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jīng)史子集、東西文化間,發(fā)現(xiàn)尋常草木背后的文化意蘊。
詩學、民俗學、博物學、本草學皆為所用,歲時、吃食、風物、文學、歷史、藝術融于一體。
那些有趣的、美味的、好看的、動人的,共同呈現(xiàn)出一個妙趣橫生、古典詩意的草木世界。
★有趣有料
“終朝采藍,不盈一襜”,從先秦《詩經(jīng)》到李時珍《本草綱目》再到沈從文《邊城》,染料植物蓼藍竟然承載著一部民族工商業(yè)的興衰史?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蘇軾筆下的劇毒河豚配以蔞蒿、蘆芽,何以成為一道美食?
暢游于詩學、民俗學、博物學、本草學,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些尋常草木原來也是出身名門、大有來頭。
★東西文明
中國民歌《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吟唱的茉莉花,卻是唐時從印度一路漂洋過海傳入國內,然后一路向西傳入地中海。
宮崎駿《龍貓》等動畫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鴨跖草,則是唐以前由中國傳入日本,被廣泛用于染制青花紙、和服。
來自異域、走出國門的草木,跨越千山萬水,成為東西文明不辭辛勞的信使。
★精美圖譜
長錐形的小筍與圓肚鼓鼓的河豚置于一處、妙趣橫生,正是世間美味“蔬筍河豚”。
兩片清新明亮的藍色花瓣展開,如同蝴蝶雙翼,花藥與花柱伸長,如同蝴蝶的足與觸須,難怪鴨跖草又名翠蝴蝶、碧蟬花。
古代植物插圖、文人畫作,西方植物圖鑒、版畫,尤其是日本江戶時期的本草圖譜,既有西方博物學之精確細致,又有東方文人畫的趣味盎然,尋常的一草一木躍然紙上、大放異彩。
序
從前在博物館系統(tǒng)工作,見到不少植物標本展,曾好奇那個繽紛的世界,但因為專業(yè)的隔膜,卻不能說出什么道理。后來梳理魯迅抄錄的《南方草木狀》《釋蟲小記》《嶺表錄異》《說郛》等古籍,見花鳥草蟲里的趣味,曾嘆他的博物學的感覺之好。那文本明快的一面,分明染有大自然的美意,讓深隱在道德話語里的超然之趣飄來,很少被人關注的傳統(tǒng)就那么復活了。花草進入文人視野,牽動的是人情,慢慢品味,有生動的東西出來。今人汪曾祺,對此別有心解。我一直認為,汪先生是介于蘇軾與周氏兄弟之間的人,能夠在大地的草木間覓出詩意,對于風物歲時之美,真的很懂。作家中能夠有類似修養(yǎng)的,一直是少見的。
眼前這本《古典植物園》,是讓我很驚喜的書。作者湯歡是研究古代戲曲出身的青年,因為不是一個專業(yè)的,平時交往很少。竟寫出如此豐饒、美味的書來,以文章學的眼光看,已感到它的耐人尋味。湯歡沉浸于此,不止是趣味使然,還有學術的夢想,除了一般自然名物的素描、本草之學的拾遺,也有自己獨特行跡的體驗。梅蘭竹菊、河谷間的叢莽,本是五光十色的自然的饋贈,與我們的生命不無關系。古人袒露情思,不忘寄托風土之影,已成了一個時隱時現(xiàn)的傳統(tǒng)。由此去看歷史與文化,自然有別樣的景致。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曾封閉的知識之門也就打開了。
大地上的各類植物,在古人眼里一直有特別的詩意!对娊(jīng)》《楚辭》都已經(jīng)顯露著先人感知世界的特點。借自然風貌抒發(fā)內心之感,是審美里常見的事。但中國人之詠物、言志,逃逸現(xiàn)實的沖動也是有的。六朝人對于本草之學的認識已經(jīng)成熟,我們看阮籍、嵇康、陶淵明的文字,出離俗言的漫游,精神已經(jīng)回旋于廣袤的天地了!豆旁娫础匪d詠物之詩,散出的是山林的真氣。唐宋之人繼承了六朝人的余緒,詩話間已有林間雜味。蘇軾寫詩作文,有“隨物賦形”之說,他寫山石、竹木、水草,“合于天造,厭于人意”,就將審美推向了高妙之所。所以,這是古代審美的一條野徑,那氣味的鮮美,是提升了詩文的品位的。
湯歡是喜歡六朝之詩與蘇軾之文的青年,在自然山水間,與萬物凝視間,覓得諸多清歡。趣味里沒有道學的東西,于繁雜的世間說出內心感言!豆诺渲参飯@》是一個讓人流連忘返的世界,作者在東西方雜學間,勾勒了無數(shù)古木、花草,一些鮮活學識帶著彩色的夢,流溢在詞語之間。對于不同植物的打量,勤考據(jù),重勾連,多感悟,每個題目的寫法都力求變化,辭章含著溫情,又不夸飾?此剖菍Ω黝愔参锏淖⑹瑁瑢崉t有詩學、民俗學、博物學的心得,文字處于學者筆記與作家隨筆之間。湯歡有不錯的學養(yǎng),卻不做學者調,自然談吐里,京派文人的博雅與散淡都有,心緒的廣遠也看得出來。在不同植物中,尋出理路,又反觀前人記述中的趣味,于類書中找到表述的參照。伶仃小草,原也有人間舊緒,士大夫之趣和民間之愛,就那么詩意地走來,匯入凝視的目光中。
花草世界圍繞著我們人類,可是塵俗擾擾之間,眾生對其知之甚少,有心人駐足觀賞,偶從其形態(tài)、功用看,是我們生活不可須臾離開的存在。飲食、藥用、相思之喻和神靈之悟,在那古老的傳說里已經(jīng)足以讓我們生嘆。還有文明的交流史、地理氣候的變遷,都能夠在這個園地找到認知的線索。在大千世界面前,我們當學會謙卑,拒絕人類至上主義,才會與萬物和諧相處。這一本書告訴我們的,遠非一般的科普圖示,那些無言的雜藤、野草,暗示出來的是別一番的情思。
古人許多著述,對于今人研究博物學都是難得的參考!痘茨献印贰洱R民要術》《楚荊歲時記》《爾雅注疏》《本草綱目》《清稗類鈔》等所載內容,都不可多得,這些也是民俗研究者喜愛的雜著,因為在儒學之外的天地,人的思想能夠自如放飛,不必蹙眉瞪目,于山川、江湖間尋出超然之思。汪曾祺曾感嘆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對于自然現(xiàn)象的敏感,吳氏本為進士,卻不沉于為官之道,其植物圖錄里有許多科學的成分。這類研究與思考最為不易,需有科學理念和犧牲精神方可為之。何況又能以詩意筆觸指點諸物,是流俗間的士大夫沒有的本領。
為植物寫圖譜,一向有不同路徑,湯歡對于種種學說是留意的,但似乎最喜歡聞一多的治學方法,于音韻訓詁、神話傳說和社會學考證《詩經(jīng)》名物,能夠發(fā)現(xiàn)被士大夫詞語遮蔽的東西。在那些無語的世界,有滋養(yǎng)人類的東西在,而發(fā)現(xiàn)它,也需詩人的激情和學科的態(tài)度。我們這些平庸的文人,喜歡以詩證詩、以文證文,不免走向論證的循環(huán),湯歡則從物的角度出發(fā),因物說文,以實涉虛,在花花草草的世界,窺見人類歷史的軌跡、審美意象的流脈,則澄清了種種道德話語的迷霧。
早有人注意到,這種博物學式的審美,也是比較文學的話題之一。這一本書提示我想了許多未曾想過的問題,知道自己過去的盲點。我特意翻閱手中的藏書,古希臘戲劇里對于諸神的描摹,常伴隨各種花草、樹木。阿波羅之與桂樹、雅典娜與棕櫚葉,都有莊重感的飄動,歐里庇德斯的劇本寫到了此。彌爾頓《失樂園》描述創(chuàng)世紀的場景,各種顏色的鳶尾、薔薇、茉莉以及紫羅蘭、風信子,被賦予了神意的光環(huán),《圣經(jīng)》里的箴言和神話中的隱語編織出輝煌的圣景,那與作者的信念底色關系甚深。我年輕時讀到穆旦所譯普希金詩歌,見到高加索的孤獨者與山林為伍的樣子,覺得思想者的世界是在綠色間流溢的。這些與古中國的文學片段也有神似的地方。詩人是籠天地之氣的人,生長在大地的枝枝葉葉也有心靈的朋友。那詠物嘆人的句子,將我們引向了一個遠離俗諦的地方。
五四后的新文學作家凡駐足謠俗與民風者,不過有兩條路徑,一是目的在于研究,豐富對于自然的理解;二是作品里的點綴,乃審美的衣裳,別帶寄托也是有的。周作人是前者的代表,汪曾祺乃后者的標志之一。獨有魯迅,介于二者之間,故氣象更大,非一般文人可及。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人,過去是不太注意這些的。湯歡是一個有心的人,他學會了前人審視世界的方式,也整合了古代筆記傳統(tǒng),又能以自己的目光敲開通往自然的大門,且文思繚繞,給讀者以知識之樂。玩賞的心境也是審美的心境,法布爾《愛好昆蟲的孩子》,將在田地間觀察花草的孩子,看成有出息的一族,因為被好奇心所驅使,認知的空間是開闊的。由此看來,萬物皆有靈,天底下好的文章,多是通靈者寫就的。對比古今,過去如此,現(xiàn)在也是如此的。
孫 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