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完這本書稿, 我回到了人間。
在這之前, 有一年多時間我 “身” 在宋朝, 奔走于汴京、 洛陽、大名、 應(yīng)天、 臨安以及各個州郡, 徘徊于廊廟之上、 士大夫之家和江湖之遠(yuǎn), 忝列兩宋大文人門墻, 與他們詩酒酬唱、 談道論世、 相呴以濕。 我 “見證” 和 “參與” 了他們或長或短的貶謫生涯。 有時候, 甚至是以替身的形式, “ 體驗” 了他們在黜放期間曲折、 復(fù)雜、幽微、 細(xì)碎的心路歷程。 這是一段艱辛又奇妙的行旅, 我非我, 我無我, 我是王禹偁、 范仲淹、 歐陽修、 蘇舜欽、 王安石、 蘇軾, 我是黃庭堅、 秦觀、 陸游、 楊萬里、 辛棄疾。 我是十一顆耀眼文星中的任意一個, 我是他們所有人。
那燦爛的兩宋星空, 一顆星就是一條銀河。
2022 年 8 月 31 日, 壬寅八月初五。 薄暮時分, 修改完后一行字, 后一個標(biāo)點, 我合上書稿, 整理好滿屋零亂的書籍, 然后輕輕掩上門, 去衙前河邊散步。
整理書籍的時候, 我想到宋初的王禹偁。 他從皇帝身邊倍受寵遇的侍從之臣, 貶到荒遠(yuǎn)的商州 ( 今陜西商洛市商州區(qū)), 身無長物, 只有驢子拖著的一車書籍。 經(jīng)過靈寶稠桑坡, 驢車碰到一塊石頭, 要不就是一個溝坎, 忽然驢仰車翻, 線裝古籍散落一地。 他靠在一棵樹上, 苦中作樂寫了一首 《 稠桑坡車覆》, 說自己被文章所誤, 謫宦途中還帶著一車書, 真是可笑。
賦詩填詞寫文章的人, 哪一個不是為文所誤又自甘被誤呢? 他們來到人世, 使命就是行道德著文章, 哪怕為此吃大苦、 受大罪、遍歷人間諸般劫數(shù), 也不改其初志。 一如孔子評價顏子: “ 一簞食,一瓢飲, 在陋巷, 人不堪其憂, 回也不改其樂! 蘇軾因詩文惹禍,關(guān)進(jìn)詔獄一百三十天, 九死一生終于放了出來, 回家當(dāng)晚他技癢難耐, 借著酒意作詩二首。 楊萬里晚年得了嚴(yán)重的腎結(jié)石, 發(fā)作起來痛不欲生, 大夫囑咐要安心靜養(yǎng), 切不可勞神焦思, 尤其不可寫詩作文。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 為了戒掉詩癖, 他特地寫了兩首詩。
都云作者癡。
《金瓶梅》 一書,以孝哥兒幻化作結(jié),“ 紅樓” 一夢,以賈寶玉出家收束。 書中的人,萬般富貴榮華細(xì)致演繹一遍,末了,要么一陣清風(fēng)全都不見了, 要么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盡數(shù)覆蓋了。熱起冷結(jié),紛繁錯雜,其中處處金箴,字字勸誡,句句警鐘。然而,讓書中人再活一輩子、五輩子、十輩子,他們還是會將那舊時事、往昔夢從頭來過。讓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蘇軾他們死而復(fù)生, 他們?nèi)匀恢惫械、犯顏直諫,把大君子的事業(yè)從頭來過。讓時間重新回到去年、 前年、撒尿和泥巴之年,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也未必肯痛改前非或前是,重寫一生行狀。性格即命運, 修為即道路。
癡人癡人,有癡心、癡氣、癡態(tài)、癡言、癡行的人,才可稱之。
為了兩宋十一位癡人, 我也癡了一載有余。
那天黃昏, 出門望見大河那一瞬間, 我如釋重負(fù), 千斤重?fù)?dān)就此卸除。 于我而言, 意味著愿望的達(dá)成, 勞有所獲, 也意味著放下,與書中人就此別過。
秋風(fēng)無聲, 吹面, 拂臂, 捋心, 清涼順滑如青絲。 岳西雨后的山巒, 腰間纏著薄薄幾縷素紗, 一如湖田窯白地青花, 親切又冷艷,高貴又樸素, 望之杳然、 曠然、 怡然, 有出塵之思。
我看見, 宋人謂之白鷗、 且在他們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 有歸隱喻意的白鷺, 夜幕降臨時分格外恬靜。 它們一個個佇立在水邊沙渚上,沉靜如白玉梅瓶, 如山中幽人, 似無所思, 無所念, 甚至無所視。每日臨水照影、 閑閑邁步或者掠水翔舞。 莊子所謂齊大小、 齊物我、齊死生、 齊貴賤、 齊是非, 它們近似之。 老子所謂法地、 法天、 法道、 法自然, 它們就是了。 它們活成了宋人向往的樣子, 也活成了我向往的樣子。
在與它們不過一箭之遙的街市上, 鉆機哐哐啷啷搗碎地面, 車輛按著喇叭東馳西奔, 亢奮的商品叫賣聲從大大小小的音箱里轟出來, 無數(shù)人為了生存急匆匆奔走。 他們的面目, 有著相似的空洞與麻木, 相似的焦慮與疲憊。 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拼盡全身氣力,努力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只有在讀書寫文章的時候, 我才暫脫塵網(wǎng),像白鷗棲于蒼蒼林樾, 心與古人同游。
自青蔥少年時起, 就將大把大把的年華付諸文章, 迷戀這紙上的黑山白水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了。 喜耶? 悲耶? 悲喜參半耶? 意志稍頹時, 偶爾也會對著孤燈白壁, 如此輕聲問自己。 也只是淡淡一問而已。 啜一口清茶, 再看那紙上河山, 又有持白拂塵的羽衣仙人招我、 誘我、 嗔我、 勸我, 于是我恍恍惚惚再墮其術(shù), 于是素履前往,于是雖九死其猶未悔。
寫文章的人, 日日埋首桌案, 焚膏繼晷兀兀窮年, 看上去就像一尊泥胎一座木塑, 發(fā)枯眼澀, 骨瘦神癯, 別人見了未免發(fā)笑, 甚而心生同情: “斯人癡傻如此, 自苦如此, 是哪個罰的!” 自己有時候也不免猶疑自傷, 以為大可不必。 更多的時候, 作家的內(nèi)心一如大江大河, 一路浩蕩, 縱意奔流, 一路得大自在、 大歡喜。 其間樂,勝于豪竹哀絲, 勝于佳人在抱, 勝于在自家菜園子里挖出一罐金子。以文章自命的人, 心中有天地覆載, 下筆如汪汪千頃之波。
這一年多, 我恍惚若在醉鄉(xiāng)。 十一個光芒萬丈的宋人, 面目不同, 風(fēng)度不同, 神采不同, 出身經(jīng)歷迥然相異, 詩詞文章各自華國。他們輪流與我做伴, 晨昏密相過從, 夤夜對榻私語, 沾其雨露, 染其風(fēng)操, 修其道德, 閱其詩文。 執(zhí)帚清掃先生長者之門, 我此生何其有幸! 衣宋人衣, 冠宋人冠, 食宋人食, 語宋人語, 憂宋人憂,樂宋人樂, 時日一久, 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宋人。
這一年多, 我勤懇如鄉(xiāng)間的老父老母。 工作閑暇的碎片時間,節(jié)假日的囫圇光陰, 以及出差行旅中的每一個間隙, 我集中重讀了關(guān)于兩宋的青史、 資料、 私家著述, 以及十一位文星的詩文、 年譜、傳記、 行狀、 祭文、 墓志。 這些書一冊冊摞起來, 足足有一腰深。不知寒暑易節(jié), 不知日月之行, 不知草木榮衰, 不知肌膚冷熱, 不知衙前河水漲落, 全身心投入其中。 其間雖清苦, 我也不改其樂。
以王安石為例, 除作品、 史料和宋代以降相關(guān)私家著述以外,我又讀其年譜和傳記三種, 分別是清代中葉蔡上翔的 《 王荊公年譜考略》, 晚清民國梁啟超的 《 王安石傳》, 當(dāng)代崔銘的 《 王安石傳》。他們?nèi)齻人筆下, 各有一個王安石, 面相類似又骨相不同。 在司馬光、 歐陽修、 蘇軾、 蘇轍、 黃庭堅這些同時代人筆下, 甚至在王安石自己的詩詞文章里, 其實也不止一個王安石: 偉人王安石, 奸人王安石; 功在社稷的王安石, 誤國害民的王安石; 剛愎自用的王安石, 春風(fēng)化雨的王安石; 舉賢薦能的王安石, 任用宵小的王安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安石, 朝乾夕惕日憂夜慮的王安石……這個人是極其復(fù)雜的, 有多種面目。 我要做的, 是在亂山迷霧中爬梳鉤沉, 用一萬余字的不長篇幅, 清晰勾勒他在兩次罷相期間的作為和思想。 這無疑是困難的, 孤勇之外, 尚需耐力和眼力。 我在 《 江南多翠微》 中所寫的王安石, 自然也不敢說就是王安石, 若貌似之,乃至神似之, 于我已經(jīng)功德圓滿。
寫其他十位人物, 難度稍低一些, 但也各有艱難之處。 一個人老了寫自傳, 尚且與事實多有出入, 何況是寫八百到一千余年前的古人,何況是寫學(xué)識淵深、 經(jīng)歷坎坷、 情感豐富、 亦宦亦文的大詩人、 大詞人、 大文豪。 深入閱讀他們, 我才發(fā)現(xiàn), 即使自以為熟稔如蘇軾, 我對他也是一知半解, 于王禹偁、 秦觀、 楊萬里諸人, 所知所讀更是連冰山一角也算不上。 心理上, 他們是可親可敬的, 實際上, 他們是陌生的, 至少是模糊的。 這一次的探究, 尤其是深入閱讀其詩歌文章, 他們才在我心中真正立起來。
自而立之年發(fā)愿勤讀古人書, 一冊冊讀下來, 自以為胸中漸有丘壑歷歷, 周身日益元氣淋漓。 這本應(yīng)編輯之約所寫的書, 似是一個意外, 其實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仿佛樹上一枚自然老熟的果子。寫的時候, 覺得這正是自己一直想寫的一本書。 寫完之后又想到,限于學(xué)問和才華, 它必定是有破綻的。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書中所寫, 不敢說字字句句精確無誤, 至少都有出處, 不打誑語。
但愿此書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 但愿自己漸近古人漸近自然, 但愿筆下文章漸有自家頭面和自家意思。
壬寅白露于岳西
儲勁松
(以下為正文摘選)
范仲淹次被竄黜, 是天圣七年 (1029) 底。 其時仁宗十九歲, 尚未親政, 皇太后劉氏實際執(zhí)掌皇權(quán), 她也是北宋歷史上位臨朝稱制的女主, 史稱章獻(xiàn)明肅太后。
這年十一月冬至日, 皇太后大壽。 之前她暗示宰執(zhí)大臣, 讓皇帝屆時率領(lǐng)文武臣工在會慶殿列班朝拜, 為自己祝壽。 時任秘閣校理的范仲淹聞言, 上疏極力反對。 他說: “ 天子有事親之道, 無為臣之禮; 有南面之位, 無北面之儀! 又說, 天子為母親祝壽, 在內(nèi)宮行家人之禮即可。 讓天子率領(lǐng)百官為皇太后祝壽, 有虧君主體面,有損朝廷威嚴(yán), 違反祖宗成憲, 萬萬不可開此先河。
奏疏呈上, “ 不報” , 也就是無只字回應(yīng)。 史書中, 大凡記載臣子“ 疏入不報” , 就是奏疏中的話不中聽, 懶得回復(fù), 甚至大大逆反上意, 惹得人主怒火中燒。 上書人自討沒趣, 要么識機閉嘴, 要么硬著頭皮, 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繼續(xù)赴湯蹈火。 以范仲淹之明敏, 他不可能不知道皇太后的意思。 但他以為, 君子為了道, 舌可割, 頭可斷, 但決不可以緘默。 于是接著又上一疏, 奏請皇太后拆簾, 還政于皇帝。 《 乞太后還政奏》:陛下?lián)矸鍪ス?聽斷大政, 日月持久。 今上皇帝春秋已盛, 睿哲明發(fā), 握乾綱而歸坤紐, 非黃裳之吉象也。 豈若保慶壽于長樂,卷收大權(quán), 還上真主, 以享天下之養(yǎng)?
他的意思是太后執(zhí)掌皇權(quán)很久了, 現(xiàn)在皇帝已經(jīng)長大, 請?zhí)髮④妵髾?quán)交還真龍?zhí)熳樱?退居深宮, 安心頤養(yǎng)天年。 與上一道尚算克制的奏疏相比, 這道奏疏更加直白露骨。 他要把皇太后拉下龍椅。
資政殿學(xué)士、 翰林侍讀學(xué)士、 兵部侍郎、 秘書監(jiān)晏殊得知, 大驚失色, 嚴(yán)厲責(zé)備范仲淹說: 這是你一個小小秘閣校理該說的話嗎?如此狂妄自大, 如此強詞邀名, 不單你自己將要大禍臨頭, 還要連累到我。 晏殊是范仲淹的大恩人, 范仲淹入朝任職是他所薦, 之前也多次稱譽和幫助范仲淹。 終其一生, 范仲淹對比自己小兩歲的晏殊恭持門生之禮。 面對恩師的指責(zé), 范仲淹正色抗言道: “ 仲淹受明公誤知, 常懼不稱, 為知己羞, 不意今日更以正論得罪于門下! 大言炎炎, 無可辯駁。 正在氣頭上的晏殊聽了這一番話, 頓時啞口無言。 在隨后的 《 上資政晏侍郎書》 中, 范仲淹又用洋洋四千字, 再次向晏殊申述自己冒死諫諍的正大理由, 說不如此則恥列門墻, 愧對恩師栽培。 晏殊讀后, 感愧莫名。
皇太后見到這兩道奏疏, 內(nèi)心的慍怒自然是一次甚于一次, 但她很有涵養(yǎng), 并未立即發(fā)作。 脫脫主持編撰的 《 宋史》 說, 真宗崩逝時, 遺詔尊劉氏為皇太后, 令她權(quán)取處分軍國重事, 也就是讓她代皇帝暫時執(zhí)掌天下。 劉氏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女人, 系宋朝著名賢后之一。 《 宋史》 評價她: “ 初, 仁宗即位尚少, 太后稱制, 雖政出宮闈, 而號令嚴(yán)明, 恩威加天下。” 又說: “ 當(dāng)天圣、 明道間, 天子富于春秋, 母后稱制, 而內(nèi)外肅然, 紀(jì)綱具舉! 在她執(zhí)掌國家期間, 宋家天下大體上堪稱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