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關(guān)于身體的中世紀文化史,從身體的角度逐一審視了中世紀人們對身體的認知,依次從頭部、五感、皮膚、骨頭、心臟、血液、手、腹部、生殖器、腳各主要部位,展現(xiàn)了中世紀人的生死觀念和日常圖景,解讀了其感受和思考身體性自我的方式,并由此反映出中世紀的社會觀念和歷史文化。
在中世紀生活的各方各面,身體都是重要議題。一方面,它被視為體內(nèi)各元素相互平衡、與體外環(huán)境相互協(xié)調(diào)而運作的整體,也是實踐醫(yī)學觀念的場所;另一方面,它具有復雜而奇妙的象征含義,人們既有可能憑借身體獲得某種共通的內(nèi)在體驗和身份認同,也有可能因其差異而產(chǎn)生恐懼進而相互仇恨。透過本書,我們得以一窺當時的人們?nèi)绾翁剿鳌⒗斫、幻想科學主義盛行前的世界。
引言 中世紀的身體
2003 年,有一位巴黎賣家把一顆保存良好的人頭出售給加拿大的私人收藏者,成交價格不詳。這件事本身不足為奇。在醫(yī)學珍奇與寶貴古董的熱絡(luò)國際市場上,人體遺骸的交易一直往來頻繁,如同其他類型的歷史文物。但是這項物件,也就是這塊尸體,令人特別好奇。
它給人的第一印象相當生動。凝結(jié)于夸張的死后僵直狀態(tài),頭顱從殘存的雙肩中往后仰,喉嚨外露,嘴巴張開。臉部有一道裂口從額頭中間往下延伸,把它翻轉(zhuǎn)過來,我們看到它的顱骨被鑿出了一個繞著頭部的圓坑。頭骨的頂部不見蹤影,就像餅干罐沒了蓋子一樣,里頭的大腦遭到移除,只剩下萎縮的基部組織,以及平整的脊髓殘束。
幾位法國古生物病理學家組成團隊,想要更加了解這具神秘的尸體,他們獲得允許對遺骸進行更詳細的檢視。利用幾項創(chuàng)新的醫(yī)學考古學技術(shù)加以處理,關(guān)于死者的各種信息很快開始浮現(xiàn)。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人是個男性,高加索人后裔,死于四十五歲左右。下巴和嘴唇上方長著紅色短毛,表明他生前面帶赭土色。經(jīng)過幾項掃描檢查,專家確認他的頭和肩膀是靠一種能夠快速凝固的含汞金屬蠟來保存的,這種蠟在他死后不久即被注入主動脈,使他的姿勢固定下來,仿佛一件雕塑翻模作品。最有意思的是,放射性碳定年法估算出這人活在 1200 年至 1280 年之間,也就是說,這是一具中世紀的身體。
對于像我這樣的歷史學家來說,這些發(fā)現(xiàn)不僅僅提供了古老遺骸的科學細節(jié),更是一道充滿誘惑、直接通往過去的大門。雖然我們知道這半具人體的性別、年齡,甚至是毛發(fā)顏色,但是他栩栩如生的遺骸仍然拋出了各種亟待回答的問題:他是誰?來自何處?他有什么故事?他是來自過去的提示,促使我們更深入地挖掘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探索中世紀的身體,在今天尤其重要,因為他們的年代仍遭受著許多誤解。這幾個世紀夾在古希臘或古羅馬的盛世,和在歐洲文藝復興中重生的古典世界之間,被視為停滯和隔絕的時期,這概念可以從它的各種名稱中看出來:黑暗時代,或中世紀(來自拉丁文的 medium aevum,意思是中間時期)。這個時期往往由它本身以外的情形,亦即它不是什么來定義,而且我們看待中世紀的遺產(chǎn)時,無論是身體或詩歌,還是繪畫或編年史,都傾向于突顯負面的部分。我們將它們套用到該時期相傳引人猜疑、且相當陰森恐怖的敘事中,認為那就是歷史上那種令人不快的時刻,身處其中的人下場很可能是頭顱被劈開,被注入金屬蠟。
這種感受普遍存在。最近倫敦一間大型博物館計劃翻新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展廳,在他們進行的游客調(diào)查中,這一點便十分清楚地展現(xiàn)出來。他們請一部分參觀民眾設(shè)想自己分別回到這兩個時代,先是文藝復興時期,然后是中世紀,并說出自己認為周遭世界看起來是什么樣子,或者可能會有什么感受。博物館的逐字記錄顯示,對于文藝復興的回應(yīng)非常熱烈。民眾似乎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滿足,因為到處充斥令人興奮的驚奇景象:
正午時,我在佛羅倫薩的河畔散步。氣氛平和,我?guī)е⑿。我是一位藝術(shù)家的模特兒,他正在雕塑圣母子像。
陽光閃耀,林間有一小片空地,還有一座湖。哲學氣息濃厚,人們圍坐成一圈,談?wù)撜魏蜁。音樂飄來……我想停留其中,繼續(xù)做夢。
聽起來很美妙。但這些人在想象中世紀時,情形急轉(zhuǎn)直下:
這里有士兵、農(nóng)民、高聳的城堡、泥濘的低地……黑死病和瘟疫四處蔓延,F(xiàn)在正在下雨。人們飲蜂蜜酒到爛醉,然后斗毆。藝術(shù)家不受尊重。
我在地牢里,身穿土豆袋,現(xiàn)在是晚上。這里很冷,還有老鼠。有欄桿的窗戶接著地板。我替你剛出生的孩子偷了一些土豆。
以下是常有的刻板印象:中世紀大約從300年延續(xù)至1500年,多數(shù)人民生存在《勇敢的心》(Braveheart) 與《黑爵士一世》(Blackadder)之間的時代,那是普遍悲慘且無知的世界,人們的生活貧窮邋遢得可憐,只能在躁動的黑暗處境下發(fā)動戰(zhàn)爭。這是一段虛耗的千年歲月。接受博物館問卷調(diào)查的游客中,接受博物館問卷調(diào)查的游客中,至少有一人被這樣的流行觀點影響,甚至到了扭曲人事物的歷史定位的地步。他們幻想自己偷的土豆(想必不是飽滿松軟的烤土豆,而是硬邦邦的生冷土豆),其實要到 16 世紀70年代才從美洲傳入歐洲,而這段所謂黑暗時代的黑暗應(yīng)該早已消散。
這種印象的罪魁禍首為何,尚不清楚。從某些方面來說,貶低過去,似乎是我們希望如何看待現(xiàn)今生活的自然反射。為了顯得開明和現(xiàn)代,我們需要黑暗和無知的過去當作推翻的目標。流行文化肯定大力采納了這種觀點,用來塑造悲慘受困于古老城堡的迪士尼公主的浪漫形象,或者《權(quán)力的游戲》(Game of Thrones)之類動輒露點的電視劇的冷酷暴力。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執(zhí)導的 1994 年上映的神片《低俗小說》(Pulp Fiction)中,文·瑞姆斯(Ving Rhames)飾演的馬沙準備讓曾經(jīng)綁架他的家伙血債血還時,對這個不幸的獵物撂下狠話:我要讓你的屁眼嘗嘗中世紀的折磨!這并非偶然。一提起那個時代,立刻喚起的是歷史奇幻作品和惡毒的威脅。
回顧歷史,認為中世紀是惡劣時代的觀念,時有所見。19 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覺得陰森森的中世紀特別令人著迷,他們樂于扭曲過去,好滿足自己對于新哥特式與恐怖事物的浮夸品味。這個想法還能追溯到更早以前,顯現(xiàn)于啟蒙運動思想家的文章之中。16 世紀 80 年代,鄙棄中世紀的風氣如此普遍,英格蘭古文物家威廉·卡姆登(William Camden)在撰寫一部不列顛大歷史的綜合性史書時,輕蔑地認為可以略過整段時期,這里只提供一兩段文字為證,他說:我僅會帶你們稍微領(lǐng)略中世紀,這個時代籠罩于無知的烏云之下,或說是相當濃密的大霧之中。有些凄慘的是,中世紀思想家似乎是最早產(chǎn)生如下構(gòu)想的人,認為他們的年代處于某種中間狀態(tài),卡在兩個更光輝、更激動人心的歷史時代之間。意大利作家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從周遭觀察到 14 世紀期間意大利文化價值的轉(zhuǎn)移,并期盼這種轉(zhuǎn)變或許能在接下來拖著中世紀的世界前進,于是懷著渴望與樂觀的興奮心情寫道:
過去曾有一個更幸運的時代,或許未來還會再有;我們的時代處于中間,在這里可憐與可恥匯集……我的命運就是活在各種混亂的風暴之中。但是對你而言,若你活得比我長命,或許,如我所愿,將會有更好的時代來臨。當黑暗消散之時,我們的后代能夠重獲往日的純潔榮光。
這樣看待中世紀時期的觀點,無論始于何時,無疑是被曲解過的。從扭曲印象中揭露中世紀的真相,是我十多年來研究的一部分,而且正是這本書的核心。我們不能居高臨下地面對這個看似遙遠的時刻,只是為了讓自己感覺良好。為了真正明白中世紀的所有方面,我們需要根據(jù)那個時代自身的條件加以理解。往后我們得要盡可能嘗試,在那個法國人的半具身體被時光凍結(jié)之前,通過他去了解當時的生活,事實上,我們還將借助一整組不同的人物,一一聚焦包括 6 世紀在拉韋納(Ravenna)治療病人的一位醫(yī)師、12 世紀在阿塞拜疆(Azerbaijan)寫下一部史詩的波斯詩人、15 世紀在倫敦東區(qū)縫制衣服的裁縫師,以及更多其他的人。我們需要超越夸張扭曲的描述,看看生活的基本細節(jié);蛘撸赃@本書來說,看看生命、死亡與藝術(shù)的細節(jié)。一旦這么做,我們總會發(fā)現(xiàn)在落后、泥濘的中世紀以外,還有另一種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