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流亡生活。根西島上巉巖突兀。面對著遼闊的大西洋。今天，一八六一年六月三十日，上午八時半，當一輪紅日掛上我的窗扉時，我寫完了《悲慘世界》雨果一八六一年六月三十日給奧古斯特·瓦克里的信，見安德烈·莫洛亞：《雨果傳》第九卷第二章。。

這是一軸輝煌的畫卷，這是一部動人的史詩，這是一種浩博的精神，這是一股充沛的激情，當我們今天要用簡單的話來概括《悲慘世界》時，與其籠統(tǒng)地稱它為名著、杰作、瑰寶，似乎不如這樣具體地稱呼它較為確切。

作為畫卷，它可以使我們聯(lián)想起什么？它像《清明上河圖》？《清明上河圖》描繪的是一個特定時間的廣闊空間，而它的規(guī)模卻要大得多，它表現(xiàn)的是一個漫長時代的歷史內(nèi)容。

主人公冉阿讓的故事是從一七九五年開始的，但畫幅的卷首延伸得更遠，卞福汝主教的經(jīng)歷與國民公會代表這一形象把我們帶到階級斗爭嚴酷、個人命運難以預料的一七九三年大革命高潮的年代。接著，我們就隨著卞福汝主教與冉阿讓進入了一七八九年資產(chǎn)階級革命所開辟的歷史時期，即作者在序言中所謂的本世紀，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資本主義時代。在這新社會形態(tài)的初期階段，我們就看到了社會下層的苦難，巴黎歡呼自己的資產(chǎn)階級英雄拿破侖像初升的太陽在意大利升起之日，正是冉阿讓僅僅因為偷了一塊面包就被投入監(jiān)獄之時，榮光鼎盛、轟轟烈烈的拿破侖時期，對于冉阿讓是監(jiān)獄中十九年的苦役生活。他出獄的時候，又正是拿破侖在滑鐵盧遭到失敗后的幾個月，在經(jīng)過了滑鐵盧古戰(zhàn)場之后，我們又進入了另一段歷史，《在一八一七年內(nèi)》，我們看到百合花再度開放時期形形色色的社會政治生活，看到芳汀的悲劇、珂賽特的苦難、馬呂斯家庭的矛盾，當然，還有冉阿讓的坎坷與困頓。而后，我們又隨著人物經(jīng)過了一八三○年的革命，到了七月王朝時期，看到這一時期的社會矛盾如何導致一八三二年巴黎人民起義，看到以街壘斗爭為中心的各個人物的命運有了什么變化與結(jié)局。

這是整整將近半個世紀歷史的宏偉畫幅，漫長歷史過程中廣闊的社會生活的畫面，一一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外省偏僻的小城、濱海的新興工業(yè)城鎮(zhèn)，可怕的法庭、黑暗的監(jiān)獄、巴黎悲慘的貧民窟、陰暗的修道院、恐怖的墳場、郊區(qū)寒傖的客店、保王派的沙龍、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大學生聚集的拉丁區(qū)、慘厲絕倫的滑鐵盧戰(zhàn)場、戰(zhàn)火紛飛的街壘、藏污納垢的下水道……這一漫長浩大的畫軸中每一個場景，無不栩栩如生，其細部也真切入微，你可以說它們都是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描繪出來的，但是，每一個畫幅的形象是那么鮮明突出、色彩是那么濃重瑰麗、氣勢是那么磅礴浩大、情緒是那么灼熱熾烈，使人又感到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格調(diào)……

這種對歷史發(fā)展與現(xiàn)實生活的描繪，只是一種背景？或者只是一個搬演故事的框架？如果這樣去理解，那將大大貶低雨果某種更為寬廣的自覺意識，他以那樣大的篇幅、用歷史學家的手筆描繪了這個世紀兩大歷史事件滑鐵盧戰(zhàn)役與一八三二年的人民起義，顯然遠遠超過了歷史背景描繪的需要，他以那樣詳盡細致的筆法，在人物活動的環(huán)境與故事中，填進了那樣多實在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顯然又遠遠超過敘述單個人物故事經(jīng)歷的需要。我們記得，他曾經(jīng)這樣說過：誰要是談到詩人，他也就必然是談到歷史學家與哲學家雨果：《莎士比亞論》第二部分卷《莎士比亞的天才》。，不難看出，他那種自覺的意識，就是以歷史學家為己任的意識，這是他那個時代一切有出息的文學家所具有的標志。一八六一年，當他完成這部作品的時候，距離他在那位立志要成為法國歷史的書記的巴爾扎克墓前發(fā)表著名的悼詞，已有十二年了，他要書寫出什么樣的歷史足以與巴爾扎克那部其實就是題作歷史也完全可以的作品匹敵或相稱呢？巴爾扎克是用近一百部作品描寫貴族復辟時期的貴族社會怎樣在滿身銅臭的暴發(fā)戶的進逼下逐漸滅亡或者被這一暴發(fā)戶所腐化的歷史，而他則是在一部作品里，寫出本世紀歷史的迂回曲折、起伏跌宕的巨變，在全部歷史的景象與過程的中心，安置著一個共同的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即下層人民悲慘的命運。雖然，在他看來，這一過程中的不同階段具有不同的意義和性質(zhì)，如拿破侖帝國是光榮的本身，繼之而來的復辟時期實質(zhì)上是昏天黑地、是長時期莫大空虛，然而，在不同的階段，下層人民的處境同樣總是艱難的，并沒有什么變化，他以冉阿讓、芳汀與珂賽特的故事說明了這一點，指出了本世紀的每一個階段都一直存在著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因此，我們可以說，雨果要寫的就是本世紀中窮人的悲慘史。

作為一部史詩，它不是民族的史詩，而是個人的史詩，但又不限于個人的意義。它使我們聯(lián)想起什么？《奧德修紀》？《奧德修紀》的主人公奧德修在海上漂流了十年，歷經(jīng)各種險阻，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它作為人的史詩意義，不僅在于它表現(xiàn)的是個人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里經(jīng)歷了極為豐富、極不平凡，甚至可歌可泣的際遇，而且在于，他在這種經(jīng)歷的過程中，顯示了人的力量與人的品格，人的精神與人的氣勢，從而作為一個早的范例，提供了關(guān)于人的史詩的經(jīng)典性的涵義。在這個意義上，《悲慘世界》與《奧德修紀》有某種相同之處，它是近代十九世紀的《奧德修紀》，它表現(xiàn)了主人公冉阿讓在近代社會中的奧德修式的經(jīng)歷。

冉阿讓的經(jīng)歷無疑具有明顯的傳奇色彩，他一生的道路是那么坎坷，他所遇到的厄運與磨難是那么嚴峻，他的生活中充滿了那么多的驚險，所有這一切都不亞于奧德修在海上長期漂流所遇到的險阻。在《奧德修紀》里，主人公的史詩是在與自然力的代表大海、與象征著大海之摧毀力量的各種魔怪的斗爭中展開的，而冉阿讓的史詩則主要是以他向資產(chǎn)階級社會強加在他頭上的厄運、向不斷迫害他的資產(chǎn)階級法律作斗爭為內(nèi)容的，這是在文明社會里一場接一場、一次又一次的反復搏斗，足以使人驚心動魄。服刑期間三次越獄、商馬第案件中被捕后又一次從監(jiān)獄里逃脫、令人不可思議地在土倫港的海里失蹤、在巴黎街巷里成功地擺脫沙威的追捕、假裝死人、偽造身份，等等，這一個又一個的驚險事件，無不具有一種極不平凡的傳奇的性質(zhì)。正因為冉阿讓要對付的是龐大的壓在頭上的社會機器和編織得密密麻麻的法律之網(wǎng)，雨果要使這個人物斗爭的史詩能夠進行下去，并導向預定的結(jié)局，就必須賦予他以驚人的剛毅、非凡的體力和罕見的勇敢機智。冉阿讓得到了所有這一切。他能折斷窗口的鐵條，他可以帶著珂賽特爬上高墻，他是如何潛入海底不見蹤跡的？他怎么能長時間被悶在棺材里而不至于窒息而死？這些近乎神奇的本領不是可以與奧德修戰(zhàn)勝獨眼巨人、女妖斯庫拉以及卡律布狄斯的本領媲美嗎？除了這種超自然的體力之外，雨果還賦予他的主人公以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活動能力，他讓冉阿讓從事工業(yè)，有所發(fā)明創(chuàng)造，并且一度成為一個治理有方、改變了濱海蒙特勒伊小城的整個面貌的行政長官，這就在這個人物身上補全了各種非凡的活力，使他成為十九世紀文學中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形象，真正具有近代社會的傳奇性，以上這些無疑都屬于一種浪漫主義的性質(zhì)。

這個人物的浪漫主義色彩，不僅表現(xiàn)在他非凡的活動能力上，而且，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在他的道德精神方面。如果說他的身世經(jīng)歷像史詩一樣不平凡，那么，他的精神歷程也像史詩一樣可歌可泣。他為了使姐姐和她的孩子免于饑餓，偷了一塊面包，因此被判了十九年徒刑，社會的殘害、法律的懲罰、現(xiàn)實的冷酷使他這樣一個本性善良的人，逐漸成為猛獸，帶有一種向社會報復的情緒，以至作出了兩件真正使他終生內(nèi)疚的錯事，偷了卞福汝主教的兩個銀燭臺與搶了窮小孩一枚錢幣，但這種內(nèi)疚卻導致一種更深的覺悟，成為他精神發(fā)展的起點，他在濱海蒙特勒伊為窮人謀福利、保護受害者以及樂于助人的種種義舉，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他博愛的胸懷、仁慈的心腸和慷慨無私的精神，實為人間所難得，而在商馬第案件中，他的誠實、勇敢、自我犧牲的行動，則更顯示出他崇高的人格與光輝的品質(zhì)。正像他在傳奇般的經(jīng)歷中要克服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險阻一樣，他在精神歷程中也要繞過、戰(zhàn)勝種種為我的利己主義的暗礁，才能達到一種不平凡的精神高度，而且，這種暗礁有時比現(xiàn)實生活中的險阻似乎更難以越過。請看，他在決定自己投案以救助無辜的商馬第之前，經(jīng)過了多么激烈的艱苦的思想斗爭，那一場發(fā)生在腦海里的斗爭其驚心動魄的程度，似乎并不下于滑鐵盧戰(zhàn)役，作者把它表現(xiàn)得像驚濤駭浪一樣具有非凡的氣勢，甚至他還用了白發(fā)三千丈式的神來之筆冉阿讓的頭發(fā)一夜之間全都白了！后來，這個道德上的巨人，又不顧個人安危救出珂賽特，長期含辛茹苦把她撫養(yǎng)成人，此外，他還在巴黎進行救濟窮人的活動，冒著生命危險在難以想象的艱苦條件下從可怕的下水道里救出馬呂斯，等等，一次又一次驗證了他崇高的人格，延伸了他崇高的精神歷程，而歷程的崇高性，正是史詩所經(jīng)常具有的重要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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