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成長在橫斷山區(qū)的涼山彝族自治州甘洛,從小就有看不完、爬不夠的山,但沒見過一年到頭都是白雪的山,更沒見過冰川是啥樣的。記得在我小學時,家里很困難,姐姐早早地嫁給了一位有學問的地質工程師。我的姐夫余寶鑫無意中對我的一生影響很大,一是聊天時他說,吃專業(yè)唱歌飯的是賣唱的,于是幼小的心靈便對專業(yè)唱歌有了抵觸,這使我令人羨慕的歌唱天賦失去了很多次展示機會;二是讓我對雪山冰川充滿了向往。
我小學畢業(yè)那年,又到了春節(jié)探親的時候,姐夫從青;貋。除了帶回平素少見的巧克力糖果外,還有讓我神魂顛倒的《地理知識》雜志。在那時,山區(qū)能見到這樣的過期科普期刊,實屬小概率事件。那時我盡管常餓肚子,這本雜志仍然讓我興趣盎然了好一陣子。雜志里有一組科學家在雪山冰川上和冰川縫里的圖片,讓我好生崇拜這些科學家,希望今生也能有機會到這些世界級的雪山看看。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即使我后來成了一名攝影師,也一直都在城市打拼,仍然沒有機會看到兒時想看到的那些雪山冰川。隨著全民數(shù)碼照相時代的到來,地球上已經幾乎沒有攝影的死角,就是南北極,只要有錢,普通人也可以拿著相機坐船去拍照,就更不用說專業(yè)攝影師了。每到晨昏日暮,到處都是公路攝影家密密麻麻的長槍短炮,“好像在人民大會堂和體育場里搶新聞”。唯有一處例外,那就是位于地球第三極的極高山。因為在極高山,對于攝影師來說,除了攝影專業(yè)要求外,還必須要有寶石般堅硬高貴的身軀、鋼鐵般的意志和勇于犧牲的精神品質,才能完成攝影極高山的工作。這也是極高山攝影師與公路、航空等攝影師們的顯著區(qū)別。海拔高度、身體要求以及危險和艱辛都決定了世界第三極的高山攝影只可能是極少數(shù)人能做,于是冥冥中有一種魔力驅使著我走向極高山。
2005 年,《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社做西藏專輯,我有幸與執(zhí)行主編單之薔、圖片總監(jiān)王彤、編輯室主任楊浪濤和攝影師張超英組成考察隊,來到兒時向往的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雪山腳下的大本營,實現(xiàn)了兒時的愿望。在海拔6000 米的珠峰冰川,我充當了救援隊員,在這次西藏考察中三次出險情我都在沖鋒陷陣地幫助他人。這讓單主編和同事們對我刮目相看、贊賞有加,于是后來就總讓我做一些極高山的選題。從此我就成了《中國國家地理》的特約攝影師,這對我是極大的幫助和鼓舞。其實拍攝之旅我也很累,我也是肉身凡胎,同樣也有高原反應,但我是“人來瘋”,經歷過太多的九死一生,多數(shù)時候也是咬著牙挺過來的。由于經歷太多次危險與艱辛,變得有些麻木,于是我也就無所畏懼。雖然我的生命弱小而微不足道,但是就像山坡上的野草,輕輕地枯,悄悄地綠,頑強地長了一茬又一茬。
2007 年8 月,我和《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社的攝影師張超英再次進入珠峰的絨布冰川,返回時張超英要原路返回,需要多走8 個小時。然而若能穿過東絨布冰川河就可以少走這8 個小時。在海拔6000 米的地方少走8 小時是什么概念啊?當年單之薔主編和夏爾巴向導就沒有穿越過東絨布河。這次有位大本營邊防站26 歲的武警戰(zhàn)士小王陪同我們進冰川。返回時我決定穿越絨布冰川河。我和小王尋找了無數(shù)灘頭進行穿越都沒有成功,最后找到絨布冰川河末端即整個冰河下游冰川前10 米處。這里冰川口上有個大旋渦,旋渦邊緣水勢變緩,我決定在這里過河。脫掉衣褲,我背著攝影包,并把衣褲拴在背包上,一只手挽著小王,另一只手拿腳架在水下探路。河寬10 米,最深處水過肚臍。我們一下到冰河里就感到身子刺骨鉆心地疼,那畢竟是剛從冰川融化的河水。我們攙扶著小心前行,走到河中間時水已到肚臍。小王對我說,他下身沒有知覺,走不動了。我遲疑了一下:如果我先過河,放下背包再來救他,一邊是旋渦,一邊是湍急的流水,無疑會將他沖入旋渦卷入冰川下,后果不堪設想,再說這樣冷的水我還能堅持多久?我將他的手拉住挎在肩膀上,咬著牙生拉硬拽地將他拖到了對岸。在岸邊的陽光下,幫助他恢復知覺,然后我們才順利地返回大本營。在大本營,小王說:“再多待10 秒鐘,我根本不可能一個人在冰水中站立住。”至今想起來都有些后怕。
8000 米極高山對于登山者來說可能習以為常,但他們的目標是山頂而非考察攝影;對極高山攝影師來說目標正好相反,考察攝影好比是皇冠上的明珠,誘惑力極大!吨袊鴩业乩怼冯s志社的圖片編輯孫毅博說:“《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向人們做科學性、權威性的介紹與探究宇宙和人類的過去和未來,有種做史詩般工作的感覺。”一個50 多歲的人,帶著《中國國家地理》主編和同事們的鼓勵,憑著個人微薄的能力,獨自去完成、去享受這史詩般的任務和生活,于是就像堂吉訶德般不知死活地向8000 米的雪山撲了上去。
世界第三極的8000 米雪山有14 座,但8000 米雪山上的山峰有29 座,實際上有的雪山是由好幾座8000 米和7000 米的山峰組成,以其中的最高峰命名。比如世界第三高的雪山干城章嘉峰,就是由一組8000 米的群峰組成,即主峰、雅隆峰、中央峰、南峰四座8400 米以上的山峰組成。雪山看著相似,但它們的海拔、經緯、山勢、動植物、地質構造卻不盡相同。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山與人的生存和文化迥異,這才是我們最關心的。
自然景觀攝影就像農民靠天吃飯,需要等待主題對象的光影協(xié)調才能完成拍攝。在普通人生活的區(qū)域,你有時間去充分構思,來講究構圖和技巧,等到所需要的光線,這些都相對容易獲得。但你在極高山,云霧雨雪會使你一無所獲,甚至極有可能讓你的生命消失,因而大部分攝影師望而卻步。主題對象的出現(xiàn)就是上帝對你最大的恩賜,獲得這些圖片往往需要面對生命挑戰(zhàn),付出危險的代價,因而決定了圖片的稀缺和珍貴。
攝影師和登山家是兩個目的不同的職業(yè),但彼此又有緊密的聯(lián)系。攝影師不是登山者,山頂是令人向往的,雖然有時也很想從攝影師的角度在極高山山頂拍出特有的視覺效果,但這需要大量的資金來提供團隊保障。這對于“豪金”們和國家隊以及商業(yè)團隊來說,也許不是件難事,但對攝影師個人來說就很難具備這樣的資金條件,所以只有望頂興嘆的份兒。好在表現(xiàn)山的氣勢和雄偉以及山與人的關系時往往又不需要在山頂,這也使得個人攝影師有能力獨立完成極高山的拍攝任務。極高山在群山中高聳突兀的氣勢,只有在山外一定距離和高度才能呈現(xiàn),而山與人、與自然氣候、與動植物的關系只能通過從低海拔到生命禁區(qū)間的親密接觸才可以了解。但當在極高山腳下時你又可能感覺不到雪山的氣勢巍峨,這也是因為你“身在此山中”,這種感覺我在尼泊爾干城章嘉峰的西南山腳有深刻體會。
長期以來我都習慣了獨自在野外工作,對于孤獨很習慣也很享受。在極高山,團隊很重要,但需要很大的成本,我往往經費不寬裕,也只能獨自去干事。野外住帳篷能省錢,成本也低,久而久之我也就習慣了獨自戶外工作。
極高山攝影是很苦的職業(yè),沒有超好的身體,就連當助手都別想。2013 年6月,我去巴基斯坦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地區(qū)考察,有不少“粉絲”爭先恐后地想跟隨我來做助手和翻譯,后來我選擇了兩位留美歸來的年輕小伙子。等離開城市進入山區(qū),我則成了他們的助手。到了大本營后,我時刻都在擔心他們的高原反應。當我和向導雙雙離開營地去冰川雪山拍片,留在大本營的助手和翻譯著實讓我放心不下,我?guī)缀醪荒馨醋约旱脑O想完成拍攝任務。每次千辛萬苦、危險萬分地爬到考察點位時,都只能蜻蜓點水般地拍片,然后就得戀戀不舍地匆忙趕回。不但沒有能夠完美地完成自己的考察任務,最后倒變成一位和他人一樣的匆匆行者,變成一位同路的服務員,留下諸多深深的遺憾,而此時我就無限懷念野外獨自工作的美好時光。不過在這里我還是要感謝浩和王子兩位小伙子一路上為我提供的諸多幫助。
8000 米極高山的拍攝過程,是人生一次艱辛的歷練,又是意志的長征。從2005 年珠峰冰川拍攝開始,直到2013 年7 月加舒爾布魯木Ⅱ拍攝結束,歷時八年我才完成14 座8000 米雪山的拍攝夙愿。這也是一個慢慢積累的過程,從開始時的熱血沸騰到結束時的心態(tài)平和,我的意志變得更加堅韌。人在大自然面前相當渺小,理應敬畏自然、熱愛自然、善待生命和地球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