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當代人沉迷于用手點按手機屏幕?為何電影中的僵尸走路時雙手總是向前伸直?為何手必須保持忙碌,而“游手好閑”成了一種罪惡?無處不在的手與我們的精神生活究竟有何關聯(lián)?
從嬰兒的游戲到成人的社交,從古代的宗教儀式到現(xiàn)代的數字生活,手忙碌的身影無處不在,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手的使用史。改變的是手的使用方式,不變的是手對于人類存在的巨大影響。
英國著名精神分析師達里安·利德從精神分析的視角出發(fā),通過對臨床醫(yī)學、藝術史、流行文化等領域內紛繁材料的生動分析,書寫了一段關于手的趣味小史。這段手的精神奧德賽最終通向了我們自身存在的真相:既折射出個人內心深處的躁動與不安,也反映了整個人類文明的文化邏輯。手的精神意義與我們現(xiàn)代人的命運息息相關。
作者 | 達里安·利德(Darian Leader):英國作家、精神分析師,弗洛伊德分析和研究中心的創(chuàng)始成員,同時也是英國精神分析學院院長、羅漢普頓大學榮譽客座教授以及弗洛伊德博物館信托人。現(xiàn)執(zhí)教于利茲城市大學,同時也在布魯內爾大學講授精神分析專業(yè)的碩士課程。
著有《人為什么會生病?:精神如何影響身體》《手的精神史》《搖擺之心:理解躁郁》《瘋狂是什么》等作品。
譯者 | 鄒宏宇:香港城市大學心理學碩士,國家三級心理咨詢師,英國心理學會會員。
在互聯(lián)網新時代,智能手機和電腦對“我們是誰”以及我們彼此的聯(lián)系產生了根本性影響。數字技術構成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于是,舊的時空界限似乎被打破了。不論距離遠近,我們都可以進行即時通信,通過Skype與天各一方的親人聯(lián)系,抑或是發(fā)短信給鄰桌的同學。手指輕觸屏幕,視頻和照片便能在網上流傳,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也在社交平臺上廣泛播。無論是坐火車、乘公交車,還是坐汽車或者喝咖啡,人們時刻都在敲鍵盤聊天、瀏覽信息、單擊鏈接、滑動屏幕和點擊鼠標。
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和人類學家都談到這一新現(xiàn)實,即這些變化促使我們進入21世紀。人際關系或許變得更膚淺或更深刻,更持久或更短暫,更脆弱或更牢固。許多人的工作場所變成了虛擬環(huán)境,新的可能性層出不窮,逐漸打造出一種突破朝九晚五模式的生活。世界已然有所不同,而數字時代毋庸置疑是一個新時代。
但是,如果我們從略微不同的視角來看待人類歷史上的這一篇章呢?如果我們不把焦點集中于當代文明的新希望或不滿,而是將如今的變化視為人類使用自己雙手的方式所經歷的最重要的改變,那會怎樣呢?數字時代可能改變了我們生活中的許多方面,但人們忽略了它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它使人們的手以各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忙碌著。
的確,手的用途時刻在改變。著名的莎士比亞書店的店主描述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嘗試通過滑動文檔的方式進行翻頁,而蘋果公司甚至已經為某些手勢申請了專利。提交于2007年的第7844915號專利申請包括滑動文檔和捏轉縮放手勢,而2008年的第7479949號專利申請涵蓋了一系列多點觸控手勢。這兩份申請都被裁定無效,但并不是因為手勢不能申請專利,而是因為它們已經被之前的專利涵蓋。
與此同時,醫(yī)生們注意到與電腦和手機相關的手部問題大幅度增加,因為手指和手腕總是被用于做一些完全沒有為之做好準備的新動作。這些全新的活動模式預計將導致手本身的硬組織和軟組織發(fā)生變化。最終,我們將擁有全新的雙手,就像嘴巴的結構發(fā)生變化的原因被認為是刀叉的出現(xiàn)改變了咬合的形狀。大約250年以前,由于餐桌刀的出現(xiàn)提供了切食物的新方法,我們過去一直使用的邊對邊咬合轉變?yōu)楦惨Ш,上門牙凸出地懸在了下門牙上。相較于技術而言,身體是次要的,這一點在當今的產品名稱中有所體現(xiàn):iPad和iPhone的第一個大寫字母都是“Pad”(平板)和“Phone”(手機)前的第一個字母,而不是代表用戶的“I”(我)。
然而,如果說我們使用雙手的方式正在不斷改變,那么我們必須保持雙手忙碌這一事實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從紡織到發(fā)短信,人類的手總是忙個不停。如果說以前家長們在兒童游樂場邊上會織織毛衣或翻翻報紙,那么今天他們會發(fā)短信和上網沖浪。當人們宅在家時,電腦游戲占據了玩家的手,甚至世界上最成功的游戲《我的世界》(Minecraft)都在游戲界面上設置了一只不同尋常的手, 能夠隨時隨地陪伴玩家。同樣, 樂高(Lego)之所以如此受歡迎,并不僅僅是因為它巧妙的營銷手段,還因為它的基本功能—讓人動手。
一旦認識到讓雙手保持忙碌的重要性,我們便會開始思考這種奇怪的必要性存在的理由。讓手閑置的危險是什么?持續(xù)不斷的手部活動到底有什么功能?手對嬰兒有什么作用?這種作用在童年時期是如何變化的?手和嘴之間存在怎樣的聯(lián)系?當我們無法使用雙手時會發(fā)生什么呢?那時,我們可能會感到焦慮、急躁甚至絕望,這種狀態(tài)表明保持雙手忙碌不是一時興起或閑來無事,這涉及我們具身存在的關鍵。
這讓我們陷入了一個悖論,這個悖論將貫穿全書。以上問題最明顯的答案是,我們需要動手做事。手為我們服務。它們是我們用來執(zhí)行動作的工具。它們讓我們能夠操縱這個世界從而實現(xiàn)我們的愿望。我們用手投票表決、簽署協(xié)議、結成聯(lián)盟,以至于常常用手來代表它的所屬者。在以僵尸或弗蘭肯斯坦為主角的電影中,怪物們走路時雙手向前伸直,這并不是為了表現(xiàn)它們行走時視覺上的困難,相反,是要體現(xiàn)它們純粹的意志。
不過,與此同時,我們的手恰恰是不聽話的。盡管在許多故事情節(jié)和電影橋段中,眼睛、腳甚至耳朵等身體部位活了起來或者著了魔,但與大量關于手的例子相比,這算不了什么。在這些例子中,手要么連著身體,要么與身體分離,一旦它開始獨立運作,后果幾乎是致命的。在恐怖電影中,從《奧拉克之手》(The Hands of Orlac)到《鬼玩人》(Evil Dead),當身體部位被附身時,總是手被某種邪惡力量控制,而不是腳、眼睛或嘴巴。
在大多數諸如此類的虛構故事中,手的行為與人的意識背道而馳。人們可能會受某種程度的欲望驅使實施謀殺或報復,但社會和他們的自我形象卻會禁止這種謀殺或報復。在電影《驚魂手》(The Hand)中,邁克爾·凱恩扮演的漫畫家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傷害過他的人所遭受到的殘殺實際上是他的斷手造成的。而在其他情況下,手可能完全體現(xiàn)了另一個人的意愿,或許是某個幽靈,又或許是器官移植手術的捐贈者。無論是哪種情況,它們都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或分裂,因為這些故事中的不幸主人公必須與自己的身體做斗爭。
不過,這樣的矛盾在日常生活中難道不存在嗎?當我們努力專注傾聽伴侶或朋友說話時,我們的手卻迫不及待想要發(fā)短信、查郵件、更新臉書(Facebook)。人們總是抱怨自己太依賴手機、電腦和iPad,仿佛他們的手按捺不住想要觸摸它們似的。手,作為人類能動性和所有權的象征,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卻常被我們忽略。迪士尼制作的電影《冰雪奇緣》(Frozen)是有史以來最為成功的文化產品之一,它探索了一個女孩的困境:她的雙手做著她不想做的事情。電影主人公艾莎的手會將一切它觸碰的事物都變成冰。這部電影講述了她如何努力去審視、控制乃至接受自己的這一部分,套用一下圣奧古斯丁的說法,“比她自己更深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