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史學研究述論 ○馬國鋌 李曉英 / 文
陳寅。18901969年),祖籍江西修水。其祖父陳寶箴,光緒時官至湖 南巡撫,倡開民智,推行新政,極力倡導維新運動,頗有政聲,戊戌變法失敗 后,因保舉劉光第等人而被罷免。父親陳三立,光緒十二年(1886年)進士, 授吏部主事,以侍父告歸,協(xié)助其父治民視事,后與其父同遭革職,從此自號 神州袖手人,以詩歌名于當世,1937年8月日寇侵入北平后憂憤至極,拒不服藥而亡。
宦學世家為陳寅恪提供了優(yōu)良的成長及教育條件,自幼打下了堅實的文 史功底。他年幼時在家主要接受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13歲時即東渡日本游學,從 1910年起,更是負笈歐美,先后在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高等 政治學校、美國哈佛大學專攻比較語言學和佛學。他的摯友、國學大師吳宓在 1919年曾經撰文,認為陳寅恪是合中西新舊學問而統(tǒng)論之,吾必以寅恪為 全中國最博學之人〔1〕。1925年受聘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1929年后 改任歷史系、中文系和哲學系合聘教授,后曾經兼任中央研究院歷
史語言研究 所研究員及第一組(歷史組)主任。
抗日戰(zhàn)爭期間,陳寅恪轉徙于長沙、昆明、香港、桂林、成都等地,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等高校任教。1945年秋赴英國應牛津大學教職之聘,旋經美國回 國。1946年,陳寅恪重返清華園,1948年南下,任廣州嶺南大學教授。1952年 改任中山大學教授直至逝世。陳寅恪一生著述,由其學生蔣天樞整理編定為 《陳寅恪文集》,其中包括《寒柳堂集》《金明館叢稿初編》《金明館叢稿二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和《柳 如是別傳》等。1949年后,陳寅恪雖然一直在廣州任教,但仍然擔任中國科學 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中央文史館副館長、《歷史研究》編委會委員,以 及第三、四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是近現(xiàn)代著名的歷史學家。
陳寅恪的歷史研究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從1926年回國到1932年,主要是利用他在語言文字學方面的優(yōu)勢研究殊 族之文,塞外之史,通過為各種語文文本的單篇或殘卷作跋、考釋人地譯名 和年代世系等,從事佛教義理特別是對華夏文化影響的研究。1925年,北京清 華學校教務長張彭春創(chuàng)議,經外交部批準,停辦留美預備部,創(chuàng)辦國學研究院 并大學部,于當年開始在全國招收第一屆新生。經過多方籌商,聘請王國維、 梁啟超、趙元任及陳寅恪四人為教授。陳寅恪到任后主要研究佛教翻譯文學與 《蒙古源流》,力求從佛經中探求中國小說故事中人物的原型,指出印度佛教 神話寓言對中國古典文學具有一定的影響。如分析《西游記》中唐僧及其三個 徒弟的構思來源,根據(jù)敦煌卷軸的經文深入探究中國小說的體裁流變;對于佛 教文化進入中國和流傳,陳寅恪更是有獨到的見解,認為釋迦之教義,無父 無君,與吾國傳統(tǒng)之學說,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沖突。輸入之后,若久不變 易,則絕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說,能于吾國思想史上發(fā)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 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雖震動一時之人心, 而卒歸于消沉歇絕。他還認為:吸收外來思想,真能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 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改變本來民族之地位!1〕這些觀點被 廣大研究者所接受。1928年冬,陳寅恪在故宮博物院發(fā)現(xiàn)了《蒙古源流》蒙文 本以及滿文譯本,將其與其他版本進行校證,發(fā)現(xiàn)該書作者薩囊徹辰的基本思 想和體裁,都是來自元帝師八思巴為忽必烈長子真金所作的《彰所知論》。在 敘述蒙古族起源問題時,陳寅恪認為民族起源為什么從原來的感生說到《蒙古 源流》中成為印度西藏蒙古汗的傳世次序,這里也存在一個層累向上創(chuàng)造的過源是不足信的。陳寅恪以進化觀點考證史料作出新 的結論,分析了這一不準確來源說的來龍去脈。
1933年到1953年間,陳寅恪主要從事中古史 即魏晉南北朝隋唐歷史的研究,大致看來,其研究 主要集中于隋唐時
期。在1940年完成的《隋唐制度 淵源略論稿》中,他以深厚的史學修養(yǎng)和卓越的史 識,系統(tǒng)論述了隋唐各種制度的淵源和演變,提出 隋唐制度淵源有三:一是來自北魏、北齊;二是來 梁陳;三是來自西魏、北周。而三者當中,又以北 魏、北齊之源最為重要。因陳寅恪在寫作《隋唐 制度淵源略論稿》時詳論唐代制度,至于政治史 事,以限于體例,未能涉及〔1〕,因此又專門就唐 代政治史作出論析,于1941年寫成了《唐代政治史 述論稿》。此書共分三部分:一是統(tǒng)治階級之氏族 及其升降;二是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三是外族盛 衰之連環(huán)性及外患與內政的關系。全書運用了家族 門第分析、地域集團研究及以種族與文化為切入點 的研究方法,集中分析了統(tǒng)治集團的升降及唐代衰 亡的原因。在陳寅恪看來,唐代政治史大致可分為 三個階段:一是高祖、太宗時期,其特點為繼續(xù)實行關中本位政策;二是 武則天時期,關隴集團政治勢力被逐步摧毀,由于科舉制度得到推行,新選拔 的知識分子逐漸取代了舊族勢力的統(tǒng)治地位;三是安史之亂以后,黨派之 爭、藩鎮(zhèn)割據(jù)出現(xiàn),最終導致唐朝滅亡。該書多所發(fā)覆,將隋唐史研究提高到 前所未有的高度,尤其是關于統(tǒng)治集團的研究可謂新見迭出。他根據(jù)唐代社會 的實際情況,將唐代統(tǒng)治集團劃分為關隴集團、李武韋楊婚姻集團、長安集團以及河北集團等概念,并詳加考釋,多方論證,尤其是關隴集團和關中 本位政策兩個論點的提出,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劍橋中國隋唐史》對于 陳寅恪的隋唐歷史研究曾給予高度的評價:解釋這一時期政治和制度史的第 二個大貢獻是偉大的中國史學家陳寅恪做出的。在戰(zhàn)爭年代重慶出版的兩部主 要著作和四五十年代發(fā)表的許多論文中,他提出的關于唐代政治和制度的一個 觀點遠比以往發(fā)表的任何觀點扎實、嚴謹和令人信服。
1953年以后,陳寅恪轉而從事明清史的研究,特別是著力于《論再生緣》 和《柳如是別傳》的撰著。兩部作品都以女性命運為題材,后者是作者近十年 心血的凝聚,收集了明清之際各家的詩文,對當時一批名士的所作所為詳加 考釋。全書以柳如是的一生遭遇為線索,實際上也探討了明清之際政治社會 的變遷,涉及諸如明清鼎革的原因,江南經濟的狀況,士大夫的各種心態(tài),幾 社、復社的人事關系,復明運動在江南的醞釀,當時的社會風氣和文風等。其 寫作目的是:以婦女志節(jié),反襯民族劇變之際士子變節(jié),反不如婦妾之 道;同時強調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思想。余英時認為,陳寅恪的明清史 研究,不是為史學而史學,而是通過史學來堅持自己平生所持的堅定文化價 值〔2〕,從而在明清史、風俗史等方面,開創(chuàng)了新的研究領域。
陳寅恪的史學研究涉獵廣泛,開辟了諸多研究領域且成就卓著。其主要者 如蒙古學、突厥學、敦煌學等。在蒙古學方面,20世紀30年代初,陳寅恪相繼 發(fā)表了《靈州寧夏榆
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一)、《吐蕃彝泰贊普 名號年代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彰所知論與蒙古源流》(蒙古源流研 究之三)、《蒙古源流作者世系考》(蒙古源流研究之四)四篇宏文。利用西 方比較語言學的研究方法深入地研究《蒙古源流》一書的流傳情況,解決了許 多以往未能解決的疑難問題。在突厥研究方面,陳寅恪在突厥碑文釋讀、突厥 史研究,特別是唐帝國與突厥汗國政治關系史的研究上,也取得了精深獨到的 成就。他先后發(fā)表有《李唐氏族之推測》《李唐氏族之推測后記》《三論李唐氏族問題》《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 代政治史述論稿》《朱延豐突厥通考序》 《論唐高祖稱臣突厥事》《論唐代之蕃將 與府兵》等文章。全面論述了唐王朝與突 厥的關系,對突厥的實力進行了準確的定 位。在敦煌學領域,陳寅恪更是這一領域 的開拓者。1930年,陳寅恪在他撰寫的 《<敦煌劫余錄>序》一文中寫道:敦 煌學者,今日世界學術新潮流也。自發(fā)見 以來,20余年間,東起日本,西迄法英, 諸國學人,各就其治學范圍,先后咸有新 貢獻。吾國學者,其撰述得列于世界敦煌 學之林者,僅三數(shù)人而已。夫敦煌在吾國 境內,所出經典,又以中文為多……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1〕這是 我國學者首次提出敦煌學這一學術概念,并指出了開展敦煌學研究的重大 意義。陳寅恪先后發(fā)表的敦煌學研究論文主要有:《敦煌本十誦比丘尼波羅提 木叉跋》《<敦煌劫余錄>序》《敦煌本維摩詰經文殊師利問疾品演義跋》《敦 煌本唐梵翻對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跋》《斯坦因所獲西夏文大般若經殘卷跋》 《敦煌石室寫經題記匯編序》《敦煌本心王頭陀經及法句經跋尾》等文章,在 敦煌學理論及具體研究上均卓有建樹。《韋莊秦婦吟校箋》就是根據(jù)敦煌所藏 唐五代寫本之《秦歸吟》作校箋的。敦煌學在今天能成為國際顯學,陳寅恪等 人的發(fā)凡之功,實不可沒。
陳寅恪作為一代史學大師,研究領域眾多,方法多樣,成就卓著。實際 上,他對中國史學研究產生更大影響的則是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提出了史學研究必須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學術研究 同政治分開。1929年,陳寅恪在撰寫《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時寫道: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自由,毋 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 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來世不可知者也,先 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術,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 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1〕在這里,陳寅恪實 際上是闡釋了自由的意義,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正是中國知識分子代 代追求的目標。陳寅恪先生強調這種精神的目的,在于倡導學術的獨立性。他 在研究宋史時
認為,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為自由,因此這一時期的文章 最為上乘:其駢儷之文亦無敵于數(shù)千年之間矣。若就六朝長篇駢儷之文 言之,當以庾子山《哀江南賦》為第一。若以趙宋四六之文言之,當以汪彥章 《代皇太后告天下手書》為第一。……庾汪兩文之詞藻固甚優(yōu)美,其不可及之 處,實在家國興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貫徹,而其所以能運用此 感情,融化貫通無所阻滯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靈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 由靈活之人始得為之。……《再生緣》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 于端生之自由活潑之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也。故無自由之 思想,則無優(yōu)美之文學,舉此一例,可概其余!2〕正是宋代社會自由活潑的 思想,才造就了宋代優(yōu)美的文學及繁榮的學術。
在晚年的著作《柳如是別傳》中,陳寅恪又一次從中國歷史文化的角度 論述說: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日士大夫,猶應珍惜引 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3〕可見,陳寅恪所弘揚的獨 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本質是中華民族原本固有的自強不息的精神,是 對中華民族自強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渴盼。作為一代學人,他所治學作人,救國 經世,都是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其精神支柱的。1953年12月,陳 寅恪在《對科學院的答復》中提出: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沒有自 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fā)揚 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1〕中華 民族自強不息之精神,在《周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 厚德載物。張岱年先生認為,《周 易》中的這兩句話,代表了中國的民 族精神和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陳寅 恪先生倡導并身體力行的獨立之精 神,自由之思想,實際上是中國傳 統(tǒng)的史學精神的弘揚和再現(xiàn)。史學的 價值就在于在求真求實的事實基礎 上對后人有所啟迪和鞭策,這一點, 今天仍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其次,采用以詩證史的方法,拓展了歷史研究的方法。早在明末清 初,黃宗羲就曾說:今日稱杜詩者以為詩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詩者,但見 以史證詩,未聞以詩補史之闕,雖曰詩史,史固無藉乎詩也!2〕陳寅恪充分 發(fā)揮兼通文史之長,別具以詩與小說證史的理論,并親加實踐,形成了一種跨 越文史、亦文亦史的獨特新穎的文化闡釋方式,并取得了重要成就。中國史籍 一向被稱為汗牛充棟,尤其是歷代官修正史影響極為廣泛,但官方修史者往往 因歷史條件的限制而多隱晦,所以僅僅依靠這些史書的記載還難以明了歷史的 真相。陳寅恪先生認為,治史者必須占有全面、準確的史料,擴充范圍,去偽 存真,善于從人們所忽視的地方揭示歷史的真面目。他極力倡導的以詩文證史的方法,正是這種實踐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