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羅東(Lutong),開荒前是長尾猴老巢,就像附近的豬芭(Krokop),開荒前是野豬窩寨。
上個世紀(jì)五〇年代韓戰(zhàn)爆發(fā),胡椒價格飆漲,母親在老家西南方栽了一座胡椒園。六〇年代椒價暴跌后,椒園荒草叢生,回到墾荒時期的山芭模樣。中學(xué)時期用一支大鐮刀在椒園里除草,驚見一片芒草叢和灌木叢中,攀緣著十多株蔥綠的豬籠草捕蟲瓶,大小恰似西方人愛啃的熱狗。椒園荒廢后,季候風(fēng)和鳥類帶來了樹籽,紅毛丹、楊桃樹、番石榴、桃金娘、山豬枷,四處孳長。那幾株豬籠草,可能已在椒園蔓延了十多年。
豬籠草(pitcher plants),熱帶肉食植物,俗稱“猴杯”(monkey cups),正式名稱“忘憂草”(Nepenthes)。
捕蟲瓶里的汁液,清涼可口,猴子愛喝,故稱猴杯。紅毛猩猩喝時,為了不攪散瓶底的蟲骸,斯文秀氣,好似英國淑女細(xì)啜浸泡著檸檬片的紅茶。
荷馬史詩《奧德賽》中,海倫以一種叫作 nepethe 的藥物釀酒,療愈伙伴對亡魂的哀念。
希臘神話中,大地和豐饒女神狄蜜特的女兒柏瑟芬被冥神擄走后,狄蜜特痛不欲生,莊稼萎靡,旱澇肆虐,狄蜜特以 nepethe 釀藥,減輕思念女兒的悲慟。
希臘語中,nepethe 是“忘憂”。一種說法是,nepethe 就是鴉片或苦艾。
迷失熱帶叢林的西方探險家,恍恍惚惚、生不如死時,據(jù)說喝下豬籠草瓶子里的汁液,可以忘卻精神和肉體的苦痛,幸運(yùn)者重獲新生,不幸者快樂赴死。
在貧瘠的、酸性的、缺氮的、寸草不生的荒地中,豬籠草總是第一批滋長的植物。豬籠草需要氮素制造蛋白質(zhì),不慎落入豬籠草瓶子里的獵物提供了最佳的蛋白質(zhì)。
豬籠草溢出的香氣,吸引了蜜蜂、蝴蝶、螞蟻、蒼蠅、蟋蟀、蜂鳥和各種昆蟲,它們是豬籠草的美食(巨大的豬籠草瓶子可以溺斃老鼠和小猴子),也是植物的播種者。植物學(xué)家估計,近七十種動物共生或寄生豬籠草中,包括兇猛的掠食性蜘蛛和螃蟹。當(dāng)豬籠草以拓荒者姿態(tài)站穩(wěn)腳步時,其他動植物就淫蕩兇猛地滋生了。
胡椒園曾經(jīng)盤踞著老家,在高腳屋、雞寮鴨舍和人跡壓制下,莽叢絕跡。老家遷往旁邊一塊低洼地后,廢棄的家園被莽叢占據(jù)。莽叢被一把火燒毀后,種了胡椒。胡椒園荒廢后,莽叢再度鋪天蓋地。莽叢蔓延著灌木叢和芒草叢,野生著奇花異草,包括豬籠草。
在熱帶的蠻荒地,這批奇花異草無所不在。它們是炎熱的西南風(fēng)和潮濕的東北風(fēng)刮來的,也是野鳥和蝙蝠屙下的(大型的草食和肉食動物不曾到過那塊荒地)。它們是飛翔的叢林胚胎,赤道卵巢烘烤的頑種,著床在燠熱和水氣淋漓的熱帶子宮壁的野種,也是從被撕裂和蹂躪的南洋瘀血陰道匍匐而出的物種。
八十種豬籠草屬中,近一半可以在婆羅洲看到,甚至只生長在婆羅洲。豬籠草實用性驚人。莖蔓是上等的捆綁素材。葉子、枝干、根須、瓶子可以用藥,止血、催吐、利尿、退燒,治療眼疾、痢疾、哮喘、消化不良、胃痛、消炎、腹瀉、燙傷、高血壓,瓶子里的汁液可以助產(chǎn),也可以減輕婦女經(jīng)痛……善用豬籠草,就像擁有一爿藥房。
最實用的一面,就是解渴了。博物學(xué)家華勒斯(A. R. Wallace)的團(tuán)隊在馬來群島做科學(xué)考察時,瓶子里的汁液是他們最常利用的飲用水。
巨型的瓶子,可以當(dāng)作烹調(diào)的鍋子。
植物學(xué)家用各種隱喻式的容器形狀,描述華麗而形狀多變的豬籠草瓶子:杯(cups),壺(jugs),圣餐杯(chalices),葫蘆(gourds),細(xì)囊(little bags),盆(pots),甕(urns),罐(jars),水桶(buckets),高腳酒杯(goblets),啤酒杯(tankards),長頸瓶(akes),燒瓶(beakers),馬克杯(mugs),酒桶(casks)……有一些隱喻是活的和血淋淋的:胃,膀胱,脾臟。一個植物學(xué)家說,豬籠草瓶子總是讓他聯(lián)想到兩種最偉大的容器:大的像女人子宮,小的像陰阜。
在故鄉(xiāng),豬籠草有不少傳說和迷信,有的美麗,有的恐怖。有的牽扯到生活習(xí)慣,有的遙不可及。中學(xué)在雨林露營乍見豬籠草時,伊班同學(xué)總是嚴(yán)肅地提醒我們:傾倒豬籠草瓶子里的少量汁液,細(xì)雨綿綿;大量傾倒,大雨滂沱、雷電交加、洪水泛濫。露營遇雨最掃興,扎營時于是小心翼翼,深怕惹惱了雨神或龍王。伊班同學(xué)又告訴我們,長住在豬籠草繁茂的地方,小孩尿床,男人夢遺,女人月經(jīng)失調(diào)。好像都和水有關(guān)。
故鄉(xiāng)從前鳥不生蛋。鳥不生蛋的好處是原始野性,像一個不諳世事、大字不識的樸素美女。鳥生蛋的壞處是糟蹋艷俗,像一個割了雙眼皮、隆了鼻、削尖了下巴、拉了皮、植了鹽水袋或果凍硅膠、定期注射肉毒桿菌的妖女。
故鄉(xiāng)現(xiàn)在鳥生蛋了。建商廉價買下那片胡椒園和豬籠草的荒地,蓋起了水泥洋房,陌生的外地人大舉進(jìn)駐,雖然他們花了錢,擁有合法的房契和地契,總覺得他們像小偷,愣頭呆腦的洋房就像賊寨。老家的四周,甚至出現(xiàn)了大盜似的大型購物場,流寇似的咖啡館、餐廳和公司行號更不消說了。政客和大官更是以梟雄的姿態(tài)和征服者的暴戾,割據(jù)那片飛禽走獸曾經(jīng)的福地。
老鷹不再盤旋天穹,大蜥蜴不再在芒草叢里和我四目交接。長尾猴和豬尾猴流連云霧彌漫的樹冠層,只能從望遠(yuǎn)鏡窺視它們傲慢的屁股。野豬,躲到陰暗叢林去了。
充滿情欲的大番鵲歌唱,讓我不能入眠的貓頭鷹求偶聲,煙消云散。
星星的絮語和深邃的眼眸也被光害埋葬。
比起新來乍到的賊寇,它們像天兵神將隱遁了。
午夜夢回,故鄉(xiāng)面貌模糊神秘。
只有騎著那片飛行的叢林,像坐在飛氈上,才可能回到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就像借著東北和西南季候風(fēng)往返唐山和南洋的祖先。他們搭乘的是帆船,其實是乘風(fēng)而來。
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是一片飛行的、無處著床和不存在的荒原。在綿延黏稠的記憶中,被我寫成不好看的小說,湊成幾本卑微的小書。
《猴杯》是其中一塊飛氈。
新版的《猴杯》,我做了一些更動,刪去了累贅的敘述,就像幫一個臟兮兮的孩子搓泥垢、修指甲、理發(fā),恢復(fù)較清晰的面貌。
二十年前寫《猴杯》前,心里已潛伏著一個結(jié)局。接近完稿時,覺得這個結(jié)局太驚悚了。我壓抑著情緒,沒有讓這個結(jié)局浮上臺面來。二十年后重讀,發(fā)覺種種鋪排和暗示,都指向那個結(jié)局。它像種子生根發(fā)芽、遍地開花,我卻放了一把野火。