出門。如果不是給我們所長面子,恐怕我會一直窩在家里。心情好了,我也溜達著去上班,反正單位離李紅家不遠。他們都不知道我住李紅家。當然,他們也不知道李紅是誰。有一次,單位的馬文喝醉了跟蹤我,想知道我這段時間到底在哪兒鬼混,結果半路上我就把他甩了。不是我多機靈,而是這家伙剛過了馬路就躺灌木叢里睡著了。他一直是個有點口吃、褲兜塞滿榛子果仁味兒巧克力的胖子。
很多個夜晚,我從床上爬起來光腳走到陽臺,逡巡著對面樓上亮著燈火的人家。這個小區(qū)的居民大都保持著早睡早起的樸素習慣,通常情況下,除了兩棟樓之間的幾顆星星,只是一片漆黑。偶爾三樓會有個女人開著浴霸洗澡。她洗澡很有規(guī)律:每個禮拜五晚上十二點。她胖得像頭刮了毛的荷蘭豬。當有一天我看到她裸著乳房,架著一副望遠鏡四處鳥瞰時,我就很少去陽臺了。李紅睡覺很死,據(jù)她自己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從來沒做過夢。不過她的鼾聲很響,一個漂亮的女人為什么打那么響的呼嚕?我偎著她躺下,盯著黑房頂。盯著盯著天就莫名地亮了,光亮透過窗簾漫進,打在她眼袋上。她那么安詳,總讓我懷疑她其實已經(jīng)在睡夢中死了。
七點十分,她大聲吆喝著孩子起床,接著去洗手間小解,然后是漫長精細的描眉———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熱衷描眉的女人。描完眉后她去燒水煮飯。后來我在看守所那幾天,老想著能有機會告訴她,她完全可以先把水燒上,再去干別的事,這種方法叫統(tǒng)籌,初中就學過,能省不少時間?上龥]給我這個機會。
七點四十,她開車把丁丁送到實驗小學,八點零五分回來;貋砗笪覀兙妥鳇c有意思的事。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渾身化妝品的氣味。女人的化妝品就像男人的謊言一樣讓人徒生厭倦,更何況她喜歡把我壓在身下。我只有閉上眼,胡亂摸著她起伏有致的身體。有一次我突然睜開眼,發(fā)現(xiàn)她正盯著我看。她在瞅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說實話??我不喜歡這種姿勢。可我畢竟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我把自己弄得仿佛一臺隨時可以發(fā)動、馬力十足、性能良好、價格低廉的發(fā)動機。九點鐘這種事通常結束。如果她不想結束,我會多費些心思。她不是個過分貪心的人,據(jù)我的觀察,她只是喜歡這個過程,如果恰巧是別的男人,我相信她也不好意思拒絕吧。
十點鐘她去上班,她在步行街開了家美容院。閑得無聊時我曾經(jīng)去過幾次,沒人理我,我就躺在大廳的沙發(fā)里看《知音》,順便瞄幾眼來回穿梭的女人。說實話,跟在美容院相比,我其實更喜歡在大街上瞎溜達。既然我從生下來就很少離開這個縣城,那么,我很有必要熟悉它的每條毛細血管。譬如,農(nóng)貿(mào)路有兩家糧油店,一家“老百姓”,一家“綠色貴族”;文化路有四家賣“板面”的,一家河南人,兩家安徽人,還有一家是成都人;低檔紅燈區(qū)都在糧食局后面的胡同里,小姐平均年齡都四十歲朝上,滿臉褶子,如果你站在她們身邊,能聽到她們臉上的香粉“噗噗”落地的聲音。她們生意很火,據(jù)說每天都要接待大量的民工和學生。最受歡迎的一位已經(jīng)五十二歲,天生異稟,蹬三輪的車夫都贊美她;縣里最好的賓館,就在性保健用品一條街的左側,它有個響當當?shù)耐鈬郑械稀鞍菁来缶频辍。這個名字我老也記不好。我對超過三個字的外國名字總是記不好。
說實話,我很喜歡站在大街上,叼著煙看“迪拜吉美大酒店”。有錢人戴著墨鏡從酒店里晃出來,開上他們的車咆哮著離開。他們好像總是很忙。有錢人總是很忙。他們大都很年輕,留著板寸,脖子上掛著粗壯的黃金項鏈,如果不出意外,他們的身邊總是跟著位拉風的美女。據(jù)說,他們當中最有錢的一個,是個叫丁盛的人,他很低調,只有六輛私家車,一輛悍馬,一輛寶馬X5,兩輛賓利雅致,一輛奧迪Q7,一輛SUV越野路虎。每天他都會開著不同的車去會晤客商,就像每天都要換一件新襯衣一樣。當然,關于他的傳聞很多,比如他有幾個情人,比如他有幾只鱷魚、黃金蟒之類的龐大寵物。可這些跟我有屁關系?我永遠不可能像他那么有錢。何況即便我像他那么有錢,我也不會買六輛車。我會給鎮(zhèn)上的每個居民買一輛。
2
李紅經(jīng)常勸我說,我應該做點像樣的大買賣。我知道她這么說是為了我好。她說這話的時候基本上不看我,她既然知道說也是白說,干嗎還要說?我拿什么做大買賣?我又沒錢。一個男人沒錢,不等于新婚之夜才發(fā)現(xiàn)自己陽痿嗎?可我不能說“不”。她不是個喜歡聽男人說“不”的女人。前一個男人被她趕走了,就因為那個男人經(jīng)常跟她頂嘴。他從來就沒有說過“好”或者“是”。提到那個不知趣的男人時她經(jīng)常會這么說:“如果他不找個理由反駁你,他就會因為缺氧而憋死!
對于我的小賭,她倒沒說過什么。她父親賭錢,她弟弟賭錢,她前夫賭錢。我估計那個喜歡跟她頂嘴的男人也賭錢。在她看來,男人喜歡賭錢,跟天天去洗頭房相比,是種更健康的生活方式。何況有時候她也玩上兩把。她手氣通常不錯。她這個年齡的女人,賭錢一般都不會輸。
我就是在康捷家玩牌時看到曹書娟的。說實話,我真想沒到會在康捷家碰到她。我很久沒見到她了。那天我去得早,我踢掉皮鞋,靠在康捷家的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看電視只看中央電視臺的少兒頻道,里面有很多動畫片。我最喜歡《海綿寶寶》。那天講的是蟹老板女兒生病了,家財萬貫的蟹老板為了省錢,親自給女兒動手術。他女兒是只長得非常丑的大嘴巴鯨魚??這時門鈴響了,康捷去開門,然后,我就看到了曹書娟。她看到我時,一點都不吃驚,這讓我有點難受?到莺芸蜌獾匕盐覀兓ハ嘟榻B了一番,然后我們就坐到麻將桌旁。那天我輸了點錢。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曹書娟。她倒沒什么,不過很明顯,她的牌技跟以前比是越來越好了。我沒注意到康捷是否察覺出我有點反常。我總是忍不住拿眼去瞟曹書娟。她沒怎么老,也沒變得更年輕。除了她的牙齒上箍了個牙套,我看不出她跟以前有什么區(qū)別。打著打著她接了個電話,然后就很有禮貌地起身告辭。康捷出去送她,我趁機溜達到廁所,在衛(wèi)生間里洗了把臉。等我出來時,康捷猥瑣地看著我笑。他說:“這個貨怎么樣?嗯?”我朝他點點頭。我很佩服他總是能找到些莫名其妙的人來打牌。而這一次,他把我的前妻找來了。
我把碰到曹書娟的事告訴了李紅。李紅正在用紫砂鍋燉牛肉,一邊燉牛肉一邊唱歌。李紅是個愛音樂的人。據(jù)她自己說,在錦州上小學時還專門練過手風琴,另外她還是校合唱團的領唱,如果不是變聲期倒了嗓,她沒準已是個出色的女歌唱家。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反正炒菜的時候唱,洗澡的時候唱,化妝的時候唱??她的聲音有點像那種女花腔,即便爛大街的歌,從她抽搐的嘴里唱出來,也是那種圓潤、顫抖、渾厚、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高音。當然,用她自己的話講,她是個有素質的人,雖有傲人的肺活量,可為了避免擾民,總是刻意把高音降調。這樣,我總是看到她嚴肅地吟唱著辨不清歌詞的詠嘆調,因驕傲衍生出的隱忍讓她渾身散發(fā)出一種光芒??是的,屬于一個美容院老板的光芒。當然有時她也難以自控,磅礴洪亮的嗓門讓我溜達到陽臺上。這時她會很鄭重地問我,為什么我唱歌時你總愛去陽臺?我只得實話實說,我說,我這是為了避嫌。她就迫不及待地問,避什么嫌啊?我諾諾地說,我怕別人以為是我在打你。
我怎么能把遇到曹書娟這件事告訴她呢?當她聽到曹書娟這個名字時,她歌也不唱了,在廚房扭頭掃了我一眼。我就繼續(xù)說。我說,曹書娟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居然還戴了牙齒矯正器。我說,曹書娟的裙子穿得很難看,竟然是紫色的。我說,曹書娟的手指越來越黃,什么時候變成老煙鬼了。我說,我們面對面地打了兩個小時的麻將,竟然沒說上三句話。我自言自語時,李紅一聲都沒吭。她只是燉她的牛肉。我覺得這樣挺好。
吃飯時通常很靜,尤其是吃牛肉,我只聽到我們三個人的牙齒咀嚼肌肉纖維的聲響。丁丁吃飯從來不看別人。她不光吃飯不看別人,不吃飯時也不看別人。至少對我是這樣。我搬過來半年,她幾乎沒正眼瞅過我。她不光沒正眼瞅過我,也從沒主動跟我說過半句話。為了討好她,我曾花了一百九十塊錢給她買了條連衣裙,她只是從李紅手里接過去,揪住裙角一聲不吭扔進衣柜,仿佛這條裙子臟了她的手。后來我在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那條裙子。裙子粘的全是大米粒,裙邊手工編織的大黃花被剪子剪得支離破碎。不過這孩子的胃口一直很好。我就喜歡能吃飯的孩子。我看著她大口大口把米飯扒拉進嘴里,又用筷子夾了塊肥瘦適中的牛肉,小心翼翼卷上舌苔。我懷疑這個肥胖的女孩其實早得了自閉癥。每當這么想,我就會想起小虎。每當想起小虎,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
“宗建明,快點吃飯!崩罴t說。
我只好笑了笑。李紅最喜歡我笑的樣子。
“牛肉涼了就不好吃了,”李紅說。我說:“醬牛肉都是涼的。”李紅瞄了我一眼。我說:“我喜歡吃涼的醬牛肉!崩罴t攢著眉頭白了我一眼。我就不說話了?晌也徽f話并不代表我就成了塊石頭。
“我知道你在想啥,”李紅嘆了口氣說:“曹書娟可真厲害!背聊肷魏笪曳讲耪f:“我什么都忘了!崩罴t咦了聲:“是嗎?哦,這最好不過。你這樣的人要得了健忘癥,反倒是件好事!蔽矣昧c頭。我把牛肉嚼得更響。李紅又說:“哎,如果實在忘不了呢,也沒關系,反正你長著兩條腿,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還長著第三條腿,想搞誰就搞誰。”我使勁笑了笑。李紅說:“說實話,你笑起來真挺丑的。眼窩那么深,鼻子那么尖,還長著副兜齒!蔽艺f:“我知道。他們都說我像俄羅斯人。他們都說我長得像普京!崩罴t“哼”了聲繼續(xù)問:“你還知道什么?”我齜著牙說:“你燉的牛肉比清真飯館的都香。你是不是放了大煙殼?”李紅很鄭重地點點頭。毫無疑問,她對自己的廚藝相當自信,就猶如她相當自信地認為,我已經(jīng)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完全是她的人了。她這么想也沒什么不對,我住著她的房子,我吃著她的飯,我蹲著她的馬桶,我睡著她的床,我花著她的錢。如果這樣我還沒有完全屬于她,那么這個世界就太無恥、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