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贈鄰女/寄李億員外　

魚玄機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斷頭臺上，劊子手手起刀落間，魚幼薇終于明白，她所謂的看透，不過是騙自己。她以為她放下了愛，放下了情，□終卻發(fā)現(xiàn)，她比任何人都需要愛。

溫庭筠走了，李億走了，她以為此后只會與男人逢場作戲，陳韙與婢女綠翹偷歡還是出賣了她。

因妒，因不甘心，她失手打死了綠翹。

曾幾何時，她竟比裴氏還善妒。

裴氏，李億的夫人。李億，她愛的男人。

那年的長安城，春風浩蕩，滿城飛絮如雪，魚幼薇好似一只無處落腳的風箏正隨風飄蕩。她向傾慕已久的大詩人溫庭筠示愛，他拒絕了她。為了斷除她的念想，溫庭筠將狀元郎李億介紹給了魚幼薇。

魚幼薇五歲頌詩百篇，七歲出口成章，十一二歲便已成為長安城里聲名遠播的女詩童。因為不凡的才氣，她成了溫庭筠的學生；因為不俗的姿色，她成了李億的妾。

她不計較名分，只求遇見視她若寶的男子。李億沒讓她失望，待她貴如掌中明珠。他們婚后如膠似漆，情深意長。李億夜夜安于幼薇處，忘記了他還有一位善妒的妻——裴氏。

裴氏出身高貴，善妒，有心計。16歲的魚幼薇在裴氏面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任她欺凌。

她隱忍，她隱藏，只為能繼續(xù)陪在李億身邊，好對得起他對她的愛。幼薇越是愛他，他越是維護幼薇，裴氏便越是恨。實在無奈，魚幼薇這才成了魚玄機。

有人說，裴氏無情，讓她去了道觀，成了道姑。有人說，李億心有不忍，才讓她去道觀避風頭。不管何種原因，她已不再是他的妾，而成了一位道號叫玄機的女道士。

此后，世間只有魚玄機，再無魚幼薇。

那時女子出家，并非今日這般帶著避世的意味，多半是頂著道姑的帽子追求愛情。玉真公主、楊貴妃、武媚娘，哪一位不是當了尼姑后，又轉嫁于心慕之人呢。

話雖如此，但對于魚玄機而言，始終心心念念著她的夫君李億。

許多個夜晚，只她一人對著孤燈悲嘆。她跪于神像前，祈求神仙助她喚李億前來，哪怕道一句安好，也已知足。 他幾日沒來，是否已經(jīng)忘了她？不，他沒有忘記，否則，又怎會派人送來涼席？他心里到底是有她的。

她等啊等，他來看她的次數(shù)越發(fā)少了。那暗夜里的孤燈就這樣亮著，一晚又一晚，直到天色泛白。

她寫《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

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

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

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寂寞，大把的寂寞；相思，深入骨髓的相思。她盼著月圓之夜，那便是他們相見之時。愛你的人，不會讓你受盡相思之苦，因為這苦他自己也在品嘗。也許他愛過她，但此時，魚玄機已感覺到，他對她冷了。他不再派人送東西來，也不再給她寫下只言片語。他消失了，帶著他的妻子徹底地離開了長安。

沒有告別，什么也沒有。她不再是他的妾，自然也無須知會。

曾經(jīng)萬般恩愛，以為他是她的依靠，是她命中的有心郎，卻不承想落得露水情緣的結局。李億，與普天下男子并無不同，他哪里只愛她一人，還不是薄情寡義到令人齒寒？

她被溫庭筠拒絕，被李億無情拋棄，當他們雙雙離去那一刻，她便決定此生再不拿男人當回事。

男人是什么？愛情是什么？都是騙自己的東西。

咸宜觀來了一位香客，邊燒香邊哭泣。她的愛人離她而去，她只好祈求神仙保佑，讓她的有情郎回心轉意。魚玄機聽完，寫下了一首詩給她，這便是著名的《贈鄰女/寄李億員外》：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床。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既無有心郎，情又何必放心上。

此后，魚玄機的大門永遠為男人敞開，卻再也不會對任何男人動情。她早已看透世間男子，得不到的才□珍貴，那她又何必忠于一個男子？

魚玄機紅了。道觀門前，前來拜訪的男子多得不計其數(shù)。她的大膽、鮮活、才情、潑辣，迷倒長安城無數(shù)男子。 道觀于她而言，之前不是修行之地，此后更不是。她從不受道觀清規(guī)戒律的約束，終日縱情聲色，與慕名前來的達官貴人、風流才子品茶論詩，說玄參道。

她見了太多男子，無一不是逢場作戲，唯獨有一位叫陳韙的樂師令她歡心。他精通音律，風度翩翩，博識廣聞，令魚玄機刮目相看。 他成了她□長久的情人。

情人，不過是一個情人，無須動情，長久一點有什么不好？

他常常來，她常常迎。一來二去，誰知這位陳公子竟與她身邊的婢女綠翹扯到了一起。

區(qū)區(qū)婢女，她一直待她不薄，她又怎能背叛她？男子不靠譜，這天底下的女子，怎就不懂女子的苦心呢？

許是恨鐵不成鋼，許是太過生氣，魚玄機對她一頓鞭打，徹底要了綠翹的命。 她慌了，只得把尸體偷埋于院中。

13歲，綠翹今年13歲了。她那么年輕，而魚玄機已經(jīng)26歲了。她不能要求13歲的姑娘對愛情不抱期待，對“有心郎”不動心。 她是勸不住的。

她累了，心如死灰。若不是心如死灰，又怎會失手打死綠翹？當這件命案曝光，審問她的竟是昔日追求她而被她掃地出門的裴澄。

曾經(jīng)，她讓他顏面盡失；今日，他送她命喪黃泉。

當魚玄機被送上斷頭臺，恍惚間，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13歲。那年，她遇到了一個大耳、肉鼻、闊嘴，貌若鐘馗的男人。 他就是溫庭筠，來煙花柳巷找一位打雜的女詩童魚幼薇。

溫庭筠雖“樣貌丑陋”，但詩名遠播，一直是魚幼薇傾慕的詩人。他慕名來看她，她很高興。

她看上去很機靈，他很喜歡她。于是，他以《江邊柳》為 題，讓魚幼薇作詩，她很快作出一首《賦得江邊柳》：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低系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一個13歲的少女，作詩竟如此老道，遣詞用句，平仄音韻，詩意境界，完全不像她這個年齡該有的。

溫庭筠對她十分滿意，收她為弟子，教她讀書作詩。她傾慕他的才華，折服于他亦師亦友的關系。他對她關懷備至，寵愛有加。她一直以為，他是愛她的。當他遠赴外地做官，她的相思之情就滿滿地溢了出來。

她寫信向他表白，他拒絕了她，然后，她就遇到了李億。

13歲啊！倘若可以重來，她仍不后悔遇見他。

溫郎，她輕喚一聲，這兩個字有太久沒有喚過了，仿佛是上一世的事了。 26歲，她確實老了。這短短的二十幾年，她像是活了好幾輩子。

劊子手的刀終于落下來，在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她在想著誰？她也許想過溫庭筠，也想過李億。她從未忘記這負心的男子，否則，也不會終日飲酒作樂，麻痹自己。 她一直沒忘，忘不掉。只可惜，臺下無數(shù)達官貴人、風流才子為她送行，唯獨她愛的男子，依舊不肯回來看她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她開門迎客，轟動整個長安城，令無數(shù)男子傾倒于她的石榴 裙下，又是為了誰？只想讓他們知道，她過得好著呢。 可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這情啊，這男人啊，真是比這砍頭的刀還冷，還冷！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她早已窺探出情愛的玄機，卻從 未窺探出自己命運的玄機。

她終究是，看得破，卻放不下。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