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作為日常情感延伸媒介的電影

吳重慶

老友東江在勤于筆耕《報人讀史札記》之外，又成功開辟了《潮白觀影記》寫作系列，而且出到了第三輯。就像魯迅先生感嘆自己不過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來寫作一樣，我不禁想象東江大概是把別人刷手機的時間都用于讀史、觀影還有寫作。看到他近十年來每年都有不止一本新作問世，方知包括我自己在內的有些人對時間的浪費該有多么嚴重。

說電影是一門人見人愛的藝術恐不為過，起碼在我周邊的朋友中，幾乎沒有不喜歡電影的。我自己也算是一個影迷，尤其愛看小津安二郎的作品。電影為什么具有普適的魅力？也許是因為唯有電影才會如此有力地延伸我們的日常情感，增進我們對人性的體驗，帶領我們對精神領地深入地探尋。當然，在我看來，其他各種形式的藝術也都帶有這種功能，但大多需要觀眾或聽眾具備一定的藝術素養(yǎng)。而電影，是拍給不需要具備觀影技能的所有人看的（人們甚至對于聽不懂對白或者沒有對白的電影也會有所感，如默片）。在故事情節(jié)、演員表演的帶動下，觀眾隨之入戲，與劇中人同喜共悲。

觀潮白所觀之影，其中雖然少不了大制作的商業(yè)大片，但更多的是非商業(yè)電影，或者稱為藝術電影。商業(yè)大片劇情撩人心弦，場景奪人眼球，音響震人耳膜，但究其實不過是在制造供觀眾官能消費的文化產(chǎn)品，熱鬧是熱鬧，可是熱鬧過后也就重歸于平淡乃至虛無，就像易耗品或者一次性消費的產(chǎn)品。而藝術電影則不然，小制作，沒有明星撐臺，劇情也是普通人的日常瑣事，卻經(jīng)得起細細品味，甚至某一段平淡的對白，某一處街角的場景，都令人難以釋懷。如小津安二郎導演的系列作品，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劇、黑白片，運用大量的長鏡頭、低視角的室內空間（據(jù)說小津自己動手把攝影機的三腳架改低）、克制的對白，選用戲路單一的女主角原節(jié)子……但禪味悠遠，充滿對溫馨家庭和易逝生命的挽留。2002年底我在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友人錢穎帶我去到哈佛廣場附近的The Brattle Theater，次觀看了小津的黑白電影《東京物語》。18年過去了，我至今還記得其中的臺詞，如這個城市這么大，如果走散了，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也記得其后一幕，兒媳紀子（原節(jié)子扮演）陪著老公公平山（笠智眾扮演），在家鄉(xiāng)海灣邊的一處高地上蹲著，遠處一列火車鳴笛而過，聲音和列車一道慢慢消逝……回國后，我就把當時能夠找到的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全部看了。2006年底我曾訪問東京大學，趁此之便，在阿古教授的陪同下，我們在東京坐上了通往小津家鄉(xiāng)鐮倉的慢列車，漫步在小津電影中常見的鐮倉街頭，在一個小農貿集市上買了一束山野之花，找到圓覺寺內的小津家族墓地，敬獻在無字墓碑旁。

在我看來，商業(yè)電影無不致力于打造巨無霸的平庸胃口，敗壞了我們對日常生活的感受能力。而非商業(yè)電影在其平淡無奇的敘事中，能喚回我們對日常生活的感受，滋養(yǎng)我們日益遲鈍粗糙的心靈，挽留、強固我們一觸即發(fā)，同時也可能一瞬即逝的情感。東江在《李子柒vs橋本愛》一文中很好地道出了類似的看法，他說：橋本愛寒冬就著溫暖的火爐烤制溫香暖糯的面包，盛夏在一天的溽熱之后暢飲自制的冰鎮(zhèn)米酒，不僅讓食物達成了自己穩(wěn)固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也帶給了觀眾一種罕有的寧靜，一種生活的恬淡之美。觀眾之所以動容，或在于沉浸其中的他們，從中受到了珍惜平常人生、愛惜日常生活的啟發(fā)，進而神往就這樣靜靜地走過每一個日出日落、每一個春夏秋冬。

東江的這輯《潮白觀影記》并非通常所謂的影評。他寫作的自如程度遠超影評作者，他不僅僅談電影藝術，還結合時事談電影的社會和歷史意涵；不僅僅談某一部電影，還橫向、縱向談多部同題材電影。就如他嫻熟于史料而信手拈來地寫作《報人讀史札記》一樣，如今他揮灑于影內影外影前影后，足見他觀影之豐富以及對非商業(yè)電影之熱愛。我由衷希望《潮白觀影記》系列能夠帶動起讀者對非商業(yè)電影的認識與熱愛！

2020年10月18日寫于北京

夢想起飛的季節(jié)

高校新的學年開始了。記得當年，正是1985年9月3日清晨，我乘坐從北京出發(fā)的47次特快火車到達了廣州。說是特快，跟今天的和諧號也沒法相比，走了整整36小時，兩夜一天。甫一出站，便看到中山大學的迎新橫幅，坐校車，途經(jīng)剛剛竣工的廣州大橋來學校報到。印象很深的是，廣州大道東側

現(xiàn)在的珠江新城還完全是村莊和農田，彼時有些驚訝于學校的偏僻。

對許多人來說，在大學學習的時段，相當于夢想起飛的季節(jié)。階梯教室，估計是各國大學的標配，日本《四月物語》（1998）、韓國《建筑學概論》（2012）、美國《驕陽似我》（1997），都出現(xiàn)了階梯教室。《建筑學概論》中是老師在給大家布置作業(yè)：游覽一下你們住的地區(qū)，平時擦身而過的小巷、街道、大廈等，仔細地觀察，拍照記錄下來，對自己住的地區(qū)有了感情并開始了解它，那就是建筑學概論課的開始�！厄滉査莆摇分惺抢蠋熢诮o大家留一道數(shù)學難題，看看誰能在學期結束前給出答案，那是獲得

過被譽為數(shù)學界中的諾貝爾獎的菲爾茲獎的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解出來的。還可知的是，《四月物語》的故事拍攝于真實的東京武藏野大學，《驕陽似我》則拍攝于真實的馬薩諸塞州麻省理工學院，都是各自國家響當當?shù)母叩葘W府。

不過，眾多關于大學題材的電影大抵都無關學業(yè)，涉及的往往是校園生活的浪漫一面。

《四月物語》表現(xiàn)的是，家在北海道的松隆子之所以能考取武藏野大學，是因為她所單戀的高年級男生在前一年考入了那所學校。因此，入校未幾她就騎著單車四下里尋找他打工的那家書店，找到之后來了幾次他都不在，終于見面他卻沒有認出她來。終于，他覺得她眼熟：你是北高的學生吧？是啊。比我低一級吧？是啊。你在這里干什么？讀武藏野大學。我也是。她興奮得無以復加，沒有打傘就騎進了瓢潑大雨中。《建筑學概論》中，課堂只是為男女主人公提供了相識的場所，他是專業(yè)課，必修；她在音樂系，選修。他們都住在首爾的貞陵洞，因為那道作業(yè)而接觸、相識，進而相互萌生愛意。他害羞生澀，始終無法合適地表達出自己的愛意，二人終因誤會不歡而散。十幾年后，他們成了委托人和被委托人的關系，她問他：那時候為什么對我那么好？喜歡你。她感嘆：這表白可真夠長的。

美國《愛瘋了》（2011）片頭是女生宣讀論文的片段，然后就進入了她和男生的相戀。他們在洛杉磯就讀同一所大學，她來自英國，他土生土長。一個是獨生女，一個是獨生子。如膠似漆的兩人，渾然忘卻了世間的一切，明知女孩簽證即將到期也因為難舍難分而未予理睬。但他們旋即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女孩再來美國的時候，被禁止入境，并且被告知不能再次踏上美國國土。接下來，是遠距離的戀愛如何讓兩人備受煎熬，隨著時間推移兩人如何在各自國度有了新的生活，可彼此心中卻割舍不下對方，這些更與大學生活沒有些許關聯(lián)了。

羅馬尼亞《四月三周兩天》（2007）干脆是個女大學生流產(chǎn)的故事。那是1987年的布加勒斯特理工學院，被男友拋棄的懦弱女大學生意外懷孕，漂亮且個性獨立的室友幫她秘密墮胎，為此奔走籌錢、聯(lián)系醫(yī)生。在做手術的那家廉價旅館里，因為所籌的錢遠遠達不到醫(yī)生的預期，女大學生不得不滿足醫(yī)生提出的即刻用身體交換的要求。透過電影，我們對那個時代的羅馬尼亞大學所知甚少，倒是能夠一窺他們的大學生不學理工科可能就要被分配到鄉(xiāng)下去當農民、他們訂旅館房間的特殊規(guī)則、行賄的普遍性，以及物資的極度缺乏……至于古怪的片名，是那女生從懷孕到墮胎的時間總長。

英國《命運之石》（2008）將大學生的課余生活提升了一個檔次，但也無關學業(yè)。電影取材于真實事件，講的是1950年圣誕夜，四名血氣方剛的大學生如何長途驅車到倫敦，從威斯敏斯特教堂把象征蘇格蘭國格的命運之石偷運回蘇格蘭。命運之石，乃公元9世紀以來歷任蘇格蘭王儲加冕國王時所坐的一塊圣石。13世紀，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一世出兵蘇格蘭，雖然沒有征服之，但是把那塊加冕石作為戰(zhàn)利品帶了回來，置于威斯敏斯特教堂內的英格蘭國王加冕座下。教堂導游說：當英格蘭國王坐在上面加冕時，根據(jù)蘇格蘭的傳統(tǒng)，這樣意味著他也成為蘇格蘭王。歷任英格蘭國王包括現(xiàn)任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加冕時，都是如此。四名大學生之舉，當年引發(fā)了蘇格蘭人的無窮激憤。1996年，英國政府為了安撫蘇格蘭民眾的不滿情緒，將加冕石送還蘇格蘭，不過，送還的附帶條件是未來英國國王登基時，這塊石頭得要搬回原位。

在夢想起飛的季節(jié)，不該只有戀愛，更應該有學業(yè)。然而，各國電影對于這一點的表現(xiàn)著實欠佳。有朝一日，倒是希望看到美國《十二怒漢》一類的法制片有力度地呈現(xiàn)一下校園的學習生活，尤其是本科階段。

2019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