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納爾偶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離家出走,又在機緣巧合下成為了作家愛德華的秘書,而愛德華又正是他最好的朋友俄理維所愛戀著的叔叔……小說真實地記錄下了年輕人的困惑、疑問與反抗,記錄下他們?nèi)绾卧诘赖鲁翜S價值失落的社會里不斷摸索,又不斷迷失。偽幣寓意豐富;追查偽幣,也即揭露用話語及行為編織的各種謊言、偽裝和虛假表象。小說《偽幣制造者》中所構(gòu)建的世界由家庭、宗教、文學三大部分組成,偽幣是它們的共同特點,他們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十分荒誕的世界。
《偽幣制造者》在紀德全部作品中占據(jù)一個非常特殊的地位:以篇幅論,這是紀德作品中最長的譯本;以類型論,這是至今紀德筆下唯一的一本長篇小說;以寫作時代論,這是紀德最成熟時期的產(chǎn)物。在日記中,紀德稱他用畢生積累而寫成這部作品,是他最重要的使命,寫成以后,死而無憾。因此,可以說它代表了作為思想家與藝術(shù)家的紀德的最高、最總和性的表現(xiàn)。該書內(nèi)容宏大,描繪了較為廣泛的社會現(xiàn)實面。它既是一部成長小說、倫理小說,也是一部心理小說,甚至還是一部表現(xiàn)如何提煉生活、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元小說,在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譯本序
終極目標與紋心術(shù)
紀德:《偽幣制造者》
柳鳴九
紀德于1921年開始寫這部小說,四年之后完成,1926年 出版,此時,他眼見奔六十歲了。
在此之前,他實際上已完成了他畢生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主要業(yè) 績:《地糧》(1897)、《背德者》(1902)、《浪子歸來》(1907)、 《窄門》(1909)、《伊薩貝爾》(1911)、《梵蒂岡的地窖》(1914)、 《田園交響樂》(1919),這些作品已經(jīng)奠定了他在當代文學舉足輕重的地位,他還要給自己添加一點什么?
在他過去的作品中,除了《梵蒂岡的地窖》接近長篇小說 外,其余的作品均屬中篇的規(guī)模,這部《偽幣制造者》可說是 紀德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此后,他再也沒有寫過長篇,甚至再 也沒有寫出重要的小說,因此,《偽幣制造者》要算是紀德書目中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了。如果說,他年過半百、業(yè)已功成名 就之時還要為自己添加一點什么的話,那就是要進入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這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文學競技場,來顯示自己的力量。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知道,這時的法國長篇小說領(lǐng)地中, 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尋找失去的時間》這樣劃時代的奇書,且不說早 已有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福樓拜、左拉這些比肩而立的巨人了。
從長篇小說日益昌盛的時代以來,我們可以看到,往往那些最有氣度的小說家都致力于在長篇創(chuàng)作中,追求這樣一個終極目標:使自己的作品成為整個一個時代,整個一個社會的一 面鏡子,使自己成為整個一個時代社會的書記。不止一個這種 作家都曾在有關(guān)的文學中宣告過自己這種宏偉的創(chuàng)作綱領(lǐng)。像 《人間喜劇》與《盧貢-馬卡爾家族》這樣巨大的小說群體,固 然是凝現(xiàn)了這種終極目標最典型的成就,即使是在不少單獨成 書的小說里,作家往往也要努力在一定程度上達到這樣的目 標。司湯達把1830年紀事當作小說《紅與黑》的副標題, 而該書1831年第一版的封面上則干脆標有十九世紀編年史 的字樣;雨果的《悲慘世界》雖然寫的是一個人的命運,表達的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激情,但其中填進了從滑鐵盧戰(zhàn)役一直到 1832年巴黎起義等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而且每個歷史事件 都是以濃墨重彩的充足篇章描繪出來的,使整個小說真正具有 了一個時代宏偉史詩的規(guī)模。
紀德進入《偽幣制造者》的寫作,看來也懷有這樣的目標,不過,他的年齡已經(jīng)不允許他進行巴爾扎克、左拉那樣曠日持久的宏偉工程,他只可能以對自己來說是有可行性的方式 來進行,以一種自己的獨特的方式來達到雖然不能與《人間喜劇》匹對、但卻也能以小見大、在一定程度造就類似的效果與 境地。如果說,巴爾扎克是在幾十部作品中采取人物再現(xiàn)的辦 法、左拉是在廿部長篇中通過人物的家族血緣關(guān)系,來實現(xiàn)自 己寫時代社會全景的目的的話,紀德則是在單獨一部小說通過 多線頭、多線索的糾合來展現(xiàn)社會全景的。
在《偽幣制造者》中,重要的線頭與線索為數(shù)不下十個, 例如:小裴奈爾發(fā)現(xiàn)自己是私生子而離家出走,在外闖蕩奮 斗;法官普羅費當經(jīng)辦一批出身中上層家庭的青少年所犯流氓 罪與販賣偽幣罪的案件;浮臺爾一家艱辛困頓地在巴黎開辦寄 宿學校T卑鄙文人巴薩房以辦刊物為誘餌拉青少年下水,俄理 維受騙失足后而悔恨回頭;蘿拉與杜維哀結(jié)婚后不久就失身于 文桑,懷孕后慘遭拋棄,最后又被丈夫原諒接納;格里菲斯夫 人飽經(jīng)患難之后,放浪形骸,生活迭蕩;拉貝魯斯老夫婦晩景 潦倒陰暗,寄希望于尋覓遠在異國的唯一的孫兒;小波利命運 多艱,精神抑郁,痛失女友勃洛霞之后,又被一群惡少捉弄以 致死于非命;在教唆犯斯托洛維魯?shù)闹С窒,少年惡棍日里?尼索、喬治等人在校內(nèi)惡作劇,在校外拋售)錢幣;作家愛德華為拉貝魯斯到波蘭尋覓小孫子;他在所有這些故事進行的期 間,正在寫一部名為《偽幣制造者》的小說,等等,等等……
這么多的線索在一部作品里進行,對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是頗 為壯觀的,為以往文學史中的長篇巨制所罕見。而且,每條線 索都帶出了若干個人物,總共有數(shù)十人之多。這么多的線索與人物被作者用有時自然得不著痕跡、有時又巧合得令人拍案驚 奇的手法組合糾繞在一起,構(gòu)成了廣闊的巴黎生活的場景,它 包括了好幾個生活層面與社會范疇: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生活,青少年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狀態(tài),文壇活動,教育狀況、法院內(nèi)外等 等,集中起來則可以說是巴黎文化教育領(lǐng)域里知識階層的生活 現(xiàn)實。應(yīng)該說,這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法國文學中社會視野最廣闊,社會生活內(nèi)容最充實、最豐厚的長篇小說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它可以說是一部微型《人間喜劇》式的作品。
如果紀德像放風箏那樣舒展他的線索,那么他的每一根線 索都足以引申出一個個有始有終、徐緩道來的故事,不難鋪陳為一部部單獨的枝條繁復(fù)、叢葉豐滿的作品。巴爾扎克與左拉就是這樣做的,紀德卻沒有這樣做,也不可能在一部小說里這 樣做。他致力于放短線的藝術(shù)。他把自己的每一個線索都截得 短短的,任何一個線索幾乎都不超出一兩章的篇幅,這樣,他 總算在四十多章的篇幅里容納下了十多個線索,而每一個線索 正是一幅幅現(xiàn)實圖景、一種種社會生活的凝現(xiàn)。不難想象,對 于作者來說,用這樣分散的短線頭,短線索,編織一幅完整的 社會生活畫面,要比用長線來進行編織來得更為困難,更需要 技藝靈巧,就像要用零星線頭編織出一件衣裳那樣殊非易事。 《偽幣制造者》成功地做到這點。它可以說首先就體現(xiàn)了一種線 索編織的藝術(shù),它不僅靠短線頭編織出圖景,編織出事件,而 且有時還達到了類似套色印刷的效果,如文桑與有夫之婦蘿拉 的私情故事就是一例:
文桑與蘿拉的關(guān)系第一次是通過一對少年朋友俄理維與裴 奈爾就寢之前的閑聊透露出來的,第二次是通過羅培爾與莉莉 安之間的打情罵俏由莉莉安轉(zhuǎn)述出來的,這兩場敘述在小說中 都可謂故事中的故事,都同時表現(xiàn)了雙重事實的過程。俄理維 是文桑之弟,他的這場敘述既表現(xiàn)了他與少年朋友談話的情境 與意趣,又第一次露出了文桑獵艷的蛛絲馬跡;莉莉安是文桑 的新歡,她在與羅培爾打情罵俏時的一場敘述,則既是巴黎青 年放蕩生活的一個典型場景,又對文桑欺騙與玩弄女性一事的 全部真情起了 竹筒倒豆子的作用,而在這兩場敘述之后, 又有蘿拉給作家愛德華寫信求援的情節(jié)與蘿拉得到這位作家 救助以及丈夫杜維哀出場等的后話,于是一個典型的巴黎私 情故事、一個完整的事件過程,就通過零星的斷續(xù)的片段中完 全呈現(xiàn)出來了。同一事件的始末,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背 景、不同的人際交往、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敘述中多次閃現(xiàn), 就如同經(jīng)過幾次套色印刷,輪廓更明朗,細節(jié)更清晰,色彩更 鮮明,而且敘述或參與了這個事件的那一群人物的面目、性 格、人品也都活脫脫而出,這不能不說是紀德高水平的敘述學 藝術(shù)。
編織,需要有穿針引線的手藝,尤其是短線頭的編織,由 此,你就不難理解《偽幣制造者》中作者的匠心與機巧。在這 里,我們可以看到作者那種得心應(yīng)手、嫻熟自如、出神入化的 穿針引線術(shù),在這里,線索與線索更多的時候是交織得自然而 然,不著人工牽引的痕跡,像都德式的散文化小說的淡化情 節(jié)。偶爾,線索糾合扭結(jié)得出自高度的偶然性,頗像雨果準浪 漫小說的巧合情節(jié),第一部中丟失提箱的情節(jié)就是典型的一 例,愛德華在巴黎街道上丟失了寄存提箱的行李單,恰巧被他 外甥的好友裴奈爾拾到,小裴因私自從家庭出走后生活無著, 冒領(lǐng)了這個提箱,除得了一些錢外,還得到了提箱里的一本日 記,其中又恰好記有喬治偷書一事,而喬治碰巧是愛德華的又 一個外甥,因而也是小裴的好友的小弟,于是這個行李就把好 幾個分散的人物連成一片。更巧的是,蘿拉寫給愛德華的求援 信也在箱里,小裴(到后,就萌生救助這個他早已聽說過的女 子的善心沖動,他來到蘿拉面前,直陳自己的善意與身世,恰 好又被在門外的愛德華聽到,這種直接的巧合與間接的巧合, 層層相套,其故事的奇情性簡直有點像冉阿讓經(jīng)歷中那些無 巧不成書的情節(jié)。
在線索的編織中,沒有起維系交織作用的機杼是不行的。 《偽幣制造者》中的機杼,顯然就是那位作家愛德華。他是紀德 特意安排的一個人物,其作用僅僅歸結(jié)為機杼似乎還遠遠不 夠,他是各個生活領(lǐng)域之間的一個中間地帶,既是這個家 庭的親戚,又是那個家庭的故),既是文藝界的一員,又與教 育界有淵源,與法律界也發(fā)生了關(guān)系,不論是哪個領(lǐng)域里發(fā)生 的什么事,都要傳感到他這里,加以他熱心善良,樂于助人, 于是,他就成為了各個領(lǐng)域之間的交通員,成為了各個生 活層面之間的穿針引線者,沒有他,也就沒有了《偽幣制造 者》中的完整故事。他的作用還不止如此,他還起了類似希臘 史詩中合唱隊那樣的作用,他那份特殊的日記,既敘述、補充 與說明各個事件與人物,也對它們進行分析與評判。而且,小 說家紀德還把自己的某些特征,甚至自己的同性戀癖好也賦予 這個人物,使他成為了自己的化身,成為作家在小說里的直接 代理人,作家本人與人物黏合得如此貼緊,如此沒有任何間 隙,這在小說史上是不多見的。這個人物在各個生活層面之間 的來往穿梭,他日記中的斷簡殘篇對人對事的敘述與議論,無 不體現(xiàn)了作家本人的藝術(shù)匠心,這使得這部小說帶有了明顯的 技巧化的色彩。
更帶有技巧化與藝術(shù)匠心的安排是,小說里愛德華這個人 物也在寫一部小說,而小說的題名正是《偽幣制造者》,他日 記中所記敘述的種種事情是他為小說所搜集的素材,而日記中 所寫的關(guān)于文學制作的札記,則是他要在小說中貫徹的理論與 意圖。紀德把這稱之為紋心術(shù),即如同在一個紋章的中心 設(shè)置一個與紋章的形狀、圖像、花色完全相同的微型紋章。這 種手法其實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戲中戲、畫中畫,日常生 活中的鏡中鏡,它新穎獨特,極具匠心,然而并非絕無先 例!豆防滋亍返谌恢芯陀幸粓鲱愃频膽蛑袘颍诘 王子的指使下,戲班子在殺兄娶嫂的國王面前搬演了講述同樣 一樁罪行的戲。在《紅樓夢》里,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所翻閱的
金陵十二釵名冊,實際上是《紅樓夢》中幾乎所有那些著名女 性人物的命運的縮影,可謂整個大圖景中的微型畫幅,如果這 還不夠典型的話,那末,整個《紅樓夢》的構(gòu)思,可以說完全 是一個故事中的故事,一個故事是小說所構(gòu)設(shè)的頑石到那昌 明隆盛之邦,花柳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去走一遭之后編述歷 歷的奇幻之事,一個故事是石頭上所記述的大觀園里的悲歡 離合。這兩個故事與小說互相套合,其效果更像是鏡中鏡,頗有先有雞蛋還是先有雞的難解之妙。
匠心與手法盡管相似,效應(yīng)與目的卻各不相同,各不相同 的關(guān)鍵在于戲中之戲,畫中之畫,也就是那個紋心的所占 的地位與所起的作用。在《哈姆雷特》中,作為紋心的那 場戲中戲,在整個紋章、也就是在戲中的比重并不大, 但完全是對戲本身的模仿與影射,也就是對丹麥宮廷中那 樁駭人聽聞的殺兄篡位娶嫂罪行的模仿與影射,紋心中人物 的關(guān)系與格局與紋章中的完全相同,只是改了姓名而已, 紋心中的事件與紋章中的也幾乎一模一樣,而紋心 的安排與設(shè)置,則是人為性的,完全出自紋章中的人物之 手,是紋章中丹麥王子為了那場為父報仇、反對暴君的斗 爭的需要而故意安排的。在《紅樓夢》里,紋章與紋心 的比例則是另一種模式。在這里,紋心幾乎占了整個的紋 章,以至頑石到溫柔富貴鄉(xiāng)走了一遭的紋章,只不過是作 為紋心的整個石頭記的一個裝飾性的框架,作者之所以設(shè) 置這樣一個框架,則是為了 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 《石頭記》一書也,特別是為了達到將自己半生潦倒之罪, 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以告天下的目的,當然也是為了 要賦予大觀園中的興衰故事以色空哲理的色彩。
紀德的紋心構(gòu)設(shè),雖為后來,但決非承繼與模仿,而屬不 約而同、殊途同歸,自有其匠心與巧思,即使不是獨創(chuàng)性的, 至少也是別致新穎的。
如果說紋心總要有加以濃縮、加以映照的對象的話, 那末,紀德《偽幣制造者》中的紋心可以說有兩重意義上 的濃縮與映照。第一重意義是,這本小說中的紋心,是小 說中所發(fā)生的事件與情節(jié)的濃縮與映照,但我們僅僅只能在一 定程度上可以這樣說,因為,紀德只告訴我們,小說中的小說 家愛德華也正在寫一部名為《偽幣制造者》的小說,但對小說 的整個內(nèi)容以及故事情節(jié)、人物格局都并未明言,甚至故意隱 而不露,只是隱約讓讀者感覺到,愛德華把他所見所聞記述在 日記本里,這些內(nèi)容也許可能成為他的小說的片斷或組成部 分,這樣的話,紀德的《偽幣制造者》的某一部分現(xiàn)實內(nèi)容就 會成為愛德華的《偽幣制造者》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因此,這個紋 心對這個紋章的映照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而言的。第二重 意義是,愛德華的《偽幣制造者》這一 紋心,不完全是紀德 的《偽幣制造者》小說內(nèi)容的映照,而更多的是紀德本人寫作 《偽幣制造者》這一事實與全部藝術(shù)實踐的濃縮與映照,于 是,這部小說的紋心本身的特點,就使得紋章并非一 部小說,而成為了一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成為了紀德寫《偽幣 制造者》這一事實。我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紀德在他小說 的紋心中,雖然并未明確寫出愛德華的《偽幣制造者》的 生活內(nèi)容、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關(guān)系,但是非常明確、非常詳盡、 非常具體地寫出了愛德華創(chuàng)作《偽幣制造者》所要遵循的藝術(shù) 原則,所要運用的藝術(shù)方法與藝術(shù)經(jīng)驗以及愛德華對所有這一 切的思考。很顯然,紀德這部小說的紋章,是一個外延擴 大了的紋章,其擴大的外延在文學史上可說是絕無僅有 的,這是紀德的《偽幣制造者》的紋章紋心術(shù)的特征,也是它的價值。
毋庸置疑,紀德的《偽幣制造者》中愛德華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 藝術(shù)的一系列思考與議論,是特別值得讀者關(guān)注、重視的 部分。
愛德華理想中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這樣的:不離開現(xiàn)實,同時可 又不是現(xiàn)實;是特殊的,同時卻又是普遍的;很近人情,實際 卻是虛擬的。這顯然是一種追求真實與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 創(chuàng)作觀。當然在他看來,這只是所要實現(xiàn)的一種境界與狀態(tài), 而不是一種法則,因為在一切文學門類中,小說始終是最自 由的,在這里無法規(guī)可言,即使是巴爾扎克建立起了他的 作品,但他從不自稱替小說立下了法典E ,對于小說家來說, 他自己就是法典",試問我與戶籍何關(guān)?戶就是我自己,藝 術(shù)家",這樣,在給自己立了一個目標的時候,愛德華就授予 了自己條條道路通羅馬的自由選擇權(quán)。
那么,愛德華要把他的《偽幣制造者》寫成一本什么樣的 小說? 一本相當奇特的書,按他的設(shè)想,此書的寫作不遵循 什么結(jié)構(gòu)與綱要,沒有預(yù)先的人工安排,一切順乎自然,愛德 華這樣說:一本這樣的書,根本就不可能有所謂的計劃,如果 事前我先有任何決定的話,一切將顯得非常做作。我等著按現(xiàn) 實給我的吩咐去做。他說得好,按現(xiàn)實的吩咐去做!因 此,我的小說沒有主題 T小說也沒有任何剪裁,我要把一切 都放在這本小說里,決不在材料上任意加以剪裁。在作家來 說,這顯然是要追求渾然天成的效果,這倒與紀德那種崇尚自 然、崇尚天性的整個精神傾向很是一致。然而,不加任何剪 裁,恐怕只是自我標榜的假話,如果真的把所有一切都胡亂 往一個口袋里裝,肯定難成一部有可讀性的小說,因此,作者 的活計不能這么簡單,不能這么不費勁,事實上,裝哪些東 西、如何裝,倒的確是一件非常復(fù)雜,非常費勁的事情,特別 是要裝得像是不經(jīng)心,像是無人工安排,像是渾然無序,那就 更復(fù)雜,更費勁,更需要藝術(shù)與匠心了。難怪愛德華最后道出 了其中的奧妙與艱辛:這書的主題,如果你們一定要有一個主 題的話,那就是小說家如何把眼前的現(xiàn)實用作他小說中的資料 時所進行的一種掙扎。
紀德的《偽幣制造者》,就是正如愛德華所構(gòu)想、所宣稱 的那樣寫出來的,整個作品的風貌可以說是散任自由。它的線 索雜然紛呈,似乎并無主次之分,彼此之間亦無明顯的焊接, 如果沒有愛德華的作為中間人的來往穿梭,這些線索很可 能只構(gòu)成一個個片斷的故事,甚至只構(gòu)成一個個零星的場景。 它的結(jié)構(gòu)松散自由,似乎并無一個程控全局、制導各方的嚴謹 構(gòu)思,沒有出于統(tǒng)一構(gòu)思的整體上的起伏跌宕與開端一發(fā) 展一高潮式的典型全程,更沒有作者歸結(jié)全書式的結(jié)局,它 的結(jié)局可以說是開放性的、繼續(xù)行進式的,最后,是 愛德華以這樣明顯帶有下文的一句話:明晩我們還能見面,我 很好奇地想認識卡魯E ,宣告著一個新人物的登場。它的情節(jié) 基本上都平淡無奇,似乎并無什么戲劇性,如果沒有愛德華的 那只手提箱,那末整個作品連一丁點兒的偶合也都沒有了,情 節(jié)的敘述并非為了營造動人的故事性,而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出日 常生活事件,為了表現(xiàn)日常生活圖景所必有的起碼的時間綿 延,而這種敘述又并非是有聲有色,濃墨重彩,僅僅是以單線勾 勒而出。它的人物眾多而分散,彼此并不構(gòu)成小說中常有的那 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與糾合,更沒有那種互為因果的人工的安 排,它的人物描繪絕對是素描式,無意于追求油畫肖像或立體 塑像的效果,甚至連形)與衣著也簡略而不寫,只限于勾畫人物基本的言行與精神面貌、人品層次,特別是人性的真實,如 像訪問拉貝魯斯夫婦的那兩章素描式的場景,就把老年人晩景 的凄涼與老年的精神蛻化、人格矮化表現(xiàn)得很出色。所 有這些藝術(shù)特點使得《偽幣制造者》有別于經(jīng)典傳統(tǒng)中常見的 色彩瑰麗、戲劇性強烈、有立體感的小說模式,而明顯帶有散 文化的傾向,使小說的現(xiàn)實生活圖景像是一幅幅單線條的 素描。
傳統(tǒng)小說中的吸引人的故事情節(jié),濃烈的色彩、強烈集中 的戲劇性沖突,以及足以使讀者大悲大喜的結(jié)局,固然需要有 高明的藝術(shù)技巧,而放棄了所有這一切手段的散文化的小說, 則更需要藝術(shù)氣質(zhì)與藝術(shù)氛圍,以使讀者認可、接受與入勝。 把作者眼前如此分散的現(xiàn)實現(xiàn)象,都塞進一個口袋里,不求助 于以上那些手段而構(gòu)成一部作品,顯然就需要作者付出艱苦的 勞動,甚至作出一番掙扎。紀德在他的《偽幣制造者》的 紋心,點出了這個題。這樣,他這部小說就具有了雙重 的作用,它所表現(xiàn)的既是作者眼前的巴黎知識階層的生活現(xiàn) 實,也是作者如何把他眼前的這一現(xiàn)實,以他目前這種渾然天 成、無序中有序的方法寫出來的這樣一個問題。
這就是紀德的《偽幣制造者》的意義與獨特性之所在,這 使得這部小說成為了二十世紀上半期法國最有新穎性的小說之 一,最具有作家味、最藝術(shù)化的小說之一。
安德烈。紀德(1869-1951)是法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法國乃至整個現(xiàn)代西方文學史、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因其內(nèi)容廣博和藝術(shù)意味深長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對真理的大無畏的熱愛,以銳敏的心理洞察力表現(xiàn)了人類的問題與處境而榮獲194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