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從那年春天起,我在塞滿心胸的那些想法驅使下東奔西走,卻在沒有任何實際效果—用木守的話來說,就是徒勞無功—的情況下結束了那一年。自從開始寫作小說以來,已經經歷了十八個年頭,查看一下附在前不久發(fā)行的自己的文庫本書后的簡略年譜,便知道雖然從那一年直至翌年遠比往年忙碌(翌年下半年前往墨西哥學院大學擔任教職),卻沒有從事任何具有實質性的文學工作……
序(節(jié)選)
大江健三郎——從民本主義出發(fā)的人文主義作家
許金龍
在中國翻譯并出版“大江健三郎文集”,是我多年以來的夙愿,也是大江先生與我之間的一個工作安排:“中文版大江文集的編目就委托許先生了,編目出來之后讓我看看是否有需要調整的地方。至于中文版隨筆·文論和書簡全集,則因為過于龐雜,選材和收集工作都不容易,待中文版小說文集的翻譯出版工作結束以后,由我親自完成編目,再連同原作經由酒井先生一并交由許先生安排翻譯和出版……”
秉承大江先生的這個囑托,二〇一三年八月中旬,我?guī)еc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室負責人陳旻先生共同商量好的編目草案來到東京,想要請大江先生撥冗審閱這個編目草案是否妥當。及至到達東京,并接到大江先生經由其版權代理人酒井建美先來的接待日程傳真后,我才得知由于在六月里頻頻參加反對重啟核電站的群眾集會和游行,大江先生因操勞過度引發(fā)多種癥狀而病倒,自六月以來直至整個七月間都在家里調養(yǎng),夫人和長子光的身體也是多有不適。即便如此,大江先生還在為參加將從九月初開始的新一波反核電集會和游行做一些準備。
在位于成城的大江宅邸里見了面后,大江先生告訴我:考慮到上了年歲和健康以及需要照顧老伴和長子光等問題,早在此前一年,已經終止了在《朝日新聞》上寫了整整六年的隨筆專欄《定義集》,在二一三年這一年里,除了已經出版由這六年間的七十二篇隨筆輯成的《定義集》之外,還要在兩個月后的十月里出版耗費兩年時間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晚年樣式集》(In Late Style),目前正緊張行后的修改和潤色,而這部小說“估計會是自己的‘后一部長篇小說’”。對于我們提出的小說全集編目,大江先生表示自己對《偽證之時》等早期作品并不是很滿意,建議從編目中刪去。
在準備批十三卷本小說(另加一部隨筆集)的出版時,本應由大江先生親自為小說全集撰寫序卻一直沒有著落,終從其版權代理人酒井先生和坂井春美女士處轉來大江先生的一句話:就請許先生代為撰寫即可。我當然不敢如此僭越,久拖之下卻又別無他法,在陳旻先生的屢屢催促之下,只得硬著頭皮,斗膽為中國讀者來寫這篇掛一漏萬、破綻百出的文章,是為序。
在這套大型翻譯叢書即將出版之際,我想要表達發(fā)自內心的深深謝意,也希望親愛的讀者朋友們與我一同記住并感謝為了這套叢書的問世而辛勤勞作和熱忱關愛的所有人,譬如大家所敬重和熱愛的大江健三郎先生,對我們翻譯團隊給予了極大的信任和支持;譬如大江先生的版權代理商酒井著作權事務所,為落實這套叢書的中文翻譯版權而體現出良好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極大的耐心;譬如大江先生的好友鐵凝女士(大江先是稱其為“鐵凝先生”),為解決叢書在翻譯和出版過程中不時出現的問題而不時“拋頭露面”,始終在為叢書的翻譯和出版保駕護航;譬如同為大江先生好友的莫言先生,甚至為挑選這套叢書的出版社而再三斟酌,終指出“只有人民文學出版社才是合適的選擇”;譬如亦為大江先生好友的陳眾議教授,親自為組建叢書編委會提出佳人選,并組織各語種編委解決因原作中的大量互文引出的困難;譬如翻譯團隊的所有成員,無一不在兢兢業(yè)業(yè)地辛勤勞作;譬如這套叢書的責編陳旻先生,以其值得尊重的專業(yè)素養(yǎng),極為耐心和負責且高質量地編輯著所有譯文;又譬如我目前所在的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為使我安心主編這套叢書而提供了良好的工作環(huán)境并協助成立“大江健三郎文學研究中心”……當然,由于篇幅所限,我不能把這個“譬如”一直延展下去,惟有在心底默默感謝為了這套叢書曾付出和出以及將要付出辛勤勞作的所有朋友、同僚。感謝你們!
另外,為使以下代序正文在閱讀時較為流暢,故略去相關人物的敬稱,祈請所涉各位大家見諒。
大江健三郎,日本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許金龍,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教授、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
目錄
“大江健三郎文集”編委會名單
序
目錄
序 章 怎么,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
章 米夏埃爾·科爾哈斯計劃
第二章 演出戲劇與慰撫魂靈
第三章 You can see my tummy.
第四章 “安娜貝爾·李電影”無刪節(jié)版
終 章 每當月泛光華,我便夢見優(yōu)美的安娜貝爾·李,
每當星辰生輝,我便看見優(yōu)美的安娜貝爾·李
明眸閃爍
大江健三郎文學互文性敘事策略及其意義
——以“奇怪的二人配”后三部曲為分析對象 許金龍
正文
序章怎么,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
1
肥胖的老人左手提著沉甸甸的彈力紅色樹脂棒快步行走著,肥胖的中年男子提著彈力藍色樹脂棒行走在他的右側。老人的右手之所以空著,是為了在腿腳不便的中年男子失去重心時,好去攙扶他的身體。對于在狹窄的散步小道上錯身而過的行人表現出的好奇,提著彈力樹脂棒的這兩人并不在意,繼續(xù)往前行走……
老人(也就是我)被查出脈律不齊而停止游泳時,俱樂部的教練建議我盡量做行走鍛煉,我也希望順便訓練兒子糾正拖曳著腿腳走路的便欣然接受了建議。教練送給我兩根樹脂棒,說是拿著這樹脂棒行走,公子的腿腳或許會自然而然地抬起來,“老先生您本人嘛,也曾看到他在游泳池旁被絆得摔個大跟頭……”
我和兒子光大致等到黃昏時分,便從居住的高臺走下坡道,前往運河河畔那條散步者已見的小道。閑置多年的濕地上已開發(fā)出成片的公寓,年代久遠的堤岸也得到修整,對人數業(yè)已增加的居民們開放了這里。
兩人分別提著紅、藍兩色樹脂棒行走著,也會有人向這對父子打招呼。盡管智力障礙給行走也帶來了影響,可光自從學會說話以來,那種鄭重其事的文章體語言卻從不曾混亂。這一天的訓練結束后,在攀爬通往高臺的那條坡道前照例坐在長椅上小憩時,光這樣說道:
“剛才問話的那孩子,說是原先懷疑爸爸已經有一百歲了!
“看到還算年輕,就吃驚了,是嗎?”
“有人問,爸爸還在寫小說嗎?”
“可能對方認為,這么比說‘還活著嗎?’要好些吧!
“是個上了歲數的人!
剛開始寫小說那幾年里,雖說還沒在電視上露過面,卻也常有陌生人向自己打招呼。顧忌到自己說的是四國森林中的方言,加之發(fā)音又不太清晰,因而不能立即予以回答。在被編輯帶去的一家小酒館里,就因為這么一點兒誤會而發(fā)展為沖突。
后來上了年歲,也是考慮到抵抗力的衰退,對一般打聽雖說不是視而不見,可在思考問題時若被拉到意想不到的會話中去,其后要想再回到先前思考的問題上來就要花費一些時間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為了使得話語不那么復雜,倒不如“如實”地回答問題。
“距離一百歲還有一段時間。小說也是這樣,較之于主題,只要找到新的形式就打算寫!
“也有可能直到后也發(fā)現不了嗎?”
“那是可能的吧。”
“即便這樣,你說還是要作為小說家生活下去……”
“打算就那樣結束自己的生涯!
就在這天,新的方法出現了。從背后傳來沉重腳步聲的那個行人,使得光踏入柏油路邊冬日里的枯草叢中;厥灼橙,此人像是少年,卻用老人的聲音招呼道:
“What! are you here?”
這是說出的英國口音的英語。我重新打量那位說了這句英語后便挨到身旁的人,卻是一個讓我大為意外的人物。然而我隨即意識到,就在前些日子,我們父子在眾人面前周章狼狽之際,圍觀我們處境的人群中就有此人,當時顧不一步確認,便一直延續(xù)到了今天。我還回想起,當時盡管恍若看到幻影一般,面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巨大變化,我對他的那種感覺卻是一如既往。
“怎么,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是這句話吧?”
“就知道你會如此回答,才故意這么說說看的!
“你還是老樣子呀,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有三十年沒見了。”眉宇間白皙的皮膚上堆擠著皺紋(這也與往昔一般無二),剛一停下話頭,就打量起我們父子倆。
接著,他唐突且頗有氣勢地說了起來:
“當時呀,都找不到一個穩(wěn)妥的方法向你打招呼,因為竟然發(fā)生了那樣的事,終,讓你在一年的時間里徒……這可都是大實話。不過,你也承認咱算是盡了力吧?只是讓你……甚至讓千鰹和光都被卷入丑聞。自那以后經過很長時間,又發(fā)生了塙吾良事件,在面臨比那次更嚴重的丑聞之際,把你和你全家都拉了出來,這是事實吧?雖然把你們推到那種危險境地的,也是咱……
“在那個事件中,且不說當事者那幾位少女,當我前去探視遭受比其他人更為嚴重的傷害、精神病醫(yī)院的櫻時,她在病情穩(wěn)定的時是掛在嘴邊的,就是你的事情、千鰹以及光的事情。咱呀,當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即便對于櫻,咱也是如此。
之,與引發(fā)那個事態(tài)的幾個家伙簽訂合同,把他們‘米夏埃爾·科爾哈斯電影’制作團隊的,就是你……
“其后我很快就去墨西哥學院大學擔任教職,離開那個充滿火藥味的地方緊急避難去了。櫻是直接被卷入事件中去的受害者,說到你嘛……至于你在那個事件中應該承擔什么樣的責任,我仍然持保留態(tài)度!
對方再度沉默下來,他身穿藏藍色長天鵝絨上衣(在我的記憶里,還記得他為拉開與自己的差距而說的“照你們的說法,這是長天鵝絨織品,可咱卻叫plush”),露出里面寬松的白色絲綢衣領。雖然不好說與此相同,可他身上的裝飾風格卻是與時尚取向比較。甚至半個世紀之前,這種裝飾風格就已經在駒場校區(qū)的教養(yǎng)學系大放異彩了。不過,剛才的談話中提到的三十年前大學畢業(yè)后我們原本并無交往,恢復見面后很快就達到密切的程度。在那時,這家伙的服裝簡直就是一副國際電影制片人的派頭。
因此,跳過那個時期而感受他的裝束的一貫性,大概只能說明我這記憶的曖昧程度罷了。不過,木守有的那種只能稱之為的風姿,卻是現在的(也是青春時期的)這種風格的印象而排斥了其他一切。目前,這尊肉體上清晰顯現出來的老人模樣,意味著正以極快的速度年齡自然增長程(如此說來,我也同樣如此)。譬如說,絲綢襯衣的衣領處看上去軟乎乎的那堆東西并不是圍巾,而是垂掛下來的喉頭處的皮膚。然而,小巧面龐上的光澤和純凈的眼神,都讓人直接回想起他十八九歲時的模樣。不過如果細細打量的話,還是可以看出那是化了妝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