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遲子建的短篇小說精選集,也是“遲子建作品”書系之《一壇豬油》卷。此書系本次共出版五卷,完整收錄遲子建三十余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所有短篇小說經典篇目,由遲子建親自選編,按主題全新編排,獨家授權。本卷《一壇豬油》含《親親土豆》《臘月宰豬》《霧月牛欄》《塔里亞風雪夜》《一壇豬油》等遲子建不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近二十篇,主要收錄遲子建多年來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中講述人世間不同類型的情感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其中《霧月牛欄》為遲子建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的作品!兑粔i油》《親親土豆》等都為遲子建多年來廣為人知的經典代表作。
一九五六年吧,我三十來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上頭的兩個是兒子,一個九歲,一個六歲。老小是個丫頭,三歲,還得抱在懷里。
那年初夏的一個日子,我在河源老家正喂豬呢,鄉(xiāng)郵員送來一封信,是俺男人老潘寫來的,說是組織上給了筆安家費,林業(yè)工人可以帶家屬了。他讓我把家里的東西處理一下,帶著孩子投奔他去。
老潘打小沒爹沒娘,他有個弟弟,也在河源。那時家里沒值錢的東西,我把被褥、枕頭、窗簾、桌椅、鍋鏟、水瓢、油燈統(tǒng)統(tǒng)給了他。豬被我賤賣了,做路費;房子呢,歪歪斜斜的兩間泥屋,很難出手。我正急著,村頭的霍大眼找上門來了;舸笱凼莻屠夫,家里富裕,他跟我說,他想要這房子做屠宰場,問我用一壇豬油換房子行不,見我猶豫,他就說老潘待的大興安嶺他聽人說過,一年有多半年是冬天,除了鹽水煮黃豆就沒別的吃的,難見葷腥。他這一說,我活心了,跟著他去看那壇豬油。
那是個雪青色的壇子,上著釉,亮閃閃的。先不說里面盛的東西,單說外表,我一眼就喜歡上了。我見過的壇子,不是紫檀色的就是姜黃色的,烏涂涂的,敦實耐用,但不受看。這只壇子呢,天生就帶著股勾魂兒的勁兒,不僅顏色和光澤漂亮,身形也是美的。它有一尺來高,兩拃來寬,肚子微微凸著,像是女人懷孕四五個月的樣子。它的勒口是明黃色的,就像戴著個金項圈,喜氣洋洋的。我還沒看壇子里的豬油,就對霍大眼說,我樂意用它換房子。
我掀開壇子的蓋兒,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油香,只有新榨出的豬油才會有這么沖的香氣啊。再看那油,它竟然灌滿了壇子,不像我想的,只有多半壇。那一壇豬油少說也有二十斤啊。豬油雪白雪白的,細膩極了,但我還是怕霍大眼把好油注在上面,下面凝結的卻是油渣。我找來一截高粱稈,想探個虛實。我把高粱稈插進豬油的時候,霍大眼在一旁嘆著氣。我插得很慢,高粱稈進入得很順暢,一直到底,些微阻礙都沒有,說明這油是沒雜質的。我抽出高粱稈來的時候,霍大眼說,這壇豬油是新煉的,用了兩頭豬上好的板油,他囑咐我不能把豬油送給別人吃,誰想舀個一勺兩勺也不行,一定要自己留著,因為這壇豬油他是專為我準備的。他說我若給了不相識的人吃,等于糟踐了他的心意。我答應著,搬起這壇豬油出了院子。
我領著仨孩子上路了。那時老大能幫著干活了,我就讓他背著四只碗、一把筷子、五斤小米和一個鋁皮悶罐。老二呢,我也沒讓他閑著,他提著兩罐咸菜和一摞玉米餅子。我編了一個很大的柳條簍,把我和孩子的衣服放在下面,然后讓老三坐在上面,這樣我等于背了衣服又背了孩子。我懷中抱著的,就是那個豬油壇子。
那是七月,正是雨季。臨出發(fā)時,老潘的弟弟送了我一把油紙傘。我把它插在柳條簍里。老三在簍子里待得沒意思時,就把它當甘蔗,啃個不停。
我們先是坐了兩個鐘頭的馬車,從河源到了林光火車站。在那兒等了三個鐘頭,天傍黑時,才上了開往嫩江的火車。那時往北邊去的都是燒煤的小火車,它就像一頭剛從泥里打完滾兒的毛驢,灰突突的。小火車都是兩人座的,車上的人不多。別的旅客看我拖兒帶女的,這個幫我卸背簍,那個幫我把孩子手中的東西接過來。還沒等我們安頓好呢,火車就像打了個擺子似的,咣當咣當地開了。它這一打擺子不要緊,把站在過道上的老二給晃倒了,他的頭磕在座席角上,立時就青了,疼得哇哇大哭。我一想直后怕,萬一老二磕的是眼睛,瞎了眼,我還哪有臉去見老潘哪。
我把豬油壇子放在了茶桌下面。一到火車要靠近站臺時,就趕緊貓腰護著,怕它像老二一樣被晃倒了。
帶著仨孩子出門真不容易啊。一會兒這個說餓了,一會兒那個說要拉屎撒尿,一會兒另一個又說冷了。我是一會兒找吃的,一會兒領著他們上廁所,一會兒又翻衣服。天黑以后,車廂里的燈就暗了,小東西們折騰累了,老大斜倚著車窗,老二躺在座席上,老三在我懷中,都睡了。我不敢睡,怕迷糊過去后,丟了東西和孩子。熬了一宿,天亮時,我們到了嫩江。
按照老潘信上說的,我找到了長途客運站。往黑河去的大客車三天一趟,票貴不說,我們來得不湊巧,剛走了一輛,等下趟要兩天呢。我怕住店費錢,就買了便宜的大板汽車票,當天下午就上路了。
什么叫大板汽車呢?就是敞篷汽車,車廂體的四周是八十公分左右高的木板,看上去像是豬圈的圍欄。車上坐了三十來人,都是去黑河的。車上鋪著干草,人都坐在草上。車頭是好位置,穩(wěn),行路時不覺得特別顛,人家見我?guī)е砗⒆樱妥屛易谲囶^。我怕豬油壇子被顛碎,就把它夾在腿間。我用胳膊抱著孩子,用腿勾著壇子,引起了別人的笑聲。有一個男人小聲跟他身邊的女人嘀咕:這女人一定是想男人了,把壇子都夾在褲襠里了。我白了他們一眼,他們就趕緊夸那只壇子好看。
坐敞篷車最怕的不是毒日頭,而是雨。一下雨,大家就得把一塊大苫布打開,撐在頭頂,聚堆兒避雨。雷陣雨不要緊,嘩啦嘩啦下個十分八分也就住了,要是趕上大雨,就遭殃了。路會翻漿,不能前行,就得?吭谥型镜目蜅。
我們離開嫩江時天還好好的,走了兩個來鐘頭后,天就陰了。路面坑坑洼洼的,司機開得又猛,顛得我骨頭都疼了,好多人都嚷著腸子要被蹾折了。烏云越積越厚,接著空中電閃雷鳴的,沒等我們把苫布扯開,雨點就噼里啪啦落下來了。我在車頭,又要撐苫布又要顧孩子的,早把豬油壇子丟在一邊了。那時只嫌自己長的手少,要是多出一雙手來多好啊。雨越下越大,車越開越慢,苫布嘩嘩響著,感覺不是雨珠打在上面,而是一條河從天上流下來了。苫布下的人擠靠在一起,才叫熱鬧呢。這個女人嫌她背后的男人頂著了她的屁股,那個女人又嫌挨著她的老頭口臭,抱怨聲沒消停過。不光是女人多嘴多舌,家禽也這樣。有個人帶了一籠雞,還有個人用麻袋裝著兩只豬羔。雞在窄小的籠子中縮著脖子咕咕叫,豬把麻袋拱得團團轉。老大看豬羔把麻袋快拱到豬油壇子旁邊了,就伸腳踹了一下。豬羔的主人生氣了,他罵老大:它是豬,不懂事,你也是豬?老大小小年紀,但嘴巴厲害,頂起人來頭頭是道。他說:它不是人,不懂事;你是人,怎么也不懂事?苫布下的人都被老大的話給逗笑了。
傍晚的時候,汽車終于在老鴰嶺客棧停了下來。盡管擋著苫布,但雨實在太大了,我蹲在苫布邊上,衣服的后背都被雨潲濕了。我抱著壇子走進客棧時,店主一眼就相中它了。他問我,這是從哪兒弄來的古董?我說這不過是只豬油壇子。他嘴里嘖嘖叫著,在壇子上摸了一把又一把。他老婆看了生氣了,說,你看它細發(fā),摸個沒完了?店主說,壇子又不是女人的奶子,有什么不能摸的?店主問我,它值多少錢,連油帶壇子賣給我行嗎?我說自己用兩間泥屋換來了這壇豬油,我喜歡,不賣。店主沖我翻白眼,他老婆卻給了我一個媚眼。
我們在老鴰嶺等天放晴,一停就是三天。那時的客棧都是光板鋪,上下兩層,每層鋪能躺二十幾人。一般是男人住上鋪,女人和孩子住下鋪。人多,被子不夠使,就兩個人用一條。為了省點錢,我和孩子不吃客棧的飯,吃自己帶來的玉米餅子和咸菜。下雨天涼,我怕孩子們受寒會鬧病,就借用他們的灶房,用帶來的悶罐和小米熬粥。我一進灶房,店主就和我糾纏,要買那只豬油壇子,說是多給我錢,不讓他老婆知道。我討厭和老婆隔心的男人,就說你就是給我座金山,也不換這個壇子!店主生了氣了,他要收我煮粥的柴火費。我說你覺得那點錢拿在手上不燙手,就收吧!他沖我大叫:你這種死心眼的女人拿在手上才燙手呢!
在客棧里,人睡在鋪上,東西什么的都得堆在地上。當然,能放在睡人的屋子的東西都是死物。活物呢,像旅客帶來的豬羔和雞,都放在馬房里。但凡開客棧的,沒有不養(yǎng)馬的。小孩子們喜歡在馬房玩。離開老鴰嶺的前一天,我去馬房找老二和老小,在那兒給馬喂食的店主指著他的幾匹馬說,說吧,你相中了哪個,我讓你牽走!我問,你怎么非要這個壇子不可呀?店主說,好物件和好女人一樣,看了讓人忘不了!咱沒福分娶好女人,身邊有個好壇子,也算心里有個惦記的!誰想這話被他老婆聽到了呢。馬房的地上鋪著干草,所以誰也沒聽見她進來了。這女人真是剛烈啊,她一句話沒說,一頭朝拴馬的柱子撞去,當時就昏了,額角裂了道口子,鮮血一股一股地流出來,把玩捉老鼠游戲的孩子們都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