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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想者·讀經(jīng)典·出口成詩的民族:中國古典詩歌微觀藝術(shù)解密 本書為我國著名詩歌評論家孫紹振的新隨筆集。內(nèi)容整體上分為兩大部分:古典詩詞的現(xiàn)代解讀及其方法;詩話詞話爭訟札記。其中涉及的詩人有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等,分析的作品亦系大家耳熟能詳?shù)拿炎鳌H珪形难篷Z,說理透徹,對經(jīng)典詩詞的解讀,融通古今,考究作品創(chuàng)作的歷史場景,分析詩人性情及創(chuàng)作意圖,進而闡釋古典詩詞的豐富的歷史文化意象,并對詩詞創(chuàng)作手法加以評點。透過作者的觸筆,讀者能夠走進古典詩歌,走進詩人創(chuàng)作的歷史情境,進而理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作法及內(nèi)涵。 本書內(nèi)容涉及古典詩詞的解讀以及詩話詞話考辨分析。作者對經(jīng)典詩詞的解讀,融通古今,考究作品創(chuàng)作的歷史場景,分析詩人性情及創(chuàng)作意圖,進而闡釋古典詩詞的豐富的歷史文化意象,并對詩詞創(chuàng)作手法加以評點。書稿行文雅馴,說理透徹,對引導讀者閱讀與欣賞古典詩歌有重要的價值。 1.作者是國內(nèi)公認的與謝冕齊名的兩位當代詩歌評論家之一,數(shù)十年來,立足本土,鷹視前沿,及時追蹤國內(nèi)外諸學派,入乎其里,出乎其外,始終對學院派堅持一種揚棄的姿態(tài)。這本隨筆顯現(xiàn)出作者在批評上的用心和執(zhí)著。對寫作者和文學批評家都有啟示。 2.作者長年來致力構(gòu)建中國式的文學理論,力圖將文學創(chuàng)作論和文學文本解讀學結(jié)合,這本詩學隨筆可視作是其理念的散文式表述,更為輕松可讀,也更可理解作者詩學思想。 3.本書內(nèi)容豐富,其中所論述的詩學問題或詩學現(xiàn)象,均是近年來的熱門話題,或者是詩歌領(lǐng)域的經(jīng)典話題,讀之,可對中國詩歌中的典型問題有一定了解。 序 經(jīng)典閱讀是一場搏斗 對讀者中心論的反思 對于文學經(jīng)典,一般讀者光憑直覺也能欣賞玩味,但是直覺并不一定可靠,修養(yǎng)不足,造成誤讀,不僅在一般讀者,就是專家也在所難免。近日央視某節(jié)目中講到杜牧《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專家王立群解曰 :中國詩人對時令的轉(zhuǎn)換很是敏感,秋氣蕭森,引發(fā)詩人悲秋之感。其實,細讀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秋天的楓葉比春天的花還鮮艷,哪里還有什么悲涼之感?明明不是悲秋而是頌秋。為什么明擺在眼前的頌秋卻視而不見?因為人的心理不是一張白紙,并不像美國行為主義者所設(shè)想的那樣,對外界一切信息刺激皆有反應。皮亞杰發(fā)生認識論指出,只有與主體心理圖式(scheme)相應者才能同化(assimilation)而有所反應。我國悲秋詩歌母題源遠流長,學養(yǎng)不足者,以為這就是一切。其實古典詩歌中頌秋亦有經(jīng)典之作,如劉禹錫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這種誤讀非常普遍,有老師講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一開頭便說,秋下加一心,是為愁,乃曰逢秋即愁,其實,這只是漢字構(gòu)成初的歷史痕跡,至于論斷此乃中國古典詩歌寫秋者,則無視古代詩話家?guī)缀跻恢抡J同杜甫《秋興八首》乃唐詩七律壓卷之作的事實。再如王維《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王維把秋天的傍晚寫得這樣明凈,心態(tài)寧靜自如,把昏暗的秋暝寫成明凈的春芳,完全是歌頌秋色宜人。 讀者片面的經(jīng)驗、粗淺的積累,會形成某種強制同化模式,導致自我蒙蔽,其典型者莫過于對《木蘭詩》的解讀。論者出于英雄的現(xiàn)成觀念,乃論斷木蘭英勇善戰(zhàn)。有專家還考證,北方兄弟民族耕戰(zhàn)合一,英勇強悍,置生死于度外。然細讀文本,幾無詩句正面寫木蘭征戰(zhàn) :與戰(zhàn)事有關(guān)者如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然而嚴格說來,這是寫行軍宿營。正面寫到戰(zhàn)事的是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乃是他人戰(zhàn)死,木蘭凱旋。英勇善戰(zhàn),并不出于文本,而是出于讀者(專家)內(nèi)心固有的男性英雄文化觀念。其實,木蘭形象之價值,乃在其為女性,故其神韻不在戰(zhàn)事,而在其女性取代男性保家衛(wèi)國之天職。故寫沉吟代父從軍時嘆息八句,買馬及馬具四句,宿營思念雙親八句,歸來受到父母姐弟歡迎六句,恢復女兒裝十句。其策勛十二,功績輝煌,取側(cè)寫,僅一句。與男性建功立業(yè)、衣錦還鄉(xiāng)不同,木蘭只為回歸享受親情之和平生活。其突出價值,乃在以女性之英雌對于男性英雄的成見之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其實就在后的一組膾炙人口的比喻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雖然這個比喻已經(jīng)成為日常成語,但是,一千多年來居然沒有啟動讀者英者為雄的文化反思。 可見閱讀并不是一望而知的,而是一場和文本的搏斗。 首先是讀者的自我搏斗,讀者的自以為是,阻攔著讀者真正讀懂文本。這種自發(fā)的自信,構(gòu)成了心理的封閉性。這是因為心理同化圖式雖狹隘,然有預期性,預期之外皆視而不見,感而不覺。西方讀者中心論之偏頗,乃是預設(shè)文本一目了然。殊不知閱讀本欲讀出經(jīng)典之新意,而心理預期卻只能涉及讀者內(nèi)心的舊意,以主體現(xiàn)成觀念強加于文本。讀者中心論之武斷,完全無視新批評提出的感受謬誤(affective fallacy)。這種自我蒙蔽傾向具有規(guī)律性,自古而然。我國詩話中,早就詬病附會之論,如韋應物《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有論者解讀 :草生澗邊,喻君子不遇時 ;鸝鳴深樹,譏小人讒佞而在位。春水本急,遇雨而漲,又當晚潮之時,其急更甚,喻時之將亂也。野渡有舟而無人運濟,喻君子隱居山林,無人舉而用之也。明代唐汝詢就批評其穿鑿太甚(《唐詩解》)。穿鑿附會之風,于今遺風不息。故有權(quán)威教授從賀知章《詠柳》中讀出歌頌創(chuàng)造性勞動者。 心理的封閉性表現(xiàn)為心理狹隘的預期性。預期的狹隘性與經(jīng)典文本的無限性是永恒的矛盾!吨芤住酚腥收咭娭^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后人發(fā)揮曰 :仁者不能見智,智者不能見仁。此乃所秉之偏也(李光地),人的心理局限性,相當頑固。魯迅說,一部《紅樓夢》,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絳花洞主〉小引》)。讀者看到的往往并不是文本,而是自己故欲參透經(jīng)典奧秘,避免誤讀,要務(wù),不但要防止心理封閉性對文本創(chuàng)新特征視而不見,而且要防止將預期強加于文本,牽強附會地扭曲文本。 對于此等弊端,不能像西方讀者中心論那樣,以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將誤讀合理化,相反,當與之做頑強的搏斗。此等搏斗相當艱巨,往往超越一代讀者,故西方有說不盡的莎士比亞,中國有訴不盡的《紅樓夢》。每一代精英要把的智慧奉獻到經(jīng)典解讀的祭壇上去燃燒,前赴后繼,百年不息。 閱讀的第二障礙,乃是理論的封閉性。 正是因為自發(fā)閱讀心理有封閉性,乃求諸理論,意在糾正直覺的片面性和表面性,但是,沒有一種理論是完美的,一方面有其澄明性,另一方面又有其封閉性!对姶笮颉吩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 ;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 ;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顯然說的是激情,這和英國浪漫主義的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瀉(華茲華斯)如出一轍。這種理論長期得到普遍性認同,結(jié)果,對不合激情者如閑情,不是做強制性闡釋,就是盲視性棄釋。如對陶淵明、王維、柳宗元的閑情、逸情,甚至柳宗元《江雪》那樣無動于衷之詩,不是視而不見,就是強行解讀。 一味以西方文論解讀中國古典詩歌,肯定有鑿枘難通之處,一味拘泥,導致誤讀的歷史教訓良多。故李歐梵先生有言,西方文論不能不學,僅以之為背景,激發(fā)自身之思想,但不能以之掛帥(《文論于我有何用》,《讀書》2017 年第 6 期)。李先生所言十分警策,惜乎未能充分論述為何只能當背景,不能掛帥的道理。這里有一個科學思維的普遍規(guī)律。人類探索任何對象不能沒有任何理論。面對手材料,沒有任何理論,只能是混沌無序的,所以需要一個向?qū),這就是理論,不過一切理論都不是完美的,但是其外部形式是自洽的、封閉的。因而對理論的封閉性,要以搏斗的勇氣將其打開,這也就是批判。波普爾說 :沒有理論,我們甚至不能開始。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依照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就能對理論采取一種更為批判的態(tài)度。如果借助于理論已經(jīng)了解它們在何處使我們失望,那么我們就能試圖用更好的理論代替它們。因此就可以出現(xiàn)一個科學的或批判的思維階段。而這個思維階段必然有一個非批判思維作為先導。(《猜想與反駁》)從五四到當代,我們從西方取經(jīng)。但是,我們忘記了,這個向?qū)碜酝鈬,它并不是完美的,不能以之掛帥,不能以之為大前提,讓研究淪為證明它們正確之舉例。須知理論是普遍的,涉及的對象是無限的、不可窮盡的,而舉例只能是有限的,如果普遍性(無限)是分母,舉例(有限)則是分子。例子有限加有限,分子還是有限,不管舉多少,其結(jié)果都是無限分之有限,結(jié)果只能是零。按胡適先生所說,輸入西方學理本身并非目的,目的在于與中國文化結(jié)合,創(chuàng)造新說,再造文明。在文學理論方面則是本土文論的創(chuàng)造。西方文論掛帥扼殺了本土文論創(chuàng)造的初衷。 一切理論的發(fā)展,不是證明,而是證偽,也就是批判。要論證著名的命題一切天鵝都是白的,不管舉多少例子都不能窮盡無限,但是,只要舉出一只天鵝是黑的,就足以推翻此命題,而只憑此一例,就足以證明一切天鵝并不都是白的。 西方文論先導證偽之道,不外兩種可能,一是就其理論對其反詰,這樣從理論到理論的反詰運用的前提和方法是西方的,故往往不得要領(lǐng),缺乏獨創(chuàng)性 ;另外一種方法,就是回到中國傳統(tǒng)詩話文論之精華,與之對話,對話意味著爭辯,實質(zhì)乃弱勢文化對強勢文化的挑戰(zhàn),無疑又是一場艱難的搏斗。試舉一例 : 對唐人賀知章之《詠柳》,有學者解其妙處曰 :碧玉妝成一樹高寫出對柳樹之總體印象,萬條垂下綠絲絳則更進一步具體到柳絲茂密。其妙處在于能反映柳樹的特征。此論斷源于西方機械唯物論,其實與中國傳統(tǒng)之詩緣情的基本原則相悖,與王國維《人間詞話》一切景語皆情語亦不符。在中國古典詩話中,質(zhì)疑機械唯物論之思想資源相當豐富。杜牧作《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幾百年后,明人楊慎發(fā)出疑問 :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楊慎《升庵詩話》)清代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給出了很機智的回答 :余謂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詩以情動人,而不當以寫物之真動人。物之形由詩人的情感來決定。清代黃生《詩麈》說詩貴在以無為有,以虛為實,以假為真,焦袁熹說如夢如癡,詩家三昧。用今天的話來說,以假為真夢境就是想象境界。在古典詩話中,真和假是互補的,虛和實是相生的。故在《詠柳》中,柳樹不是玉,柳條亦不是絲,卻偏要說是玉、是絲 ;春風不是剪刀,偏偏要說它是剪刀。柳乃客觀之物,情乃主體之情,二者不相干。欲將主體之情滲入客體之物,則須通過虛擬、假定、想象,以貴重之玉和絲承載貴重之情感,賦形于柳。這樣柳樹的形象就帶上了玉和絲的性質(zhì)。能反映柳樹的特征之說,乃拘于機械詠物之真,不敢以中國傳統(tǒng)詩論之以虛為實,以假為真對話,必然緣木求魚。 吾人堅持以詩緣情解讀中國古典詩歌,前提乃是拒絕西方文論二十世紀的所謂語言轉(zhuǎn)化,如俄國形式主義者,認為詩是語詞的陌生化,與情感無關(guān)。俄國日爾蒙斯基說 :詩的材料不是形象,不是激情,而是詞。(維克托·日爾蒙斯基《詩學的任務(wù)》)也拒絕了美國新批評的以反諷悖論等修辭手段來解讀詩歌的套路。這就需要搏斗的勇氣,需要高度的自信。 但是,非常遺憾的是,具有這種勇氣和自信的學人并不很多,即使詩詞研究界學養(yǎng)極高者,也往往出于弱勢文化的自卑,而屈從于西方這種機械論,如解讀蘇軾之《念奴嬌·赤壁懷古》曰 :上片即景寫實,下片因景生情。(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其實,《念奴嬌·赤壁懷古》一開頭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與其說是實寫,不如說是虛寫。登高望遠是空間,而望及千古風流人物則為時間,時間不可見,想象使無數(shù)的英雄盡收眼底,紛紛消逝于腳下,以空間之廣向時間之遠自然拓展,使之成為精神宏大的載體,這從盛唐以來,就是詩家想象的重要法門。陳子昂登上幽州臺,看到的如果只是遙遠的空間,那就沒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那樣視接千載的悲愴了。念天地之悠悠,情懷之深沉就在視覺不可及的無限的時間之中。悲哀不僅僅是因為看不見燕昭王的黃金臺,而且是后不見來者,也來自時間無限與生命短暫之間的反差。 這里隱含著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問題,那就是情與感的關(guān)系。從常識言之,則真情必有實感。然而從科學分析觀之,真情與實感相矛盾。有真情其感必虛,故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鄉(xiāng)明才會膾炙人口。這個問題在中國古典詩話中早有闡釋。清人吳喬《圍爐詩話》回答詩與文之區(qū)別曰 :二者意豈有異?唯是體制辭語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 ;飯不變米形,酒形質(zhì)盡變。吳喬當時的散文,基本上都是實用文體,是不重抒情的。在詩中一旦抒情,表現(xiàn)對象就像米變成酒一樣形質(zhì)俱變了。這個理論比之英國詩人雪萊在《為詩一辯》中所說的詩使它觸及的一切變形要早一百年。雪萊只注意到形變,吳喬的深刻之處,在于他意識到了質(zhì)變。這種質(zhì)變之感乃由詩人之情所決定。同樣是寫柳樹,在李白筆下便不再如賀知章那樣美好,而是一個有意志的生命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勞勞亭》)唐人有折柳送別的風俗。不讓柳條發(fā)青,則不能送別,友人不離。故同樣是楓葉,在杜牧是霜葉紅于二月花;在《西廂記·長亭送別》崔鶯鶯眼中是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在魯迅《送增田涉君歸國》中,則是楓葉如丹照嫩寒。 故閱讀不像讀者中心論所想象的那樣,任何觀感都是合理的。作者創(chuàng)新藝術(shù),固然離不開對象之特征,但須經(jīng)《詩品》所謂萬取一收之提純,將其化作形變質(zhì)變的意象群落,并以起伏的情志使意脈貫穿,在審美、審丑、審智價值中加以分化,遵循特殊形式規(guī)范,自由駕馭其開放性,構(gòu)成有機統(tǒng)一之形象,以某種生活本來如此的虛擬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此等藝術(shù)匠心,并不顯露于形象表層,而是隱秘于深層,越是隱秘越是精絕,此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在小說中,如草蛇灰線法等,皆如張竹坡評點《金瓶梅》所說,作者旨在瞞過讀者。作者匠心獨運時,是主動的,富有多方面的自由,讀者閱讀文本時卻沒有同樣的自由,基本上是被動的,受到作者隱秘的藝術(shù)匠心的制約。所以,閱讀首先要與自發(fā)的被動性做搏斗。 因而,有效的閱讀不但要與走馬燈似的西方權(quán)威文論劃清界限,而且要與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煩瑣、穿鑿做斗爭。往往是對一經(jīng)典作品之奧秘,就是把全部理論資源調(diào)動起來,也不足以充分、徹底地闡釋。因而在證明與證偽之間,做長達千年的反復搏斗,也是正,F(xiàn)象。每一時代,往往要把的智慧放到經(jīng)典的祭壇上去燃燒,即使這樣,也不能保證取得進展,于是就產(chǎn)生了文學的虛無主義和解讀的悲觀主義。 搏斗的目的就是為進入文本掃清道路,進入文本,接受文本同化,自我調(diào)節(jié),逼近詩人之匠心。故克羅齊有言 :要了解但丁,我們必須把自己提升到但丁的水準。(朱光潛《克羅齊哲學述評》)誠哉,斯言!閱讀是提升精神價值和藝術(shù)品位的系統(tǒng)工程,搏斗面臨著許多方面 :,是將自己從普通讀者提高到藝術(shù)審美、審智的經(jīng)典境界的過程,而的讀者中心論、無準則的多元解讀則相反,實質(zhì)上是將但丁降低到讀者自發(fā)的、狹隘的、淺陋的原生狀態(tài),也就是放任新批評的感受謬誤(affective fallacy)。這就意味著,不僅要和自身自發(fā)的盲目性做搏斗,而且要和作品的局限性做搏斗。弄珠客在《金瓶梅·序》說 :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 ;生畏懼心者,君子也。這個提升的難度就比克羅齊要大得多。這里不僅僅是提高到作者水準,而且要超越作者的局限性。對理論要加以批判,對文本亦如是。棄其糟粕,提升其精華。這是一個更復雜的搏斗過程,很可能會遭遇作家的意圖謬誤(intentional fallacy)。如魯迅評論《三國演義》說 :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這就是說作者所表現(xiàn)的和作者所想像(象)的,不能一致。如他要寫曹操的奸,而結(jié)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 ;要寫孔明之智,而結(jié)果倒像狡猾。(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這個問題的復雜性在于,魯迅所說于曹操非常深刻,而于孔明則有誤。事實上孔明之多智,不能孤立評價,其藝術(shù)奧秘在于,其多智是被其盟友周瑜的多妒逼出來的,而多智的草船借箭,則因曹操的多疑而取得了偉大的勝利,于是多妒的更加多妒,多智的更加多智,多疑的更多疑懼,后多妒的終于感到智不如人,就活不成了,臨終發(fā)出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嘆。從藝術(shù)上來說,多智的超越科學,乃是揭示人物心靈譜系的假定性,其藝術(shù)想象的合法性,讀者和作者是心照不宣的。弄珠客接著說讀《金瓶梅》生歡喜心者,小人也 ;生效法心者,乃禽獸也。沒有搏斗,就可能走向相反的 :墮落,與作品中之精神糟粕同流合污。由此觀之,宣稱作者死亡,放任讀者精神自流之論,何其殆也! 閱讀的第三個障礙,乃是藝術(shù)經(jīng)典的封閉性。其藝術(shù)形象,并不是一個平面的結(jié)構(gòu),而是一種立體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在表層的,只是意象群落。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景是顯性的,而情則是隱性的,隱于景語意象,特別是意象群落之間,是詩人并不直接說出的情感的脈絡(luò),我稱之為意脈。沒有意脈,沒有情感的脈絡(luò),則意象群落可能散亂。王夫之《姜齋詩話》曰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宋人范溫《潛溪詩眼》曰 :古人律詩亦是一片(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杜甫)《十二月一日》詩云 :未將梅蕊驚愁眼,要取楸花媚遠天。梅望春而花,楸將夏而繁,言滯留之勢,當自冬過春,始終見梅楸,則百花之開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園。他強調(diào)說,忌是不求意趣(意脈)關(guān)紐,但以相似語言為貫穿,也就是顯性地直接說出來。正因如此,閱讀就是要和似無倫次搏斗,才能將第二層次的意若貫珠領(lǐng)悟出來。 文本的第三層次更為隱秘,那就是藝術(shù)形式。這一點,通常被黑格爾的內(nèi)容決定形式遮蔽了,而歌德卻以為是深邃的秘密,是一般讀者難以感覺到的。形式一旦成熟,特別是詩,不但有被內(nèi)容決定的一面,而且有決定內(nèi)容的一面。安祿山從發(fā)動叛亂到攻破潼關(guān),再到唐明皇倉皇出逃,在《資治通鑒》中只是幾百字的散文,如果將其照搬到《長恨歌》中,就不成其為詩了。白居易只用了四句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就概括了散文所不能省略的時間上數(shù)月的過程和空間上數(shù)百里的距離,而且把唐王朝失敗的狼狽景象寫得很美。詩人的意脈是 :諷喻中略帶遺憾。這一點,就是號稱對中國古典詩歌有相當研究水準的葉維廉也沒有領(lǐng)悟出來。 因而,還要和隱藏得更深的形式規(guī)范搏斗,才能真正讀懂經(jīng)典詩歌的藝術(shù)奧秘。 總體來說,西方前衛(wèi)文論放棄文學審美解讀,其根本原因在于,囿于將作品當作成品接受,其實是被動的,因而不可避免被封閉。要打開這三重封閉,就要把自己當作作者,和作者主動地對話,不但接受這樣寫了,而且想象沒有那樣寫。魯迅這樣說 : 凡是已有定評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說明著應該怎樣寫。只是讀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領(lǐng)悟。因為在學習者一方面,是必須知道了不應該那么寫,這才會明白原來應該這么寫的。這不應該那么寫,如何知道呢?惠列賽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復著這問題應該這么寫,必須從大作家們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領(lǐng)會。那么,不應該那么寫這一面,恐怕好是從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學習了。在這里,簡直好像藝術(shù)家在對我們用實物教授。恰如他指著每一行,直接對我們這樣說你看哪,這是應該刪去的。這要縮短,這要改作,因為不自然了。在這里,還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顯豁些。(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 后西方大師的海德格爾也有如下的論述 : 作品的被創(chuàng)作存在只有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才能為我們所把握。在這一事實的強迫下,我們不得不深入領(lǐng)會藝術(shù)家的活動,以便達到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完全根據(jù)作品自身來描述作品的作品存在,這種做法業(yè)已證明是行不通的。(馬丁·海德格爾《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 進入作者經(jīng)典創(chuàng)作過程,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wù),因為經(jīng)典作家是天才,是一個時代的精神水準。對于普通讀者來說,閱讀是向上攀登的過程,是與自我原生水準的自發(fā)性和理論的權(quán)威性搏斗的過程。這個過程,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民族歷史的,失敗是免不了的,但是,歷史的積累也是必然的。西方前衛(wèi)文論之失,我國明星學者之失,就在于把攀登的艱巨當作了散步,因此就免不了甘于落伍。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筆者不敢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其間的失敗和突破,有待讀者明鑒。 孫紹振 2018 年 6 月 8 日初稿 2020 年 9 月 30 日修改 孫紹振,著名詩歌評論家。曾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現(xiàn)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著作有《文學創(chuàng)作論》《文學的堅守與理論的突圍》等二十余部,散文集《愧對書齋》《靈魂的喜劇》 等。2006年出版《孫紹振文集》八卷。 001 序:經(jīng)典閱讀是一場搏斗 對讀者中心論的反思 上編 古典詩詞的現(xiàn)代解讀及其方法 017 經(jīng)典詩作與大眾文化融合的要務(wù) 評《中國詩詞大會》 028 跨界文化明星現(xiàn)象憂思 從蒙曼說起 039 從悲秋與頌秋看明星崇拜的文化貧困 051 中國月亮比外國圓 058 崔顥《黃鶴樓》和李白《登金陵鳳凰臺》孰優(yōu) 065 從兩首《木蘭詩》看經(jīng)典本《木蘭詩》的思想和藝術(shù) 078 夜半鐘聲到客船: 出世的鐘聲對入世的心靈的安撫 084 杜甫與孟浩然兩首關(guān)于 洞庭湖的五律何者品高 091 李白:《行路難》古風歌行 在大幅度的身體動作 099 唐人古風歌行壓卷: 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 111 李白的笑對人生和杜甫的苦難血淚 125 《長恨歌》:歷史悲劇 升華為愛情不朽的頌歌 143 唐人七絕何詩壓卷 161 唐人七律何詩 179 蘇軾《赤壁懷古》: 名士風流、豪杰風流和智者風流 198 從竹影到疏影,從桂香到暗香: 林逋《山園小梅》 208 紅杏枝頭春意鬧: 千年解讀中的理論和方法問題 下編 詩話詞話爭訟札記 221 逼真與含糊 231 杜詩酒價真實否 234 詩文之辨酒飯妙喻 243 中國詩情之癡和歐美詩情之瘋 251 情景之真假互補、虛實相生 262 議論與無理而妙 270 抒情:無理而妙,于理多一曲折耳 274 情與理的矛盾: 名言之理與詩家之理 285 柳宗元《漁翁》后兩句是否蛇足 289 反常合道為奇趣 295 理趣與情趣 301 史家論贊和詩家詠史之別 305 詩中用史和史家寫史 309 含蓄婉曲和豪邁直陳 318 詠物、寄托、猜謎 324 詠物詩不即不離說的局限 330 解詩之忌:強制、過度、穿鑿 340 詩無達詁和共同視域 343 見青山白水能不能發(fā)悶 346 詠雪:形似與情懷 354 自然景觀和政治性強制性闡釋 359 三家說蘇軾《卜算子》: 背后的解讀原則 362 雪、云、雨、夢魂為什么會香 366 晨鐘云外濕的聽覺和觸覺 369 春江水暖鴨先知: 詩如何超越畫的局限 373 《琵琶行》:白居易詩歌語言 與音樂語言的矛盾 381 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喜劇性的意脈 386 蹈襲、祖述、暗合及偷法 396 詩家寫愁如何翻新 400 奪胎換骨貴在換骨 404 池塘生春草妙在何處 410 推敲公案:看局部與看整體結(jié)論不同 420 說不清的詩眼詞眼 426 香稻啄余鸚鵡粒句法和節(jié)奏的矛盾 431 李清照《聲聲慢》十四疊字好在什么地方 438 后 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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