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愛》為作者的首部小說集,收錄其最有代表性的八個短篇《盲人摸象》《溏心爸爸》《隱形備胎》《防狼小隊》《女孩們的友誼》《空心愛》《漂亮的女作家》《一個女人的死亡之謎》。其中六篇曾刊登于韓寒主編的「one一個」app(各網(wǎng)多有轉載),《一個女人的死亡之謎》《溏心爸爸》被搬上話劇商演舞臺。小說題材多樣,多描述當代年輕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主要聚焦原生家庭、閨蜜友情、婚姻危機、消費主義、社會階層等熱門性議題,力圖呈現(xiàn)大時代背景下小人物俗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小說語言老到,冷峻中有鋒利,能跟隨社會潮流,觸及時代痛點。
盲人摸象
1
在別人看來,白杉杉最擅長的事就是換男友。換男友還不算厲害,厲害的是她要深情就深情,要狠心就狠心。笑容里隨時露一截白骨,淚水動不動涌成皮膚。不是演技好。無法愛任何一個人的意思是,也可以愛上每一個人。
杉杉喜歡自己像一條睡裙?jié)翊鸫鸬貟煸谀杏焉砩,更喜歡被他們扳著臉頰,一遍又一遍地告白,杉杉,你真美,杉杉,我愛你。每到這時,她心中的邪惡都忍不住長出手腳,喃喃自語,你真的懂什么叫愛嗎?你真的會愛一個人嗎?她迫不及待了,勾引:“既然這么愛,那你能為我殺一個人嗎? ”有人凍住了。有人落荒而逃。有人故作鎮(zhèn)定地反問,要殺誰,為什么要殺。杉杉嫌棄這種話多的男人,管這么多干嗎,你先說能不能吧?謶衷谀腥说哪樕显,從腳底發(fā)芽,她知道他心里在說,算了,我還是換一個人愛吧。
戀情往往在這個地方終結。從頭到尾,杉杉不過是想等一個能為她殺人的人,但等來等去,也沒見著誰的膽子比嘴大。時間一長,別人看杉杉的眼神就異樣了。男友多不是問題,要能解釋出這個怎么不好,那個怎么處不來,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讓人看不慣的,正是白杉杉臉上那股懶得解釋的傲慢。都是一個屁股兩個鼻孔的,憑什么她說談就談,說甩就甩。凡事都要理由,沒有理由就得硬掰,不然這日子沒法過。最后大家只好笑里藏刀地夸,怎么是花心呢,那叫有魅力!這話放外面也就放了,風一吹,散得沒頭沒尾。
可要是像一道菜擺在年夜飯的餐桌上,誰能不夾一口嘗嘗味道?今年家族聚餐上,白杉杉就被擺上了桌。一圈轉下來,她已經(jīng)被筷子戳得七零八落。大舅滿嘴飛菜地問:“杉杉你明年大學畢業(yè),工作還沒著落吧? ”三舅媽削下一個白眼:“工作好不如嫁得好,杉杉這么花枝招展,還愁沒好日子過? ”二姨倒是不緊不慢,把她放進醋汁蘸了個遍:“雖說杉杉經(jīng)驗豐富,但找男友和找老公可是兩回事。多向你媽學習學習,去哪兒找你爸這么好的老公! ”這下,三舅媽的嘴比刀還快:“就是就是,多大年紀了,把她寵的喲! ”
聽到這,杉杉爸的臉忽然被烤熟:“哪里的話,女孩子還是要獨立,成績好很重要。 ”杉杉媽小雞啄米似的應和:“沒錯,杉杉要是像她姐姐那樣就好了! ”瞬間,沉默凍成了玻璃,空氣里只有玻璃劃玻璃的聲音。杉杉媽懊惱地鎖住嘴,可來不及了。杉杉面如死灰,只覺得爸媽殘忍。為了不讓自己被過多議論,就轉移到更駭人的事情上。真理就是這樣的,別人眼中的一口好菜,在自己嘴里反而成了一顆毒藥。毫無疑問,比白杉杉大兩歲的白薇薇,是這個家族里最拿得出手的壓軸菜。珍貴到?jīng)]人敢伸筷,沒人敢說一句不好。
像姐姐那樣,可姐姐是哪樣?回味過太多遍,都成了一種傳統(tǒng)。杉杉幾乎能背下他們的對白。大舅首先表態(tài):“薇薇這孩子太懂事,三歲就知道拿糖給我吃。 ”二姨用舌頭抹著醬汁:“回回考全校第一,我怎么就生不出這么聰明的丫頭? ”三舅媽反復咀嚼著:“聰明歸聰明,關鍵是漂亮。兩個梨渦比糖還甜,哪個男孩子看了不喜歡?”
別人家的孩子越是不好,就越要說他好。自己家的孩子越是好,就越要說不好。人就是這么別扭,但大家都別扭,也就不別扭了。杉杉看著爸媽虛偽地說過獎過獎,知道自己怎么也躲不過這場嚴酷的審判。有了壞女孩的陪襯,好女孩做什么都是好的。想到這,杉杉嘴角的笑容都殘疾了。姐姐那么瘦,卻讓她走哪兒都覺得擁擠。
出了飯店,杉杉爸一把將杉杉媽攬在懷里,半是呼氣半是感慨:“看來大家還是很關心薇薇啊。 ”杉杉媽點點頭,眼神游到夜空中,有一種吃飽喝足的滿意。杉杉獨自在后面,站成一具尸體。沒人關心她是不是在棺材里喘不過氣,也沒人在意她猝死后要埋在哪兒。多余的人連呼吸都是一種罪惡。長輩們的熱情也是假的,年年是一樣的問法,一樣的調(diào)侃。裝冷漠也不行,這樣顯得自己更不懂輕重。人家是頂著微笑拷問,總不能一上去就把羊皮給掀了吧。和杉杉爸媽一樣,以愛的名義綁架,是世界上最高明的手段。
甜蜜了會兒,他們才想起身后杵著一個拖油瓶。杉杉爸轉過頭:“我們回家吧,薇薇一個人在家會寂寞的。 ”這口氣里有笑卻是苦笑,有海卻是死海。杉杉明白,爸爸十句有三句離不開薇薇。杉杉媽還是一如既往地苛刻,邊走邊叮囑杉杉:“過年歸過年,但也記得看書。別忘了你還要考公務員,現(xiàn)在工作這么難找……”杉杉看著媽媽的嘴一張一合,卻什么都沒聽見。直到進家門,她才把耳塞拿下來。真好,少吵一場架。
杉杉知道有人的家是港灣,有人的家是戰(zhàn)場,而自己的家是墳墓。睡在里面,好像標本被泡傻了。滿屋的香火味無縫不鉆,每分每秒都逼著她打撈七年前的記憶。五官是散的,皮膚也拼不起來。杉杉手里一堆殘渣,卻無人訴說。
此時,杉杉媽又點了一炷香。好笑的。香火不斷,也不見得人丁興旺。杉杉爸在供臺邊微張著嘴,像是要把白薇薇的骨灰盒吃進去。更好笑了,杉杉怕他消化不良!巴茫鞭庇肋h活在十六歲。 ”杉杉媽插上香,語氣里鋪一條鵝卵石小路。杉杉爸想說什么又止住,話走到一半被石頭割傷了。沒過多久,血沒滲出來,眼淚倒淌下來了。
杉杉就想問問那些前男友,殺掉一個已經(jīng)死掉的人,這很難嗎?
2
大三暑假,張柔用斷了經(jīng)濟來源的方式,逼著白杉杉回家。她就不信這死丫頭在外面能干什么正事,回來了好歹能逼著她學習。生活很不講道理的,明明是為女兒好,可到頭來,她要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成了一種逼迫。
張柔不懂的事太多了。作為家庭主婦,她的腿停在每一塊飽食灰塵的地板,兩只手在刀砧板上曝曬,在油鍋里絞刑,鼻子沖進堵塞的下水道,左眼鞭策杉杉,右眼監(jiān)視老公。沒有多余的器官了,最后只能憑直覺感受薇薇的存在。她全身心地把自己掏空,幾乎到了忘我的地步,但反過來,又有誰說她一句好?男主外女主內(nèi),老公只覺得那是她的義務;杉杉生下來就作對,給多少次愛,她就多少次窒息;都說薇薇懂事,但女兒比媽媽先死,難道不是最大的不懂事嗎?
會過日子的人,可能最不會動腦子。這和泥石流里掙扎越多、陷得越深是一個道理。張柔索性裝植物人。大腦停滯,絲毫不影響她維持家的整潔。當然她不知道,老公白鋼在辦公室的工作也是差不多的性質(zhì)。她還嫌他掙太少,這么多年都沒漲薪水。要說真不動腦子也是假的,張柔最頭疼的就是做飯。三個人四菜一湯,有人不吃豬肉有人要吃辣,有人嫌菜太家常,有人壓根沒胃口。張柔恨白鋼那種輕飄飄的口氣。“吃不掉就倒掉好了,家里又沒窮到這種地步。 ”倒不是可惜,只是這讓她在菜場上臉紅脖子粗的還價,顯得毫無意義。究竟為什么要和小販爭那幾塊錢?張柔也茫然了。她只覺得整日被女兒反抗,又走不進老公內(nèi)心,如果連一點雞鴨魚肉的價格都爭取不來,她這輩子到底還能做什么?沒人懂她內(nèi)心那隱秘的挫敗感。也不好說出口,太羞恥。張柔微妙不明的態(tài)度,讓白鋼和杉杉陷入困惑。說吃不下了,她臉上掛滿閃電;說太好吃,她又一個勁地加量。搞不清究竟是食物為人準備的,還是說人是食物的奴隸。
但外人說白鋼寵老婆,也不是瞎掰。白鋼心里清楚,說好聽點叫寵,說難聽點叫息事寧人。如果嘴上動得不多,那手上就要多動一點。離開飯桌后,澆個花,晾個衣服,切一盤不動腦的水果,也就躲過一場腥風血雨了。杉杉就不懂這個規(guī)矩。解決不了飯菜,又懶得干活,那總得為這個家貢獻點什么,黃臉婆才能心理平衡吧。只好看成績了。偏偏杉杉又不是學習的料。想到這,白鋼懷念起薇薇。多么靈巧的一個丫頭,都快不記得她的模樣了。思緒逆流,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薇薇的房門口。到都到了,不如再進去待一會兒吧。
杉杉一見爸爸進薇薇房就來氣。明明他是最該調(diào)解母女關系的人,但他總那么輕巧,那么置身事外。假裝看不到媽媽畸形的壓迫,假裝不了解自己在姐姐陰影下長大的苦衷。杉杉有杉杉的難。不是不想幫,可水果刀一拿起來,媽媽的聲音就正中靶心:“你書看完了嗎?你考得上公務員嗎? ”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錯的,她做什么都比不上姐姐。她一生下來,爸媽就想把她丟掉了。不知從哪天開始,趁張柔出門買菜,杉杉就偷溜出去,直到深夜才回來。她說家里香火味太重看不進書,她說要和同學在圖書館討論題目。但在張柔看來,她說來說去,就是不想在家多待一分鐘。
“你到底和誰出去鬼混了?這么大的女孩還知不知道檢點? ”張柔很會挑,每次都是道德高地!澳愎芪腋蓡幔课矣譀]殺人放火! ”杉杉說這話是心虛的。但越心虛,聲音就越要高。她有自己的計劃。她要做什么,她想得到什么,永遠都不會和爸媽說。永遠不會。這時白鋼又裝殘廢,反正他聽不懂中文。這么多年,他太了解張柔的脾氣。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但她總能從一件事里扯出無數(shù)件。明明是杉杉晚回家的問題,最后演變成他的低薪、他的失敗、他連一個女兒都養(yǎng)不活的無能。他受夠了。戰(zhàn)火繼續(xù)著,白鋼卻像一個無辜的拾荒老人,在自己家里迷了路。
“你怎么一點都不像你姐呢? ”張柔搬出最狠的一句!敖憬憬憬,你們永遠只愛姐姐! ”杉杉哭得丟了眼睛丟了嘴巴。張柔一聽更來氣了,幾乎是心臟驟停地咆哮:“白薇薇到底是怎么死的難道你忘了嗎?”
原來還有更狠的一句。杉杉不說了。她索性把整張臉都丟掉。她知道她不該活著,七年前那個夏天,被車撞死的應該是她。怎么會是姐姐,怎么能是姐姐。要說打心眼里恨薇薇,還是從杉杉小時候?qū)W鋼琴開始的。在那之前,姐姐幾乎做什么成什么。杉杉只覺得媽媽偏心,懷孕時把天賦都給了頭胎。姐姐會的太多,也不用多學一樣。于是鋼琴成了媽媽懲罰自己的手段,讓自己時不時被人看笑話的道具。
杉杉有努力過。但很重要的一次比賽上,她緊張得手心出汗。命運就是這樣,只要錯一個音,后面就都錯了;丶衣飞希鞭辈煌0参。只是她安慰得越起勁,杉杉越覺得她在炫耀。媽媽陰著臉不說話,杉杉只瞄一眼就癟了下去。那么光滑的皮膚,怎么生出白杉杉這種傷口?從此,只要是媽媽覺得對的,杉杉就認定是錯的。而她強烈反對的,杉杉就掏心掏肺地去渴求。既然怎么做都沒法討好你,那就努力讓你恨我吧。
只是被人恨也沒那么容易。要假裝喜歡無法忍受的東西,要頂著主流的壓力給自己洗腦,要裝出一種干壞事也很享受的姿態(tài),杉杉覺得這比考試還累。但久而久之,她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是誰。那次比賽后,杉杉在媽媽面前再也沒好好彈過鋼琴,每個音都瘸了腿似的砸臉上?蓮埲岵恢溃灰忌家蝗嗽诩,她就戳在琴凳上,彈得滿臉漣漪。沒人要知道她喜歡鋼琴,也沒人要知道她愛媽媽。
張柔放棄了鋼琴。她沒別的要求,只要杉杉成績湊合,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就好。可她想不通,有人天生讀不懂題背不出公式,就算二十四小時學到死,杉杉還是溺水。其實杉杉很想安慰媽媽說,幸好我的用功是你拿鞭子抽出來的,要是我主動用功還那么糟糕,你還不如跳樓。
也是此刻,杉杉發(fā)現(xiàn)家里有個病態(tài)的傳統(tǒng),做事不太看結果,看的是敢不敢作踐自己,作又能作到什么程度,程度有多深,就顯得多討喜。做家務就是這樣的。做不完和家務本身沒關系,而是媽媽永遠不會讓它做完。一邊消滅舊的家務,一邊創(chuàng)造新的家務。杉杉隱約感到,媽媽不過是消磨時間,不過是為了在指責其他人時更有底氣。學習同樣如此。越是擺出不要命的樣子,媽媽越是欣慰。其實沒用的,假裝劃水,照樣溺死。杉杉很想說穿這一點,但不知怎么,她預感到這會戳破媽媽最深處的秘密,深到她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很殘忍。一種可能讓媽媽活不下去的殘忍。
張柔當然沒發(fā)覺杉杉有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她只覺得她笨。笨也就算了,還十分叛逆。真的恨鐵不成鋼了。就是那個被西瓜冰鎮(zhèn)過的午后,張柔又忍不住把姐妹倆比較一番,杉杉被罵得血肉模糊。等到白鋼下班回家,她人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