鍥而不舍譯出風格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古今中外有成就的大作家,都有自己的風格。優(yōu)秀的翻譯家也有自己的風格。當翻譯家的風格與其選譯的作家風格相近時,譯作便會達到上乘水平,成為影響深遠的名譯,像傅雷譯巴爾扎克,汝龍譯契訶夫,都是譯壇公認的典范。反之,從事文學翻譯的人,如果功底不深,修養(yǎng)不夠,倉促上陣,缺乏選譯,則很難保證譯作的質(zhì)量,更談不到把握風格和譯出風格了。
臧傳真教授是著名學者、資深翻譯家。他對俄羅斯文學、英國文學素有研究,撰寫過許多見解獨到、有學術(shù)價值的論文,主編過《蘇聯(lián)文學史》,翻譯過多部俄國小說,譯筆嚴謹,為學界推崇和稱道。俄羅斯著名作家柯羅連科的長篇小說《盲音樂家》的中文譯本即出自他的手筆。這部譯著自一九五八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以來,已多次再版,在文學界產(chǎn)生了很好的影響。
在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初葉的俄國作家當中,臧傳真教授最喜愛的是普希金、屠格涅夫、柯羅連科、布寧和高爾基。除了柯羅連科的《盲音樂家》,他還翻譯出版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屠格涅夫的《三幅畫像》、《春潮》、《父與子》,此外,他還選譯了上述幾位作家的短篇愛情小說,以《幸!窞闀苫ㄉ轿乃嚦霭嫔绯霭。臧先生所鐘愛的這幾位作家語言上風格相近:簡潔、樸素、清新,作品題材貼近大自然,表現(xiàn)人生際遇富有人情味和人道主義的關(guān)切情懷。臧先生生性儒雅、文筆洗練,選擇這幾位作家完全合乎情理與邏輯。
后來,應(yīng)出版社之邀,臧先生開始重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作為先生的學生,我喜愛他的譯著,把他的譯作視為范本,常常對照原文閱讀,以提高自己對語言的理解和把握能力。在先生的直接影響下,我也走上了文學翻譯道路,經(jīng)常就某些疑難問題向先生討教。這一次,我更有幸先睹為快,看他的手稿,聆聽先生談譯書的體會,從中受益匪淺。
屠格涅夫這部小說,原有的譯本有的譯為《獵人日記》,有的譯為《獵人筆記》,“筆記”顯然比“日記”更好。但先生卻把書名譯為《田獵隨筆》,我覺得“隨筆”勝過“筆記”,卻不明白為什么把“獵人”譯為“田獵”,于是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先生回答說:“打獵有兩種方式,去深山老林打獵,稱為行獵;在鄉(xiāng)間樹林和田野上打獵,叫作田獵。作家屠格涅夫在作品中以獵人的身份出現(xiàn),訪問地主莊園和農(nóng)家,了解鄉(xiāng)情,從前所未有的角度接近了下層人民,因而譯為《田獵隨筆》似乎更貼近作品的內(nèi)容,也更符合游記散文與小說故事兩相糅合的敘事筆法。”想不到一個書名竟有如此的內(nèi)涵。遺憾的是,此次出版,也許是因為約定俗成,仍用的是《獵人筆記》這個書名。
臧先生還把《白凈草原》改譯為《貝氏牧場》,我問有何依據(jù)。先生解釋說:“Бежинлуг,前一個詞是由姓氏Беж構(gòu)成的形容詞,這個姓不是俄羅斯人的姓,是個外來姓,音譯可譯為‘貝日’或‘貝什’。后一個詞的意思是‘草地’、‘牧場’,而非‘草原’(степь),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可譯為‘貝什家的牧場’,譯成‘貝氏牧場’則更簡練。一九九一年俄羅斯出版了此書的新版本,編者稱歷史上確實有個‘貝氏牧場’,貝氏家族的后人至今還保存著有關(guān)該牧場的文書。有關(guān)這一點,我特意加了一條注釋說明情況!甭犃死蠋煹囊环挘D生無限感慨!鞍變舨菰绷鱾髁藥资,沒有什么人提出懷疑,只有遇到了一位學養(yǎng)有素、譯風謹嚴的翻譯家,才把誤讀誤解的題目改正過來。由此我想到,文學翻譯絕非文字的簡單轉(zhuǎn)譯,除了文字功底以外,它要求翻譯家必須具備廣博的文化知識和一絲不茍的追索精神。
有一次,談到對屠格涅夫的認識,臧先生對我說:“就一般意義上來講,真正的作家是社會的良心,他們是理性、自由和公正這些人類社會基本精神法則的守護者。他們依據(jù)這些精神批判社會上一切不合理現(xiàn)象,同時努力促使這些精神能夠得以弘揚。屠格涅夫和其他杰出的俄羅斯作家一樣,擺脫了政治依附地位和狹隘的個人利益或小集團利益,獻身于更廣大的民族利益和公眾利益,作家個性的成因不僅僅取決于他的職業(yè)和政治經(jīng)濟地位,更主要的是源自他的社會觀念和理想。屠格涅夫的作品往往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起爭議,這和他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他獨立觀察社會現(xiàn)象的視角有關(guān)!
有一次和先生聊天,我說屠格涅夫始終是個詩人,雖然他后來轉(zhuǎn)向了小說創(chuàng)作。為了證明我自己的論點,我引用了羅亭的一段話:
“詩歌——是神靈的語言。我自己就喜歡詩。不過,詩意不僅僅存在于詩行里:詩無處不在,詩洋溢在我們四周……您看看這些樹,看看這天空——四面八方都吹拂著美和生命的氣息;而什么地方有美和生命,那里就有詩!
臧先生說:“你說得很對。這段話雖然出自羅亭之口,但的確是作家發(fā)自肺腑的心聲。屠格涅夫本質(zhì)上是一位詩人,他的小說字里行間流淌著詩意。抒情筆法和淡淡的憂郁,是他的小說最為顯著的特征。有人說屠格涅夫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其實,浪漫主義才更符合他的創(chuàng)作個性。在《獵人筆記》一書中,作家以自由而灑脫的詩筆描繪了自然之美,謳歌了生命之美。一篇篇隨筆就是一簇簇花束,采自俄羅斯的森林原野,帶著晶瑩的露珠,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
我發(fā)現(xiàn),只要談話涉及心愛的作家與作品,臧先生臉上就會煥發(fā)出光彩,侃侃而談,興致極濃。他說:“你想想看,屠格涅夫筆下的人物形象該有多么鮮活!音容笑貌,簡直是呼之欲出!霍爾狡猾又精明強干;卡里內(nèi)奇散漫隨和,又富于藝術(shù)天性;民間歌手雅可夫的歌聲洋溢著不可遏制的活力,讓你贊嘆;月夜牧場圍著篝火講鬼怪故事的農(nóng)家孩子,讓你難忘……這一個個人物全都進入了俄羅斯文學的殿堂,也在世界文學寶庫的人物畫廊上留下了身影。”
談到屠格涅夫的風景描寫,臧先生更是連聲贊嘆:“屠格涅夫?qū)懢暗墓α,不僅讓托爾斯泰嘆服,許多西歐作家也推崇備至!东C人筆記》一書中的風光描繪,真可謂出神入化!變幻的霞光,朦朧的月色,閃爍的星斗,森林,草地,溪流,出沒的野獸,啁啾的鳴禽,機靈的獵犬……在作家營造的藝術(shù)世界里,處處都充滿了色彩、音響,清新的氣息和生命的律動。屠格涅夫的聽覺和嗅覺極其靈敏,他的目光又格外銳利,似乎大自然在晨昏之間、一年四季的微妙變化,他全部都了然于心。他那支生花妙筆描繪大千世界的的確確達到了精致入微的地步!”先生的一番論述讓我悟出一個道理:只有熱愛,才能癡迷;只有癡迷,才能透過文字走進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才能切身感受作品營造的氛圍。
有一次我向臧先生討教,請他談?wù)勎膶W翻譯的方法和體會。先生沉思片刻,然后對我說:“譯文學作品,最難的是譯出風格。為了把握原作的總體風格,必須反復(fù)通讀原作,仔細揣摩人物情感、文化背景、民族習俗、語言特色與修辭手法。只有吃透原作,才能原汁原味地再現(xiàn)原作的氛圍、情境、意蘊與格調(diào)。文學翻譯忌諱逐字逐句的死譯,忌諱‘字典搬家’。要知道,詞在句子里是有生命的,詞在字典里是死的。單憑查字典生搬硬套肯定譯不好。翻譯文學作品應(yīng)以句段為單位,反復(fù)琢磨,融會貫通以后再落筆,增刪詞語,調(diào)整語序,實在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談到作品的語言時,先生說:“文學作品中的語言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作家的敘述語言,作家講故事,描寫風景與環(huán)境,都使用這種語言。這種語言貫穿始終,風格大體上一致,要有一個總體上的認識與把握。另一種語言是人物的語言,這種語言,由于說話人的身份、修養(yǎng)、文化程度不同而呈現(xiàn)出十分復(fù)雜的狀況。有的優(yōu)雅、有的粗俗、有的流暢、有的啰唆。翻譯家應(yīng)該做到當俗則俗,當雅則雅,這里沒有什么絕對的標準,一律追求達和雅有悖于小說語言的真實狀況!
我覺得臧先生的真知灼見應(yīng)該寫進我們的翻譯教材,有志于文學翻譯者讀了必會從中獲益。臧先生不僅精通俄語、英語,古文也有很深的造詣。這樣,他在翻譯時就多了一層參照,也多了一種表達手段。比如書中遇到有關(guān)契約、文書一類的文字,用流暢的古漢語譯出來,無形中增加了歷史感和文化色彩。我自己能讀一點古文,卻不會用古文寫作,每想到這些就深感愧悔。
有一次我和先生還談到了文學作品重譯的問題,先生說譯本具有“階段性”,這一觀點對我頗有啟發(fā)。先生認為,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第一部譯本帶有首創(chuàng)性,是最難的,即便存在一些缺陷,但功不可沒。后來的譯本能參考先前的譯本,因而應(yīng)當譯得更好。他說自己的譯本同樣具有“階段性”,他希望將來出現(xiàn)更完美的譯本,他的譯本便算完成了階段性的任務(wù)而可以淡出或隱退。先生的見解表現(xiàn)了一位智慧長者的豁達與從容。
臧先生譯過很多俄羅斯小說,卻沒有去過俄羅斯。對此,他深以為憾。他說:“普希金、屠格涅夫、柯羅連科的作品陪伴我走過了幾十年的光陰,我在讀書時,常常神游俄羅斯,廣袤的森林,茫茫的雪原,城市、鄉(xiāng)村、教堂……種種景象呈現(xiàn)眼前,卻原來都是書中得來的印象。有人說譯文學作品最好能做到身臨其境,看來我只能是心臨其境了。這正所謂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三十多年前,我們在南開大學外文系俄語專業(yè)學習,臧先生為我們上課,我們?nèi)嗤瑢W都聽得入迷。我們相互傳閱他譯的《盲音樂家》,大家都為有著名翻譯家做我們的老師而感到榮幸和自豪。我比同學們更加幸運的是留校當了教師,仍然做臧先生的學生,正是在先生的指點和扶植下也出版了自己的譯著。臧先生已年過古稀,依然筆耕不輟,兢兢業(yè)業(yè),精益求精,把一本又一本優(yōu)秀的外國文學名著奉獻給讀者。這種精神讓人敬佩,讓人鼓舞。
臧先生讓我為《獵人筆記》寫篇序言,老師信任學生,自然不便推托,因而我回憶了與先生的交往,記錄了幾次談話的內(nèi)容,心想這或許有助于讀者對這本書的理解,對從事文學翻譯的同行也有借鑒的意義。
谷羽
屠格涅夫(1818-1883)
19世紀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處女地》,中篇小說《阿霞》、《初戀》,隨筆集《獵人筆記》等。
屠格涅夫?qū)τ谌祟愑兄钌畹臒釔,這種愛不僅表現(xiàn)于他對具有善良、勇敢、堅韌等高尚品德的人的贊美和頌揚,而且特別表現(xiàn)在他對人類的苦難的深深同情。表現(xiàn)在他總想竭力幫助那些受苦受難的人,表現(xiàn)在他對造成這種苦難的人的憎惡和譴責。所有這些都在他的作品中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屠格涅夫是“俄羅斯語言的巨匠”;高爾基稱“未來談及俄羅斯語言發(fā)展時,一定會說,這種語言是普希金、屠格涅夫和契訶夫創(chuàng)造的”。
【譯者簡介】
臧傳真(1921— )
南開大學教授。通曉俄語及英語,熟悉古代漢語及文學。長期從事“外國語言”、“外國文學”、“翻譯學”及“語言學”的教學及研究工作。 2002年中國翻譯協(xié)會授予“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主要著作及翻譯有:《蘇聯(lián)文學史略》(1986)、《語言學中的哲學問題》(1956)、《盲音樂家》(1956)、《高爾基文集》(合譯,1983)《三幅畫像》(1985)、《莫里哀傳》(合譯,1985)、《古希臘戲劇史》(合譯,1989)、《幸!罚1995)、《上尉的女兒》(1996)、《春潮》(1998)、《父與子》(1998)、《獵人筆記》(199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