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后記

米歇爾·福柯被譽為繼薩特之后法國最為深刻有力的思想巨擘，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他的思想不斷地向整個西方世界輻射，其影響在西方哲學、文學、社會科學等各個領域長盛不衰，至今仍是人們趨之若鶩的熱門話題。福柯于1926年10月15日出生于法國外省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1946年考入著名的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并曾師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阿爾都塞，畢業(yè)后在克萊蒙—費朗大學、巴黎—凡塞涅大學等地任教，1970年成為法蘭西學院“思想體系史”教授。1984年6月25日，�？滤烙诎�滋病。

�？碌闹�作可以被看作是從不同的側面對文化的意義進行獨特的探討。他孜孜不倦地尋找構成社會制度背后的隱秘規(guī)則，但是卻反對一切總體化和系統(tǒng)化的理論歸納。福柯的歷史觀是一幅譜系化的圖景。他是一個奇特的歷史學家，不是要追溯歷史發(fā)展中的種種因果性和必然性，而是要把歷史的鏈條拆散，把現代與過去割裂開來。在�？碌墓P下，歷史成為一種對我們來說是異己的、陌生的東西，而一旦我們認識到往昔歷史的異己性和陌生性的時候，我們身處的現代的合法性也就岌岌可危了。�？路艞壛藢Α捌鹪础钡淖分穑�而是揭示事件的多重因素和歷史形式的脆弱性。在譜系學中，沒有常數，沒有本質，沒有穩(wěn)定連續(xù)的結構。福柯的譜系學研究熱衷于搜尋局部的、非連續(xù)性的、不合法的、被放逐遺棄的知識，以反對等級化、同一性的傳統(tǒng)理論體系。他的研究對象正適合他的理論特點：罪犯、瘋子、性反常等現象，而他自己非同尋常的私人生活方式也為他的學術生涯作了另一個注腳。

福柯第一部成熟的著作《癲狂與文明》(1961年)研究的是精神病與社會對精神病的態(tài)度的歷史。他描述了在17世紀，癲狂是怎么與貧窮、失業(yè)和殘疾一道突然變成了應該由國家來負責的“社會問題”。國家擁有了公眾幸福的保護者的新職能。在18世紀末，一種對待瘋子的“人道主義態(tài)度”隨著打著科學旗號的瘋人院同時出現。�？抡J為這不過是通向一種更大的“道德的監(jiān)禁”，不但是要監(jiān)禁肉體，而且還要監(jiān)禁心靈。

在《規(guī)訓與懲罰》(1975年)中，他研究了現代刑罰體制的起源。�？抡J為像瘋人院、監(jiān)獄、醫(yī)院這樣的機構是社會用來進行排斥和放逐的，通過研究社會與這些機構的關系，我們就能夠審查權力的運作發(fā)展過程。我們一般總認為知識是用來增強我們的能力的，知識能夠帶來人類的幸福和進步，�？聟s認為知識是支配他人、限制他人的權力，知識帶來的不是解放，而是奴役和規(guī)訓。歷史發(fā)展到某一階段，人們開始發(fā)現，規(guī)訓比殺一儆百更有效，也能從中獲取更大的利益。于是在18世紀出現了新的權力運作模式。種種駭人聽聞的酷刑消失了，對罪犯開始采用新的馴化手段，而這些新的控制手段和管理機制又被泛化到兵營、醫(yī)院、學校等各個行當中去。在封建社會中，權力的最高體現形式是國王個人，權力的運作更像一種儀式，對罪犯的肉刑不是要“改造”罪犯，而是要恢復被打破了的神圣法律的完整性，罪犯的數目與全體人口相比較只占很小的比例，所以對罪犯的懲罰要兇狠，這樣才能引人注目。到了現代社會，懲罰成為無所不在的、非人格化的監(jiān)視和校正機制，并對個體心理的管理愈來愈關注。懲罰與監(jiān)視的機制被內在化了，每一個人都變成了自己的自覺自愿的監(jiān)視者。于是權力就越來越能以最小的代價得到最廣泛的實施。

在西方社會從君主權力向規(guī)訓權力轉型的過程中，福柯特別重視本瑟姆在18世紀末提出的圓形監(jiān)獄的設想。在圓形監(jiān)獄的中央有一個高高的塔樓，可以對周圍的囚室一覽無遺。犯人每時每刻都有受到監(jiān)視的感覺，久而久之，他們自己就變成了自己的獄卒。這種圓形監(jiān)獄的概念被推廣到學校、兵營、醫(yī)院和工廠。人們學會了建立和管理人事檔案，建立各種獎懲和考勤制度，監(jiān)視逐漸趨于普遍化和日�；�。在現代，圓形監(jiān)獄代表的全景式的觀照實際上可以說是取代了上帝無所不在的全知全能的眼睛。從這個角度來看，弗洛伊德的超我(super-ego)其實也就是圓形監(jiān)獄的塔樓在人內心深處的監(jiān)視器。�？抡J為，隨著人口的迅速增長，新的公共衛(wèi)生、犯罪、失業(yè)、住房、老齡化等社會問題的不斷涌現，采取這種新的權力技術可以說是遵循了經濟最佳效應原則。

在《詞與物》(1966年)和《知識考古學》(1969年)中，�？聫娬{歷史話語對人類知識的制約，從而證明現代人文科學的非理性和暫時性，把人也看作一種歷史性的知識概念。在他最終未完成的鴻篇巨著《性史》(1976—1984年)中，福柯力圖展示從古希臘以來，西方對性的態(tài)度背后的權力關系和認識旨趣。該書的核心觀點之一，便是認為性是權力積極推出的產品，而不是權力竭力壓制的對象。對基督教社會來說，懺悔是性的概念的滋生地。在中世紀，教士關心信徒的行為，直至其性行為的每一個細節(jié)，但是只注重肉體的行為。到了宗教改革以后，性的話語開始變化。在懺悔中，教士不僅詢問信徒的行為，還探究他們的意愿。性變成了既是身體的，又是心靈的。這同歷史上對罪犯的懲罰形式的變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到了20世紀，性的話語變成了一個科學問題，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精神分析學。福柯認為，弗洛伊德在探究性本能的時候，也就開辟了科學對性的支配。

�？路磳λ�所謂的“壓抑假設”，根據這種假設，資本主義社會的典型特征就是對性的壓抑。賴希和法蘭克福學派的馬爾庫塞等人可以視作這種假設的主要支持者。�？抡J為，恰恰相反，資本主義社會大量地、每日每時地鼓動著醫(yī)學、精神病學、教育學中的性的話語，這些話語又反過來為這些學科提供了框架和支柱。福柯反對把權力看成是消極的壓抑的力量，他認為從18世紀以來，權力越來越具有積極意義和能產性，并在不斷地開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權力不是一種占有，也不是一種能力。權力的關系不是從統(tǒng)治權或者國家政治制度中產生。權力不是一種可以簡單地獲得和轉讓的商品。權力是一種網絡，其結點蔓延到任何一個角落。因此，權力的分析應該從權力的應用出發(fā)。不應該問“誰擁有權力?”或者“權力擁有者的意圖和目的是什么?”這樣的問題，而應該研究權力的效應對主體的構成。

�？录仁且晃恢�名的學者，又是一位積極的社會活動家，他生前留下了大量的訪談和演講，為我們理解他的思想脈絡和學術軌跡留下了一條捷徑。本書選取了他的17篇訪談和兩篇演講，從中我們可以窺見這位學術大師的精神風貌。�？碌膶W術專著艱深晦澀，令人視為畏途，但是在這些訪談中，通過他自己的闡釋和與他人的相互探討，其學術精華變得容易為人所接受。這些訪談涉及他的個人生活、學術道路、對自己思想的清理和闡發(fā)，對法國社會和政治現實問題的關注和批判，既有與來訪者心平氣和的探討，也不乏唇槍舌劍的情景，往往妙語迭出，到處閃耀著思想的火花，能夠給人以很大的啟發(fā)和享受。本書首次出版于1997年，這次再版根據原文重新進行了校訂和修正，對一些術語和書名根據目前通行的譯名進行了調整。

嚴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