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行走: 走進南大人的書房”是南京大學圖書館于2020年4月23日讀書節(jié)活動期間在其微信公眾號推出的讀書欄目。該欄目策劃主編為南大文學院教授、南大圖書館館長程章燦老師, 南大圖書館副館長史梅老師。欄目以書房為線索, 以學者自述散文的形式, 講述了各自的求學經歷、讀書生活、書房故事等。每期一位作者, 共四十期。作者以南大教授為主, 專業(yè)包含文理, 以文科為主,F(xiàn)將這些文章集結成書, 名為《書房記》。本書是圖文并茂的形式, 在文章中穿插有各位作者關于書房、藏書的大量圖片。
★四十位南京大學學人談自家的書房,他們來自南大文、理、工等十余個院系,有知名學者、院士、博士生、企業(yè)家等。
★四十篇文章最初發(fā)布于南京大學圖書館公眾號“上書房行走——走進南大人的書房”專欄,一經推出便廣受好評,累計閱讀量達34萬人次。
★四十篇滋味醇厚、感情真摯的文字,四十堂全學科“大學通識教育課”,由各專業(yè)優(yōu)秀學者分享讀書、藏書、學習、研究的經驗,特別適合高中生、大學生閱讀。
★配有大量學者書房內景圖片,近距離感受學者之家:家即書房,書房即家。
★每篇文章末尾都附有學者推薦書單,分享該專業(yè)經典或入門圖書,以便讀者延伸閱讀。
★精裝全彩印刷,紙質優(yōu)良,收藏尤佳。
“討論書房,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討論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境遇,是在反映讀書人這一特定人群從物質環(huán)境到生活方式上的演變。”
“童年的書房幫我養(yǎng)成了不為任何目的讀閑書的不良習慣,讀書已經成為我如吃飯喝水一樣的生理需要!
“讀書不應是為了功利的目的,但讀書自會有收獲,這兩者是不一樣的。我當年想讀書,只是覺得不能虛度年華,并沒有想到其他,也沒有想到日后會有參加高考的機會!
“家里幾乎所有人都傾向于我去工作,唯獨母親堅定地要求我去讀書。母親說,任何時候,讀書總是對的!
“書中有黃金屋和顏如玉是騙人,但有無數朋友是真。他們皓首窮經,一生才智,往往就傾注在這一兩本書中,而你常常一周、一旬、一月或者一年就可以讀完,何其痛快,何其上算!
我的四個書房 | 莫礪鋒
我幼時全家人常年擠在一間住房內,家中一共也沒有幾本書,當然無所謂“書房”。插隊務農期間,我有一間專屬自己的茅屋,室內放著鋤頭、鐮刀等農具,以及儲存稻谷、麥子的大缸,家具只有一張床和一條兼作桌、椅的長條板凳。我把幾冊馬、列的書陳列在長凳上,把帶有“封資修”傾向的十多本書秘藏在褥子底下。我的正業(yè)是種地,插秧割稻之余才能讀點書,“封資修”的書則只能偷偷地讀!皶俊边@個詞,離我非常遙遠。
1979年,我考進南京大學讀研,成為一個專業(yè)的讀書人。我的宿舍在南園十三舍二〇八室,五人一間,但有三位室友家在南京,平時很少露面,二〇八室便為我與同門張三夕共享。除了到教室去上課,或是到圖書館去讀不能外借的線裝書,我倆每天都待在宿舍里看書。我們的兩張床鋪靠著窗戶,兩床之間放著兩張小書桌和兩張方凳,此外就針插不進了。宿舍里沒有書櫥或書架,我們的藏書都堆在床上,沿墻碼成一排,笑稱自己是“年年歲歲一床書”。
開學不久,導師程千帆先生到宿舍來看我們,一進屋便對我們的藏書一目了然。尤其是我,藏書不足三十本,有一半還是與專業(yè)無關的英文書。先生問我:“你就這幾本藏書?”我回答說是。先生就說:“你們還是要購置一些常用書。”此后先生曾幾次建議我們購置某些必備之書,例如《全唐詩》。徐有富與張三夕兩位同門便都買了,我除了每月三十五元的助學金別無經濟來源,一部《全唐詩》要六十多元,我實在買不起。有時先生還會自作主張地代我們買點書,當然都是挑書價低廉的。比如有一本《陳垣史源學雜文》,書價是零點二九元,此書現(xiàn)在仍然插在我的書架上。
十三舍二〇八室雖然簡陋,卻是一間名符其實的書房,因為我與三夕從早到晚都在室內讀書。我們達成一個不成文的默契:讀書時不閑聊。我們黎明即起,夜里十一時熄燈就睡。除了結伴到食堂去用餐,以及晚飯后到北園稍事散步(鄰舍生趙中方曾嘲笑我倆“散步抄近路”),從早到晚都在埋頭讀書,雖然相對而坐,卻不交一言。三夕比我年輕五歲,但他少年老成,極有定力。每當我忍不住要想與他說句閑話,總是看到他全神貫注狀若入定,便趕快凝神收心。我在那兩年里真的讀了不少書,好好地“惡補”了一番。
1982年我開始攻博,次年女兒降臨人間。當時我在南大只有一間三人合住的博士生宿舍,家則安置在妻子從單位里分到的一套房子里。房子在馬鞍山路十號,一間十平米的房間加上一間兩平米的廚房,衛(wèi)生間與鄰居合用。我母親到南京來幫著照料,但她不會騎車,也不認識路。于是煤、米、菜肴都得由我采買,奶糕、蜂蜜等物還要穿過半個南京城到夫子廟才能買到,我只好從宿舍搬回家中居住,來協(xié)助母親和妻子料理家務。三代四口把房間擠得水泄不通,我的一張小書桌跼縮在各色雜物的重圍之中。我坐在書桌前撰寫博士論文時,一伸手便能抓到晾在繩子上的尿布。還好女兒幼時經常呼呼大睡,我不必像馬克思那樣在兒女的啼哭聲中寫《資本論》。在以后的幾年里,馬鞍山十號便是我的書房。
那真是一間寒磣的書房!我常用的書全都堆在書桌和一個竹制小書架上,不太常用的便捆起來塞在床底下。墻上雖然釘著幾塊木板做成架子,卻堆滿了瓶瓶罐罐,絕無書籍的容身之處。女兒漸漸長大了,她不滿于把玩具攤在床上,便覬覦我的書桌。她把積木搭在書桌的邊緣,還不斷地要求我把胳膊往里移,我只好盡量踡縮全身。她歪歪扭扭地搭成一座危如累卵的高塔,便得意地邀請我回頭觀賞。有時我敷衍說“好”,她就大聲抗議:“你看還沒看呢,就說好!”有時我一不小心碰倒了她的高塔,更會遭到妻女的聯(lián)合抗議。但不管如何寒磣,馬鞍山十號畢竟是我完成博士論文和《杜甫評傳》等著作的地方,是我平生的第二個書房。
1993年,我當上了“博士生導師”,有資格住進南大的“博導樓”,移居到南秀村二十五號六〇六室。“博導樓”其實也相當寒磣,一套房子的建筑面積只有七十九平米。我對門的鄰居是物理系的邢定鈺先生,四樓的鄰居是化學系的陳洪淵先生,不久他們評上了院士,便喬遷進條件更好的院士樓。文科沒有院士,“博導樓”就是文科教師最高檔的宿舍,我無法得隴望蜀。然而房子雖小,卻是“三室一廳”的結構,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擁有一間“半獨立”的書房。說是“半獨立”,因為它還兼著起居間、客廳之任。
初進中學的女兒也有了專屬于她的小房間,里面放著一個小書架。不過女兒有時會溜進我的書房來踢毽子,還會抬起腦袋窺視我的書櫥。后來我赴韓國任教,妻子來信說:“本周收到松浦友久的信和他送你的一本《節(jié)奏的美學》,信中說,去年送你的此書初版本‘印刷錯誤之處頗多’,這次重版已一一改過,故又寄上,望將前本丟棄。我正疑惑并未收到初版本,可咪說她見過的,并走到你的書櫥前去找,不一會兒便找來了。真不知此書櫥竟是誰人之書櫥!”“咪”便是妻子對女兒的昵稱。
有了這間書房,我讀書寫稿都比較從容自在了。我便開始放手購書,不久就把頂天立地占了一面墻的書櫥給塞滿了。其余的書只能沿墻堆放,很快堆積成山,并漫延到臥室的床底下去。我的購書計劃戛然而止,找書也變得麻煩無比,我哪能記得某本書的準確位置呀!況且即使我記得該書是在書堆的某個部位,要把它掏出來也太費周折。有時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挖開書山,卻發(fā)現(xiàn)該書并不在我記得的位置,簡直懊惱欲死。于是只要想找的書是深埋在書堆之中,我就立馬下樓,騎車飛奔到系資料室去查閱,反倒能節(jié)省不少時間。妻子下班回家,我便向她訴苦,不料她反而大喜。她認為我先下到一樓再爬上六樓,又騎車到校園來回一次,等于是鍛煉身體,“省得你成天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
我本來想在南秀村二十五號一直住下去,雖然它面積太小無法藏書,但校園近在咫尺,上課、借書都很方便。可是幾年后中文系和圖書館古籍部相繼遷往城東的仙林校區(qū),南秀村的區(qū)域優(yōu)勢頓時消失。我與妻子跟房產中介打過幾番交道,便于2009年移居城東的美林東苑,女兒則飄洋過海去自糊其口了。
新居是二手房,裝修之簡樸深合我倆之意,我們入住之前只需粉刷墻壁,并盡可能多地在墻上打書架。我終于有了一間真正的書房,它不再兼作客廳、起居室或儲藏間之任。窗外則一片綠蔭,常有小鳥在枝頭囀鳴。每當我坐在窗前,“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二句陶詩便涌現(xiàn)心頭。書架多了,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購書。像《全宋詩》那樣多達七十二巨冊的大部頭典籍,也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站立架頭。當然,迄今為止,我的藏書乏善可陳?偭可胁蛔闳f冊,又沒有任何珍本書。我一向只讀常見書,對珍本敬而遠之,更不會費心搜羅。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在我家的獨特地位?蛷d書架的頂端安放著兩尊杜甫瓷像,都是來自詩圣故里的贈品。一尊作常見的持卷遠眺狀,另一尊的造型獨具匠心:杜甫不是俯瞰大地,而是舉頭望天,基座上刻著“月是故鄉(xiāng)明”五字?蛷d壁上有一幅題著“清秋燕子故飛飛”的杜甫詩意畫,是老友林繼中的手筆。
走進書房,便看到高文先生的墨寶,上書其詩一首:“楊王盧駱當時體,稷契夔皋一輩人。自掣鯨魚來碧海,少陵野老更無倫。”靠近書桌的書架上,整整兩排都是各種杜集,當然都是一些常見注本,只有韓國“以會文化社”翻刻的《纂注分類杜詩》較為罕見。此書初刻于朝鮮世宗二十六年(1444),堪稱域外最早編纂的杜詩全注本,可惜書中充滿了“偽蘇注”,我寫完《杜詩偽蘇注研究》一文后就將它束之高閣了。
南大圖書館在其公眾號上開了一個“上書房行走”的專欄,程章燦館長讓我寫篇短文談談自己的書房,我素有“羈鳥戀舊林”之習,便一連談了四個書房。程館長還允諾為我的齋名題詩一首,那么我的書房有什么齋名嗎?前面三個根本沒有,因為它們都是一身多任,雜亂不堪,任何齋名都會“名不正則言不順”。只有美林東苑的這間是純粹的書房,但我最初也沒想到要起齋名。原因很簡單,我本是個俗人,何必附庸風雅?到了2012年,鳳凰出版社的總編姜小青先生約我出一本隨筆集,收進該社的“學人隨筆”叢書,并說其中包括孫紹振先生的《玉泉書屋審美沉思錄》、顧農先生的《四望亭文史隨筆》等,希望我也以齋名為書題。憑空起個齋名無從著手,我便聯(lián)想自己的姓名先取個自號。當年先父給我起名“礪鋒”,是連同“莫”這個姓氏一起考慮的。先父一心希望我愚鈍得福,故囑我切勿砥礪鋒芒,我也一直恪守父訓。沒想到近年來常常有人問我的名字是否與“寶劍鋒從磨礪出”這句話有關,我反復解釋不勝其煩,不如自號“寧鈍翁”即“寧愿愚鈍的老翁”,以絕他人之疑!皩庘g翁”的書齋便是“寧鈍齋”,我的那本隨筆集從而題作《寧鈍齋雜著》!皩庘g翁”也可解作“南京的愚鈍老翁”,我取此號時年逾耳順,如今年過古稀,且已在南京城里住了三四十年,以此自號不算僭越。
我沒在書房里設置齋名匾額,但掛著篆書名家叢文俊兄所書齋聯(lián):“青燈有味云影天光半畝水,白發(fā)多情霜晨月夕六朝山。”聯(lián)文乃我自擬,其中隱含一個愚鈍老翁在六朝故都的書齋中自得其樂之意。李清照自道書齋之樂說:“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此言深得我心。
我的四個書房是我從“青椒”變成老教師的人生道路的一串軌跡,中國的大學教師好像都有類似的經歷,這是無法改變的夙命。但我還是癡癡地想,要是讓屬于“后浪”的“青椒”們提前二三十年擁有我的第四個書房,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