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東的方法
(代序)
路東可謂“新時期”之后中國當代詩歌中的一位“老人”。他從1979年起就開始寫詩,與朦朧詩人在年齡和寫作時段上都算得上是同代人。他早年以“路輝”為筆名的詩作被收錄在《朦朧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青年詩選》(中國青年出版社,1986年)、《探索詩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等名噪一時的詩歌選本中。這些早期的詩作已經(jīng)展露某種獨異的品質(zhì)和他后來寫作的某些趨向,比如《雪后》一詩(見《探索詩集》):
昨夜,我聽見一陣陣風像一群天使
從人類的頭頂吹過
昨夜
那夢中的靈魂
長成一棵樹,而歷史的眼淚
從我的十指流向枝頭
默默收斂為成串的蓓蕾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
她悄然綻開滿枝的花朵
醒來后這世界是一部傳奇
封面上落滿春天的消息
在那個普遍為“創(chuàng)新”所驅(qū)動的年代里,這首詩有著頗為別致的出“新”之處:闊大造境(王國維用語)中的細小事物敘寫,抽象與具象交織的超現(xiàn)實場景,使之區(qū)別于同期或返古、或夸飾的詩風。
隨后,他又以“一村”為筆名在一些刊物上發(fā)表詩作。其中令人矚目的是長詩《糧食》發(fā)表于《中國詩人》1993年1-2合刊時,配發(fā)了詩人昌耀專門為該詩所寫的評論(那或許是昌耀為他人寫的僅有的一篇評論?),文中稱“《糧食》是一部頗具容積的作品,是一部有著多視點、多種色調(diào)復合、多種人稱變換、多種場面調(diào)度……的佳構,你可以稱之為交響樂、油畫、戲劇、文論或美學講義,但歸根結底是詩,是值得一讀的人生篇章”。這是十分準確的,因為昌耀所述既是這首詩、同時也是路東后來詩歌的基本特征!都Z食》第一章的標題即為《概論》,這樣的標題(及主題)在他后來的詩中得到了承續(xù);《書簡之一》這一章中有如許段落:
糧食是一種權威,它讓我在房間里朝著四面的墻壁上飄,作形而上學的游戲!腋杏X自己是一個專業(yè)腹瀉病人,我的胃像女人的子宮一樣自上而下不斷流產(chǎn)出一些火焰之類的東西,有時,它就是火焰本身。醫(yī)師說,從火焰中散發(fā)出的是麥稈的氣息。對此,我深信不疑。
這種富于思辨性的語句,一再出現(xiàn)在他2000年之后的詩歌中。
寫作《糧食》的那個階段,路東正參與以南京為駐點的“語言詩派”(其前身是“南京大學形式主義詩歌小組”)的一些活動,成為該群體的主要成員。他這一時期的詩歌明顯地留有當時語言實驗的印跡。實際上,對語言的探險般的實驗在路東的詩歌寫作中是一以貫之的,或者說他的詩歌寫作始終伴隨著一次又一次艱辛的語言實驗——在漢語和漢字之內(nèi)。他追尋著、冥思著、守候著、傾聽著、探測著語言(更確切地說是漢語)的蹤跡。在他看來,“傾聽漢語,就是傾聽它含苞待放的那部分。漢語在涌現(xiàn)。它正在發(fā)生。它朝向可能世界。它蘊含在現(xiàn)實的不確定的關系中”。不過,他探尋的不是語言向外的維度,而是向內(nèi)的,“在漢語近乎寂靜之處”:
風決心隱匿
必止于吹
身體沉靜后
詞語寂然
——《短句》
有時,他將這種向內(nèi)的維度稱為“地下性”,從那里綻放了語言的“覺醒之花”。他看重語言內(nèi)部“又保持庇護它自身的一些黑暗”(《鳥巢》),也就是“字與詞中最寂然的部分”(《看圖識字》);只有在“寂然”狀態(tài)下,語言才回到了原初:“詞語,也僅是一路上為它在日光中卷曲的花瓣,它們會再次落在嬰孩們的手上。”(《譯文節(jié)選A》)而把目光向內(nèi)、沿詞語莖脈細細打量的結果之一,便是語言“褶皺”的發(fā)現(xiàn):“褶皺,卷曲著生活中未被思議的最奇異的部分,它極少被真正打開過,這是延異之面的反常聚集。”(《路東談詩》)
對語詞本身的倚重,使得路東的不少詩作具有“元詩”的性質(zhì),即字里行間包含了對于寫詩過程和歸宿的思考與展示:
對我來說,寫詩如吁請
有隱者在,向來在,近在身旁
——《詩的寫法之一》
這些詩作滲透著強烈的祛除語言俗套之沉疴的意圖,及褪去文化先見重負、返回語詞“開端”(他將“詩與開端”視為“孿生之詞”)的鮮明取向。這與現(xiàn)象學的“還原”和羅蘭??巴特的“零度寫作”頗有點類似,并多少帶有維特根斯坦“分析哲學”對語言運用規(guī)則窮根究底的執(zhí)著勁兒。它們糅合了數(shù)學、哲學的某些元素,在摒棄了詩意、抽離了抒情、剔除了形容詞之后,對詞語同時施行著“解構—建構”的雙向舉措。具體而言,存在如下幾種情形:其一,一首詩即是在不斷“重新開始”中的對事物的反復命名,比如《大!芬辉娊柚鷮Α按蠛!泵寞B加拉回了“一只隱喻的船”,長詩《農(nóng)業(yè)[從它的譜系中看見其它]》從多個角度將陳述的筆觸指向“農(nóng)業(yè)”這一名稱;其二,詩作標題中的詞語本身是被解構的對象,整首詩通過詞語(群)的循環(huán)與互釋,最終實現(xiàn)對該詞語意義的“追溯—剝離—繹解”,如《簡介》《竹馬》《幾何》《好像》《如果》《比如》等;其三,以詞語能指與所指的相互拆分、穿插、推演與重組來推動詩的生成,如《在北京地鐵上》《后遺癥》《它》《大白天做夢以及像這個詞》等;其四,將陳述者既從詞語、也從主體中分離出來,進行一種自我審視,如《雜貨鋪》《病歷》《所夢》《我們》《圓與數(shù)》《一滴水正在往下落》等;這一類型中更為極端的是《馬城》,展現(xiàn)了物的分裂與詞語的分裂的共時性;此外還有《回憶》一詩,借用心理學的方法對“回憶”和“記憶”做出區(qū)分,其背后是“習性”的纏繞:
回憶是鮮活的藝術
高于人們對記憶的敬重
……
習性如冬眠之蛇
誰回憶,誰就喚醒它
一不小心,就會被它纏繞
上述種種,導致路東詩歌語言趨于節(jié)省和縮減,顯出禪宗頓悟般的風格。
《詞與物》無疑是路東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作品,這部長詩試圖處理現(xiàn)代詩歌面臨的關鍵命題之一——詞與物的關系。顯然,不同于法國哲學家福柯那部同名論著從歷史角度梳理、反思人的認知型式,這部長詩直面“物”的物性及生存樣態(tài),思慮語詞表達的可能與限度。這其實是路東詩歌主題的核心:“每個人都在物象中出生入死,早期的命名中已預設了眾多冥想之門。”“每一形制之器物,也各自擔當了存在之妙,而物性并未昭然,領受者,必先放棄緊握在手的丈量之尺。人持守于物,物之潰散與腐敗,乃物性所致,并非時間之限定,物,在給予與被給予中,也還是有待開啟之物!保ā蹲g文節(jié)選A》)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路東的詩歌并非是“不及物”的,而是透過對“物”的觸摸與體悟,展開了對歷史、社會、文化的潛在省思。可以說,其簡約、凝練的詩語雖然有著深受哲學熏染的外表,也許某些作品未免干澀,但絕非浮泛淺表的哲理詩,實則蘊含著關于歷史、人性的深邃洞察和犀利批判。
在路東的詩歌中,還有一類不分行、篇幅上超過一般詩作的片斷式書寫,如《數(shù)與圖》《西湖文本》《手稿》《街面》《譯文節(jié)選》《ABC》等,應該是一種介于法國詩人雷蒙??格諾《風格練習》和路東同代詩人梁小斌后期“思想絮語”(如《獨自成俑》)之間的文體試驗。這些看似充滿游戲色彩的作品,呈現(xiàn)了路東思想的“語法”或邏輯:“這個世界,早已被置放在語言的游戲中,加入這場游戲的人,必具備接受這些禮物的資格。”
路東堪稱當代詩壇的“隱者”和“異類”。四十余年里,他拒斥詩潮更迭的裹挾,苦心孤詣地獨自尋索著寫作的奧秘,“潛心于思與想的練習,對語言之于生命和事物秩序的微妙關系尤為關注,傾向于各種交互性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書寫”。現(xiàn)在,他的首部個人詩集即將公開出版,這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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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仲夏,草于定慧寺恩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