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里德利:演變通論
演變(evolution)一詞的本義為漸次展開(unfolding,也有演變之意)。演變是一個故事,講述世事如何變遷。它是一個有著諸多其他含義的詞,涉及特定類型的變化。它暗示一種東西從另一種東西里出現(xiàn)。它又有增量式漸進變化的隱含意思,與突發(fā)革命相對。它既是自發(fā)的,又是不可抵擋的。它表明從簡單起點開始的累積變化。它意味著來自內(nèi)部的變化,而不是由外部引導的變化。它通常還指沒有特定目標,對在何處結(jié)束也持開放態(tài)度的變化。當然,它還特指生物體當中通過自然選擇機制逐代修正的基因遺傳。
本書認為,演變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它是理解人類世界和自然世界如何變化的途徑。人類制度、人工制品和習慣的改變,都是漸進的、必然的、不可抵擋的。它遵循一種敘述,從一個階段進入下一個階段;它慢慢推進而非大步跳躍;它有自己自發(fā)的勢頭,不為外部所推動;它沒有什么目標,也沒有具體的終點;它基本上是靠試錯產(chǎn)生的,而試錯是自然選擇的一種形式。
以電光源為例。1712年,一位籍籍無名的工程師托馬斯·紐科門(Thomas Newcomen)碰巧找到了種把熱轉(zhuǎn)化為功的實用方法,雖然他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發(fā)明(把水煮沸,生成膨脹的蒸汽)背后的基本原理終會帶來什么樣的結(jié)果。水在機器里,通過無數(shù)細小的步驟,變成蒸汽后可發(fā)電,提供道人造光線:這就是熱做功發(fā)電。從白熾燈到熒光燈再到LED燈的變化,迄今仍在展開。
一系列的事件,就叫作演變。
我的論點是,在上述所有含義中,演變遠比大多數(shù)人意識到的更為常見,更具深遠的意義。它不僅僅局限于遺傳系統(tǒng),還能解釋幾乎所有的人類文化改變方式:從道德到技術(shù),從金錢到宗教。
人類文化的發(fā)展,是漸進的、增量的、無預定方向的、自然發(fā)生的,并受種種相互競爭的理念間自然選擇的推動。對于出乎意料的變化,人類往往是承受者而非主動挑起事端的一方。雖然文化演變并無目標,但針對問題所生成的巧妙功能性解決方案,絲毫不亞于生物學家所謂的適應。我們早就發(fā)現(xiàn),若不引入蓄意設計之說,動植物在形式及行為上那些明顯的目的性就很難得到解釋。眼睛難道不是專門為看東西而設計的?出于同樣的道理,每當看到人類文化很好地解決了人類面臨的問題時,我們往往傾向于認為,這是因為有些聰明人存心設計了它。如此,我們常把太多的榮譽歸功于碰巧遇到此問題的某個聰明人。
人類歷史的傳授方式,也由此充滿了誤導,因為它太過強調(diào)設計、指導和規(guī)劃,而太少關注演變。
所以,打了勝仗的,是將軍;經(jīng)營國家的,是政治家;發(fā)現(xiàn)真理的,是科學家;創(chuàng)造流派的,是藝術(shù)家;實現(xiàn)突破的,是發(fā)明家;塑造心靈的,是老師;改變思想的,是哲學家;布道的,是教士;做生意的,是商人;陰謀導致危機;神訂立道德。不光是個人,也包括機構(gòu)和制度,公司、政黨、宗教,據(jù)說,塑造世界的,是它們。
當年,老師就是這樣教導我的,F(xiàn)在,我覺得這么說恐怕錯多對少。誠然,個人能夠有所作為,政黨或者大公司也一樣。領導很重要。但如果說,世界上有一套延續(xù)至今的主流神話,我們所有人都犯過的同一個驚天大錯,存在的同一個盲點,那就是:人人都以為,世界主要仰賴規(guī)劃。
這樣一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弄錯了因果:我們誤以為船舶揚帆制造了風,誤把旁觀者當成了肇事者。一場戰(zhàn)斗打贏了,那必然是將軍打贏的(而非瘧疾流行使得敵軍萎靡);孩子習得什么,一定是老師教的(而非老師幫他找到了書籍、獲得了同伴和好奇心);物種存活下來,一定是環(huán)保人士救了它(而不是化肥的發(fā)明減少了養(yǎng)育人口所需的土地數(shù)量);發(fā)明的誕生,必然來自發(fā)明家之手(而非下一級技術(shù)臺階不可避免的必然成熟);危機出現(xiàn),一定是因為有陰謀(不是編出來的)。
我們描述世界的時候,總覺得人和制度是關鍵,可大多數(shù)時候并非如此。一如納西姆·塔勒布(Nassim Taleb)在《反脆弱》(Antifragile)一書中所說,在一個復雜的世界里,因這個概念本身就值得懷疑,這就是別太在乎報紙說什么的另一個原因,它們總是無休無止地為事情找原因。
塔勒布無情地嘲笑他戲稱為蘇聯(lián)-哈佛錯覺的觀點:講授鳥類的飛行原理,就誤以為是講座使鳥類習得了飛行技能。亞當·斯密對自己筆下的制度人也毫不客氣,這樣的人幻想可以輕松地安排龐大社會中的不同成員,就如同一只手可以擺布棋盤上的不同棋子,卻完全忘記了:在人類社會這個大棋盤上,棋子本身就會動。
借用亞伯拉罕·林肯創(chuàng)造的一個說法,我希望,通過本書,能逐漸讓你釋放(disenthrall)對人類意圖、設計和規(guī)劃的癡迷。我想把查爾斯·達爾文提出的生物學理論,套用到人類世界的方方面面,讓你透過設計的錯覺,看到潛藏在底層的自然發(fā)生、未經(jīng)規(guī)劃、無情推進卻又美麗動人的變化過程。
我常發(fā)現(xiàn),人類很不擅長解釋自己的世界。如果有一位來自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的外星人類學家來到地球,提出一些深入的問題,那么他是得不到精彩答案的。為什么世界各地的殺人率都在下降?犯罪學家對此沒有形成一致的意見。為什么全球平均收入達到了19世紀時的10倍以上?經(jīng)濟史學家為此吵成一團。為什么大約20萬年前,部分非洲人開始發(fā)明可累積的技術(shù)和文明?人類學家說不明白。世界經(jīng)濟是怎樣運作的?經(jīng)濟學家試圖解釋,但是說不出具體的細節(jié)。
這些現(xiàn)象都屬于一個陌生的類別。1767年,一位名叫亞當·弗格森(Adam Ferguson)的蘇格蘭隨軍牧師首次對它下了定義:這些都是人類行為的結(jié)果,而非人類設計的結(jié)果。它們是演變現(xiàn)象。這里的演變,用的是它的本義,也即漸次展開。而這樣的演變現(xiàn)象,到處都是,無所不在,可我們無法分辨出這一類別的現(xiàn)象。我們的語言和思想,把世界分成兩大類:那些由人類設計和制作的東西,以及沒有秩序或功能的自然現(xiàn)象。經(jīng)濟學家拉斯·羅伯茨(Russ Roberts)曾指出,我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此類現(xiàn)象。傾盆大雨里幫你遮風擋雨、保持干燥的傘,是人類行為與人類設計的結(jié)果;萬一忘了帶傘,把你淋得全身透濕的暴雨,則兩者皆非。但促使本地商店把傘賣給你的系統(tǒng),或是傘這個詞本身,又或者要求你把傘側(cè)向一邊,好留出路來讓別的行人通過的禮儀規(guī)矩,屬于什么范疇呢?這些(市場、語言、習俗)都是人為的事物,但它們無一是由人類設計的。它們?nèi)际窃谟媱澲庾匀话l(fā)生的。
我們同樣把這種想法帶到了對自然界的認識上。我們認為自然中也存在有目的的設計,而非自然發(fā)生的演變。我們尋找基因組里的層次結(jié)構(gòu),尋找大腦里的自我,尋找思想里的自由意志。要是出現(xiàn)天氣,只要能找到一丁點兒有關人類自主性的痕跡,我們都會說人類是罪魁禍首,不是怪罪巫醫(yī),就是怪罪人為原因造成了全球變暖。
雖然我們不愿意承認,但是在很大程度上,世界是一個自我組織、自我變化的地方。模式自然出現(xiàn),趨勢逐漸演變。候鳥在天空中排隊成V字形并無意義,白蟻建造了宏偉的蟻穴卻不需要設計師,蜜蜂修筑六角蜂巢不靠指令,大腦的塑造不來自造腦師,學習可以不靠傳授,政治事件受歷史影響,而非反過來那樣;蚪M沒有主基因,大腦沒有指揮中心,英語語言學沒有導演,經(jīng)濟沒有首席執(zhí)行官,社會沒有總統(tǒng),普通法沒有首席大法官,氣候沒有控制按鈕,歷史沒有五星上將。
在社會中,人是變化的承受者,甚至直接主體,但很多時候,成因來自別處,來自自然發(fā)生的、不可阻擋的集體性力量。自然選擇帶來的生物演變是這些無情力量中的強者,但除此之外,演變式無規(guī)劃變化也有其他較為簡單的形式。事實上,借用創(chuàng)新理論家理查德·韋伯(Richard Webb)提出的一個說法:達爾文理論是特殊的進化論;演變還有一套通論,適用范圍遠超生物領域。它適用于社會、金錢、技術(shù)、語言、法律、文化、音樂、暴力、歷史、教育、政治、神和道德等領域。通論認為,事物不會始終不變,它們不可抵擋地逐漸變化;它們表現(xiàn)出路徑依賴;它們有著修改過的血統(tǒng);它們試錯,表現(xiàn)出選擇上的鍥而不舍。對于這一內(nèi)生變化過程,人類無功可邀,因為它并無自上而下的指揮。
左右兩翼的大部分知識分子仍然回避這一真理,實際上他們?nèi)匀皇莿?chuàng)世論者。他們的癡狂不相上下,右翼拒絕承認查爾斯·達爾文的理論,也即大自然之復雜,并不意味著存在設計師,而左翼否定亞當·斯密的理論,也即社會之復雜,并不意味著存在規(guī)劃師。在本書接下來的篇幅里,我將向各種形式的創(chuàng)世論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