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女人危險·

與此同時，愛瑪在修道院也毫無辨別地讀了大量低劣的小說。這些小說“里面說到的是愛情，情男、情女，暈倒在寂寞的亭榭的落難的命婦、每站遭害的驛夫、每頁倒斃的騏驥、陰森的森林；心痛、誓言、嗚咽、淚與吻；月下的小艇、樹叢的夜鶯；公子勇敢如獅，溫柔如羔羊。道德非人所能，衣飾永遠(yuǎn)修整，哭起來淚如泉涌”（《 包法利夫人》，第37 頁）。如此的“愛情”描寫，與“天上的情人和永生的婚姻”不是一回事，卻同樣使令愛瑪感動不已。

婚后，她訂了些專以女性為目標(biāo)的浪漫雜志，一字不漏地吸納所有的信息，包括所有的演出、賽馬、茶會、歌壇新秀、上等裁縫的地址。她還買來巴黎市區(qū)的地圖，用手指在地圖上走，閑游于每條街巷，想象巴黎上層的豪華生活。她什么都讀，只要和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不同的，都感興趣。

她和查理一起的生活無聊至極。愛瑪?shù)男愿袷遣粫�滿足于無聊生活的，而查理對無聊的生活卻能心滿意足。這正是愛瑪不愛查理的原因。硬要說愛瑪不忠誠，意味著否定愛情應(yīng)該是婚姻的基礎(chǔ)。愛瑪?shù)膯栴}，不在她該不該滿足于和查理一起生活。從美學(xué)判斷審視，愛瑪?shù)膯栴}之一，是她熱衷的讀物反映著當(dāng)時拜物拜金的布爾喬亞的風(fēng)氣；其中所謂的浪漫情調(diào)，賺人眼淚，是足以麻痹自主思想的毒品。悲傷就雨、高興就晴的書，既不是好書，也不是真實生活。

愛瑪審美力不足，不懂得需要和書中的人和事保持距離。沒有適當(dāng)?shù)木嚯x，容易被讀物所洗腦、所控制。l9 世紀(jì)的法國女子受教育機會有限，愛瑪?shù)慕逃�也是支離破碎，未能形成完整的思辨結(jié)構(gòu)。自主能力不足，愛瑪?shù)睦寺�主義就成了高尚和庸俗的混雜。

·寫作的女人危險·

愛瑪?shù)膹?fù)合式媒介，可比作她在寫的一本雜亂無章的“小說”那本一直在寫卻一直寫不完的“小說”。事實上，愛瑪除了情書和借據(jù)，并沒有寫別的。她雖然沒有成熟的寫作能力，卻買了一套精美的書寫用具。所謂“小說”（因為福樓拜有所提示），是她在頭腦里不斷想象的無序書寫。憑了先天不足的直覺，愛瑪隨時將一些人物、形象、風(fēng)景、氛圍添進(jìn)她的“小說”。一個糟糕的讀者怎么會是好的作者？

為了說明愛瑪被挾持的欲望如何混亂和荒唐，福樓拜著重描寫了這樣一個場景。有一天，她和查理受子爵之邀請參加派對，愛瑪和子爵共舞，恍若重溫書中夢境。讀者愛瑪一旦“驗證”夢境的存在，作者愛瑪便把夢境中的子爵寫入她的“小說”。然而，很久以后，當(dāng)愛瑪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子爵的馬車如風(fēng)疾馳，擦身而過，怒吼的子爵和她“小說”中溫柔的子爵判若兩人。

在永鎮(zhèn)，她“愛”上立昂，未及親近，后者去了巴黎。情欲催生想象，立昂成為幽靈，儼然以救美的英雄形象進(jìn)入她的“小說”。爾后，她和立昂長期偷情時，發(fā)現(xiàn)立昂不過是稍微聰明些的查理。

愛瑪向往“未知的丈夫”，起初的對象是耶穌，是天上的王子，永生的婚姻，后來卻是專門玩女人的羅道夫，是無智無勇的“小資”立昂。為什么會有如此的天壤之別？迷惑愛瑪?shù)挠�望，使她的“小說”越寫越糟的，是混淆了高尚和庸俗的布爾喬亞的文化。

行騙的羅道夫、立昂之類，嗅覺特別靈敏，能很快察覺愛瑪?shù)臒o序“小說”，利用其中的情節(jié)、形象、詞匯、比喻誘惑她，利用她的復(fù)合媒介誘惑她，進(jìn)而達(dá)到自己的目的。

愛瑪和立昂的私情墮落到極點時，她的媒介便暴露出自相矛盾之處。愛瑪每次和立昂約會回來很晚，把查理趕到三樓，自己在房間里通宵達(dá)旦讀那些“俗不可耐的小說，那些放蕩不羈、暴力、流血的情節(jié)”�！坝袝r候，奸淫重新燃旺她內(nèi)心的火焰，她分外熾熱，喘吁著、悸動著，充滿了欲火�！钡土拥男≌f完全支配了她的欲望？福樓拜筆鋒一轉(zhuǎn)，接下去寫道：“她打開窗戶，吸進(jìn)冷空氣，她過分沉重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散開，仰望繁星，她渴望一位王子的愛�！�

這位王子，是愛瑪在修道院愛上的天上的王子，和前面低劣小說的情節(jié)形成強烈的反差。如今，天上王子的形象在愛瑪心里已經(jīng)模糊。他象征愛瑪當(dāng)年朦朧的精神追求，如今這心愿已隨風(fēng)而去。風(fēng)很大，吹散了她的長發(fā)。

福樓拜專心創(chuàng)作《包法利夫人》達(dá)五年多（1851—1857）。這期間，他常寫信給情人路易絲·科萊（Louise Colet）。1853 年12 月23日的深夜，他在信中談到創(chuàng)作愛瑪和羅道夫騎馬的一節(jié)，說他替愛瑪“做愛”累得精疲力竭，不禁感慨：“這究竟是夸大的自我滿足欲在恣意橫流，還是真的是一種朦朧卻高尚的宗教本能？”（“Letters about Madame Bovary”，Madame Bovary ，第308頁）

愛瑪?shù)膹?fù)雜可歸于欲望的復(fù)雜、欲望媒介的復(fù)雜、閱讀的復(fù)雜、故事創(chuàng)作的復(fù)雜，件件涉及美學(xué)判斷。福樓拜在愛瑪?shù)淖x書、讀人、“寫作”、別人讀愛瑪、別人讀愛瑪?shù)乃�讀所寫等的情景之中，耐心地找出了現(xiàn)代美學(xué)和浪漫美學(xué)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