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邊緣

這一年，進入臘月，關于好朋友細妹，有兩件事情讓朵兒記憶深刻。

兩件事情，一大一小。先說小的。

從冬至數(shù)九開始，天一直就冷得邪乎，好婆總是跺著一雙半大不小的腳，長吁短嘆地說：“哎喲哎喲，人老了，冬天不好過了，骨頭縫里都存不住熱氣呢。”

也是啊，你就看看好婆身上穿多少衣服吧：先是一件貼身穿的打了好幾個補丁的單衫子，再是一件毛了領口的衛(wèi)生衣，而后套一件挺括的小棉襖，再加上她寶貝的那件皮毛里子的棉背心，后還有一件秋天剛翻新的還算暄騰的大棉襖，這才算歸置停當，挎著籃子出門買菜。天再冷，家里有朵兒和彎彎兩個小人兒，飯總是要吃的，事情也總是要做的。

朵兒十一歲，曉得心疼人了。她追到巷子口，把自己的一副大棉手套脫下來，硬是要好婆戴上。好婆的手，一到冬天就皴裂，大血口子連著小血口子，縱橫交錯，擦多少蛤蜊油都不行，看著太叫人揪心。

好婆笑瞇瞇地用戴著棉手套的軟乎乎的大手摸摸朵兒的頭，夸贊道：“還是我朵兒好！”

一句話，朵兒心里已經甜得像化開了蜜。

好婆邁著一雙半大不小的解放腳，搖搖擺擺地往街上走，朵兒轉身撲嗒撲嗒地往家里奔。家里有不省心的小弟彎彎，好婆囑咐過了，她出門的時候，朵兒要一步不離地看著弟弟。火啦，水啦，電啦，這些東西，都是不能讓彎彎沾上手的。

但還是遲了一步，朵兒到家前，彎彎已經手疾眼快地拿竹竿兒打下屋檐頭上的一根冰溜子，當冰棍兒一樣，得意揚揚地含在了嘴巴里。冰溜子足有半尺長，透明，晶亮，閃著淡青色的寒凜凜的光，匕首一樣，讓人看著心顫。

朵兒腦子里“轟”地一下子，她失聲大叫：“彎彎！”

叫也沒用，這時候的彎彎，舌頭被死死地粘在了冰溜子上，吃又吃不進，吐又吐不出。他脖子伸著，嘴巴張著，大喘氣，卻哭不出聲。

朵兒哀叫著：“彎彎啊……”

彎彎也曉得自己闖了大禍，驚恐萬狀，口不能言，只好朝著朵兒“啊啊啊啊”，急切求救。朵兒心疼弟弟，上前就替他扯那根冰溜子。一扯，冰溜子沒扯脫，彎彎差點被她扯個跟頭，舌頭跟著被拉出來好長，腫脹如臘腸。彎彎護疼，跳著腳，殺豬一樣地大叫，叫聲被舌頭一堵，“啊哦啊哦”的，變成了小狗的嗚咽，更覺凄慘。

朵兒“哇”地哭出來，邊哭邊念叨：“彎彎，彎彎，你舌頭要凍掉了，舌頭要凍掉了��！”

彎彎一聽說舌頭要凍掉了，馬上想到從此以后不能吃飯也不能吮糖果了，立時僵住。愣怔了片刻之后，他兩腿一屈，原地打個蹦蹦，嗷的一聲慘叫，沖上去抓朵兒的衣袖，抓住了，死也不肯松手，邊跺腳，邊嗚咽，眼淚鼻涕掛了一臉，一條命就懸在朵兒的手里似的，弄得朵兒心里更絕望，更難受。

就在這時候，細妹到了。細妹是到朵兒家里借一根縫被子的三寸粗針的，正巧撞上了這尷尬又揪心的一幕。細妹一到，馬上判明了眼前事情的嚴重程度：再有延遲，彎彎的舌頭真凍掉了也有可能。細妹的個措施，是拿出極權威的口吻警告彎彎：“別動，動了舌頭掉得更快！”轉過臉，她又吩咐朵兒，“幫忙托住冰溜子，順著勁兒�。　痹捯魶]落，她已經一腳沖進好婆的廚房，拿起碗，接了半碗坐在煤球爐子上的鋼精壺里的水，再到水缸里舀點涼水兌進去，手指頭在碗里攪一圈，順便試了涼熱，奔回來，命令彎彎：“頭往前伸，下巴抬一點，舌頭伸出來！”

彎彎的眼淚還掛在臉上，卻不哭也不鬧，顯然是被細妹的權威姿態(tài)鎮(zhèn)得服服帖帖。他像一只笨拙的鴨子一樣，兩條腿很可笑地叉開著，同時使勁地伸出他細細的脖頸，把小臉仰向天空，把舌頭伸得像一個吊死鬼。朵兒跟著抬高手，盡心盡力地托住那根可惡的冰溜子，盡管她的手已經被冰塊凍得疼痛麻木。細妹站到彎彎側邊，端起那碗溫水，對準彎彎可憐的舌頭，慢慢地澆了下去。水緩緩地淋在彎彎的舌頭上，在舌面和冰溜子的粘連處小小地打了個旋，又順著他的嘴角和下巴溢出來，一部分灑在天井磚地上，一部分滴落在彎彎的衣襟上。彎彎棉襖前襟很快濕了一片，顏色變得深重晦暗。彎彎的嘴巴周遭，只見裊裊熱氣緩慢上升盤旋，半透明，美妙又祥和，在朵兒的眼里，如同一朵白色蓮花含羞盛開。

冰溜子逐漸融化，一點點地從彎彎的舌面上剝離，進展迅速而奇妙。彎彎的舌頭被溫水滋潤著，開始由白轉紅，顯而易見地靈活起來，拱啊拱的，啪的一下，冰溜子終于斷開，完整地落在了朵兒手里，馬上被她嫌棄地丟出老遠。

彎彎脫離險境，舌頭在嘴巴里試探兩下，覺得還好，功能上沒有什么損傷。他這才感到劫后余生的后怕，嘴巴一咧，小鼻子一聳，打算再來一次號啕。朵兒恰到好處地呵止了他：“還哭！還有臉哭！”

彎彎就收起架勢，沒有哭，大概覺得的確沒臉，太不好意思。

好婆買菜回家，聽說了這一切，嚇得直拍胸口，破例把彎彎抓住，高揚起手臂，在他屁股上連打幾下：“你個小祖宗啊，這要是舌頭凍掉了，我怎么向你媽交代�。　�

彎彎還是沒哭，因為隔著厚厚棉褲的這種拍打，實在比撓癢癢還不如。

這件事，雖說算是件小事，但朵兒的心里還是很感激細妹的。很重要的原因是，當好婆不在家時，她這個做姐姐的就是彎彎的監(jiān)護人，彎彎要是出事，她是有責任的。還有，細妹的那種臨危不亂、手疾眼快，懂得多也做得巧，讓朵兒心服口服。

有關細妹的第二件事，是大事。大到什么程度呢？朵兒完全不知道怎么描述。

那是在彎彎的險情發(fā)生之后，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吧，仁字巷居委會的楊主任腳步沉重地走進了細妹的家。居委會主任這種角色，就像街道里的一盒萬金油，哪兒都能抹，又誰都不想碰，碰上了一準沒好事。楊主任進了細妹的家，一兩句話之后，把趙家媽媽——細妹的母親領了出來。領去干什么呢？接電話。那時候整條街道上只有居委會的辦公室里有電話，如果沒有極重要極緊迫的事情，人們不會想到使用它。

趙家媽媽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又腳步匆匆神色慌張地回來了�；貋碇�后，她胡亂打個小包袱，囑咐細妹在家看門，帶上十六歲的二小子，出門去了南京。趙家原本有四個孩子，這一年，細妹的大姐剛剛插隊去農村，大哥當了兵，家里只剩細妹和二哥。

趙家媽媽在南京經歷了一些什么事，見到了什么樣的人物，她回來沒有說，因此巷子里的鄰居們并不知曉，也不好多問。她回來的時候，帶來的驚天噩耗便是，她的丈夫，那個每年回家休假一個月，一回來便帶很多糖果分發(fā)，見人就微笑遞煙的遠洋公司的水手，在一次海難中犧牲了，人沒了，尸骨都沒有尋得回國。

趙家媽媽回來前，把細妹的二哥丟在了南京，因為按照政策，趙家可以有一個子女頂父親的班，到遠洋公司工作，拿國家薪水。趙家媽媽很辛酸地對鄰居們解釋說：“一條命，換他兒子一份工作！”

細妹的大哥大姐都回來過，陪了趙家媽媽幾天，又都走了。一家人都很克制，沒有鬧出驚天動地的動靜，連在家里哭都是壓抑著的，要貼著門縫才能隱隱聽到。

好婆肅穆地評價說：“趙家從前也是戶大家！”

一句話，簡短，又意味深長。

倒是朵兒，有好幾天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趙家伯伯，多親切多和氣的人啊！朵兒吃過的塊口香糖、顆巧克力，用過的塊帶香味的橡皮，帶到學校去讓同學們愛不釋手的動物小貼畫，都是趙家伯伯從外國帶回來的。朵兒清清楚楚記得他穿一件米黃色風衣，戴鴨舌帽，口里銜一支閃著紅光冒著裊裊青煙的大煙斗，挺直了腰背，從巷子里笑瞇瞇走過去的身影。這么可愛的伯伯，死了，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了，朵兒心里難過得不行。

朵兒有好幾天都沒有看見細妹了，不曉得細妹在家里傷心成什么樣。朵兒惦記她，又不敢上門去找她。用好婆的話說，朵兒這孩子，長了一顆菩薩心，卻是個兔子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