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麗的人生充滿坎坷和艱辛。她原本幸運地獲得了去小學擔任語文教師的機遇,卻因為拒絕了校長介紹的相親對象而遭到報復,失去了工作。與傾心相戀的愛人剛剛度過蜜月,丈夫就因公殉職。她帶著三歲的遺腹女再嫁,卻慘遭家暴。小兒子出世后,第二任丈夫因出軌而意外身亡,她含辛茹苦撫養(yǎng)兒女,眼看即將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新戀人又受傷成了植物人。她不離不棄地照顧扶持這些在她看來最重要的親人,直到女兒因為家庭糾紛失手殺了自己的丈夫,命運又一次將她推到了風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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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九歲那年,比我大十一歲的老姨出了件大事,以至老姨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老姨在沙金村小學做代課老師。1976年暑假開學的第二天,老姨被學校開除了。姥爺去辦公室打電話問校長:“郝秀麗犯什么錯誤了?到了被學校開除的地步?”
梁校長回答干脆:“作風問題!”隨即放下電話。姥爺再打梁校長就不接電話了。
接著老姨玩起了失蹤。媽媽和姥姥、姥爺以及幾個親屬開始尋找。河邊、鐵路、水井、山坳,凡是能制造自殺和隱藏死亡的地方,都是他們尋找的重點。
我升入小學二年級。新書發(fā)到手,老師就開始講新課。課堂上,老師的粉筆頭準確地擊中我的腦門,可我精神還是溜號。老姨的影子總是在我眼前閃現(xiàn),老姨去城郊沙金村學校報到那天,是媽媽領著我去送的。
兩年前的夏天,老姨從岳城第一中學畢業(yè),應該下鄉(xiāng)到農(nóng)村去?衫弦逃龅劫F人,沒有讓她跟著大批應屆畢業(yè)生去青年點。這個貴人就是當時的縣革委會副主任。他去學校檢查工作,看到我老姨在學校大門旁邊的黑板報前寫板報,驚喜地站在后面觀看。這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學生寫得一手好字,粉筆畫像水粉畫似的層次分明、色澤艷麗。校長自豪地告訴領導,這是我們學校的才女郝秀麗。她的毛筆字、鋼筆字寫得都很好。這黑板報的內容都是她寫的。領導贊許地點頭說,這個年代有如此才華的好學生不多呀!咱縣里農(nóng)村小學缺教師,需要這樣的人才去做代課教師。這樣吧,你們學校物色幾名有才華的學生,二中再物色幾名,留下來去農(nóng)村小學任代課教師。
老姨走出一中大門,就分配到離家不遠的沙金村小學擔任語文代課老師。這是老姨一次命運的轉折。沒有想到這次機遇,改變了老姨做知青的命運,卻讓老姨的人生充滿坎坷和艱辛。
那天媽媽領著我去送老姨。沙金村大隊派一輛三駕馬車來縣城接老姨。老姨的行裝很簡單,一套行李、一個木箱以及我媽媽給買的搪瓷臉盆和洗漱用具。大馬車停在姥姥家門前。這是北鋼職工家屬住宅區(qū),一片紅磚瓦房,一家一個小院,家家緊密相連。左鄰右舍的叔叔阿姨看到馬車停在姥姥家門前,聽說是來接郝家二女兒去鄉(xiāng)下學校當老師,便嘖嘖稱贊。老郝家的二女兒,從小看大就有出息。十幾歲就能寫過年的春聯(lián),前后左右的鄰居哪家過年沒貼過小秀麗寫的春聯(lián)。
老姨是在一片贊揚聲中離開家的。馬車一路顛簸,老姨坐在車中間的木箱子上,望著遠處的青山,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哼唱起小曲。我坐在老姨身邊,老姨撫摩我的頭,對我媽媽說:“大鵬長大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下鄉(xiāng)知青了?”
媽媽無奈地嘆口氣:“他要是有你這樣的特長該有多好哇!就有機會留城了!
我抬眼看著老姨:“不嘛,我不學老姨去做老師,我要像伯伯一樣趕馬車!”
趕馬車的中年人一路無語,聽了我的話,扭過頭咧嘴一笑:“跟俺學有啥出息?當老師那可是祖墳冒青煙的事兒!”
“媽媽,什么是祖墳冒青煙?”我懵懂地問。
媽媽笑著說:“祖墳就是爺爺?shù)臓敔攤冇肋h安息的地方,冒青煙是比喻他們后代人有出息,給他們家族爭光了!”
老姨嚴肅地說:“姐,你不能給大鵬灌輸封建迷信的東西。哎,趕車的同志,誰家的墳能冒青煙?這是迷信!你以后在村子里不許對小學生亂講這些迷信呀!”
那個趕車的伯伯像烏龜似的縮進脖子,抱著鞭子再也不吭聲了。
沙金村小學校由四排土坯茅草房,圍成一個大院。操場很大,場地坑洼不平,有的地方還有一攤攤雨水?吹竭@凄涼的景象,媽媽問老姨:“小麗,這里的環(huán)境挺艱苦,你能堅持住嗎?”
車還沒停穩(wěn),老姨就跳下車,環(huán)顧一下四周,爽快地說:“姐,我感覺挺愛當老師的。我肯定能做一個好老師,再苦我也能堅持!”
老姨在沙金村當了兩年老師,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在我有限的認知中,老姨是熱愛老師工作的。現(xiàn)在我看到姥爺臉色難看,他氣憤而又小聲地告訴姥姥和我媽媽:“作風問題!”一家人目瞪口呆。我問媽媽:“什么是作風問題?”媽媽啪一下打了我的嘴巴:“小孩子什么都問!閉嘴!”
三天過去,老姨死活仍然沒有結果。姥姥家坐滿了親朋好友,他們在商量下步該怎么辦,甚至想到了老姨的后事處理。姥姥是鋼廠子弟學校的老師,病退在家。老姨出事后,姥姥一直默默地抹眼淚,而姥爺卻一聲不吭。姥爺是北鋼總廠的工程師,平時在家話就少。這幾天姥爺兩個眼窩塌陷下去,目光呆滯。我不敢看姥姥和姥爺?shù)难劬Γ杏X他們干涸的眼窩里要淌出眼淚。
“秀美,你去趟學校,見見梁校長,小秀麗到底是犯什么錯誤了?是工作作風問題?還是生活作風問題?”姥爺?shù)脑挻蚱屏宋堇锏某翋灐?
“秀美,小妹是怎么跟你說的?”遠房的大舅問我媽媽。
媽媽眉頭緊蹙,回想當時老姨給她打電話的情景:“那天我是白班,下午三點鐘我在病房查床,護士喊我接電話。我拿起話筒,秀麗就委屈地哭起來。她哭泣地說,她被學校開除了。我問為什么。秀麗說,你們千萬別來學校問,姐,你們不要找我了,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你們!說完秀麗就把電話放下了!
媽媽的眼淚唰唰地流下來。
姥爺惱怒地說:“這個秀麗就是任性!要是犯了生活作風錯誤,同事們知道了,我郝恩原怎么是這個家風?傷風敗俗!”
媽媽勸姥爺:“爸,您別生氣了。我去學校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